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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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传说(2)

知道了克克吐鲁克这个地名的意思,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变得更加偏远、孤寂了。我认为那些塔吉克老乡肯定理解错了,即使是对的,那么,这个地方属于瓦罕走廊,在瓦罕语中,它是什么意思呢?这里还挨近克什米尔,那么,它在乌尔都语中又是什么意思呢?说不定它是一个遗落在这里的古突厥语单词,或一个早已消亡的部落的语言,可能就是“鬼地方”的意思——因为在驻帕米尔高原这个边防团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里海拔最高,含氧量最低,自然条件最恶劣,大家一直把它叫做“一号监狱”。

“开满鲜花的地方,这简直就是一个反讽!”我在心里说。

我决定去问问她。这里一直是她家的夏牧场,她一定知道克克吐鲁克是什么意思。

没有想到,她的回答和那些塔吉克老乡的回答是一样的。

“可是,这个边防连设在这里已经五十多年了,连里的官兵连一朵花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那么高的地方,是不会有花开,但克克吐鲁克,就是那个意思。那里的花,就开在这个名字里。”

从那以后,我就好久没有见到她。我曾翻过明铁盖达坂,沿着喀喇秋库尔河去寻找她。我一直走到了喀喇秋库尔河和塔什库尔干河交汇的地方,也没有看到她的影子。她和她的羊群都像梦一样消失了,我最后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遇到过她。

有一天,终于传来了她的歌声,我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有些伤感:

“珍珠离海就会失去光芒,

百灵关进笼子仍为玫瑰歌唱;

痴心的人儿纵使身陷炼狱啊,

燃烧的心儿仍献给对方……”

我骑马跑过去,刚把白马勒住,就问她:“呵,巴娜玛柯,这么久你都到哪里去啦?”

“有一些事情,我爸爸叫我回了一趟冬窝子。”我觉得她心事重重的,正想问她,她已转了话题,她高兴地接着说,“我去给你的白马寻找名字去了,在江格拉克,我给你的白马找到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我知道江格拉克离这里有好几个马站的路程,我想到她离开这里,原来是做这件事去了,放心了许多,我说,“那么,巴娜玛柯,你快些告诉我,你为它找到了什么好名字?”

“兴干。”

“兴干?它是什么意思呢?”

“这名字来源于我们塔吉克人的一个传说。说是很久以前,这里有一位国王的女儿,名叫莱丽。她非常漂亮,鹰见了她常常忘了飞翔,雪豹见了她也记不起奔跑;所有的小伙子都跟在她身后把情歌唱,不远万里来求婚的人更是没有断过,但她只爱牧马人马塔尔汗。不幸的是,她的国王父亲根本看不起他。

“马塔尔汗的马群中有匹叫兴干的神马,洁白得像雪一样。国王想得到那匹神马,但神马只听马塔尔汗的话,国王想尽了办法也抓不住它。没有办法,国王答应,只要马塔尔汗把神马给他,他就把莱丽嫁给他。马塔尔汗信以为真,把神马给了国王。国王得到神马后,却把马塔尔汗抓起来,关进了牢房。

“神马知道后,挣脱装饰着宝石的马缰,摧毁了国王的监狱,救出了自己的主人,然后又与国王请来的巫师搏斗,把巫师和国王压在了江格拉克的一座山下,而神马也被巫师的咒语定在了那座山的石壁上。

“马塔尔汗获救后,带着莱丽往北逃去,最后在幽静的克克吐鲁克安居下来,过上了恩爱幸福的生活。他们死后,马塔尔汗化作了慕士塔格雪峰,莱丽化作了卡拉库勒湖,他们至今还相依相伴,没有分离。而那匹白马至今还在江格拉克东边的半山上。远远看去,它与你的白马一模一样。”

“这传说真美,这白马的名字也非常美。”我说完,就叫了一声“兴干”,它好像知道自己就该叫这个名字,抬起头,前蹄腾空,欢快地嘶鸣了一声。

巴娜玛柯很高兴,她走到白马身边,用手梳理着它飞扬的鬃毛,好久,才说:“我很喜欢这匹白马,我可以骑骑它吗?”

“当然可以,它自从来到克克吐鲁克,还没有驮载过女骑手呢。”我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我得给它装上马鞍。”

“不用的!”她高兴地跨上了白马的光背,抓着白马的长鬃,一磕毡靴,白马和她如一道红白相间的闪电,转瞬不见了。

过了好久,她才骑着白马返回来,在白马踏起的雪沫里激动地跳下马,说:“兴干真像那匹神马。”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双眸中闪烁着泪光。

营房前那块草原已变得金黄,那里依旧没有花开。

有一天早饭后,我正要把马从马厩里赶出来,老马倌突然从外面冲进来,激动地说:“草原上……草原上的花开了,快……你……快跟我去看看!”他的声音都沙哑了。

我想他肯定是希望那草原开满鲜花想疯了。我说:“那里草都枯黄了,怎么会有花开呢?”

但他拉着我,硬把我拽到了草原上。我果然看见有一团跳跃的红色!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屏住了呼吸,疯了般扑过去,我发现那是用一方头巾扎成的花朵。

——那是巴娜玛柯的头巾!

我哽咽着说:“这是……这里开放的惟一的花朵……”

老马倌早已泪流满面。“真不知道……这花……该叫什么名字。”

“巴娜玛柯,巴娜玛柯……这朵花的名字叫巴娜玛柯……”我喃喃地说。

这朵用头巾扎的花一定是她今天一大早放在这里的。我把马赶到河谷里,就赶紧去找她。

在明铁盖达坂下,我看到她一个人信马由缰,正沿着喀喇秋库尔河谷往回走,我看见她长辫上的银饰闪闪发光。她好像没有听见白马急促的马蹄声,也没有回头。我赶上去,和她并驾齐驱时,她才转过头来,对我微微笑了笑。

“巴娜玛柯,那朵花真好看。”

“但那里只有一朵花。”

“一朵花就够了,因为它永不凋谢。”

“但就是那样的花,有一天也会枯萎的。”她有些忧郁地说,然后,转过头来,问我,“你喜欢克克吐鲁克吗?

“还说不上喜欢,也许呆久了就会喜欢一点。”

“等你喜欢上了那个地方,那里就会一年四季开满鲜花。但那些花儿是开在心里的。”

“那么,克克吐鲁克应该是一个属于内心的名字。”

“是的。只有开在心里的花儿,才永远都不会凋零。”她的眼睛有些潮湿。“你知道吗?我的名字是从我们的一首歌里来的,你想听吗?”

“当然想。”

“那我就唱给你听,冬天就要来了,我们不久就要搬到冬窝子里去,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唱歌了。”她说完,就唱了起来——

“巴娜玛柯要出嫁了,

马儿要送她到远方;

克克吐鲁克的小伙子啊,

望着她的背影把心伤……”

她唱完这首歌,像赌气似地,使劲抽了一鞭胯下的红马,顺着河谷,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从那以后,我更想见到她。但整个喀喇秋库尔河谷空荡荡的,只有越来越寒冷的风在河谷里游荡。

冬天就在四周潜伏着,这里一旦封山,我要到明年开山的时候才能见到她了,想到这里,我觉得十分难受,忍不住骑着白马,游牧着马群,向喀喇秋库尔河的下游走去。我又一次来到了喀喇秋库尔河和塔什库尔干河交汇的地方,但我连她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我在那一带徘徊。我常常骑着我的白马,爬到附近一座山上去,向四方眺望。但我只看到了四合的重重雪山,只看到了慕士塔格峰烟云缭绕的身影,只看到了塔什库尔干河两岸金色的草原,只看到了散落在草原上的、不知是谁家的白色毡帐和一朵一朵暗褐色的羊群。

那些天,我感觉自己像个穿着军装的野人。饿了,就拾点柴火,用随身携带的小高压锅煮点方便面、热点军用罐头吃,渴了,就喝喀喇秋库尔河的河水,困了,就钻进睡袋里睡一觉。我把马拌着,让它们在这一带吃草,准备在这里等她。虽然我作为军马饲养员,可以在荒野中过夜,但我是第一次在外面呆了这么久。

玻璃似的河水已经变瘦了,河里已结了冰。雪线已逼近河谷,高原的每个角落都做好了迎接第一场新雪的准备。

头天晚上我冻得没有睡着,我捡来被夏季的河水冲到河岸上的枯枝,烧了一堆火,偎着火堆,呆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一朵白云承载着巴娜玛柯和她的羊群,飘到了我的梦里。我高兴得醒了过来。没有太阳,蓝色的天空已变成了铅灰色。我像一头冬眠的熊,从睡袋里爬出来。我先望了望天空,看了看那些快速飘浮的云。我在云上没有看见她。我想,我该归队了。但我不死心,我涉过了塔什库尔干河,骑马来到了靠近中巴公路的荒原上,再往前走,就是达布达尔了。马路上已看不到车辆,只有络绎不绝的从夏牧场迁往冬牧场的牧人。他们把五颜六色的家和家里的一切驮在骆驼背上,男人骑着马,带着骑着牦牛怀抱小孩的女人和骑着毛驴、抱着羊羔的老人,赶着肥硕的羊群,缓慢地行进着,像一支奇怪的大军。

我骑马站在公路边的土坎上,看着一家一家人从我脚下经过。眼看太阳就要偏西了,我还没有看见她,正在失望的时候,我胯下的白马突然嘶鸣了一声,然后,我听到了远处另一匹马的嘶鸣,我循声望去,看见她和她的羊群像一个新梦一样,重新出现了,我高兴得勒转马头,向她飞奔而去。

她看见我,连忙勒马等我。我一跑拢,她就问我:“冬天已经来了,你还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想……”

我突然有些害羞,正想着该怎么回答她时,一匹马向我们跑了过来,马鞍两边各有一条细瘦的腿,由于马是昂头奔跑的,我没有看见那人的身子。待马跑到了我的跟前,马被勒住,马头垂下去啃草时,我才看见了那人短粗的上半身。他的脸也是又短又瘦的,一副尖锐的鹰钩鼻几乎占去了半张脸。他在马背上不吭气,只是死死地盯着巴娜玛柯。

巴娜玛柯指着他,对我说:“这是我的丈夫,我上一次离开你不久就和他成亲了。他们家的羊多,我爸爸的病需要用羊换钱。”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穿着已经变了,她的辫梢饰有丝穗,脖子上戴着用珍珠和银子做成的项链,胸前佩戴着叫做“阿勒卡”的圆形大银饰,库勒塔帽子上装饰着珍珠和玛瑙。这已是一个已婚女人的装束。我像个傻子,僵在马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天就要下大雪了,你赶快回连队去吧,这里离连队要走好久呢。”她说完,想对我笑一笑,但没有笑出来。她转身追赶羊群去了。那的确是很大一群羊,至少有三百只。

大雪已使克克吐鲁克与世隔绝。有一天,我正吹着鹰笛,连长过来了。连长说,走吧,大家正讲故事呢,你也进去讲一个。

我讲了巴娜玛柯讲给我的关于神马的传说。

有几个老兵听后,“哧”地笑了。连长说:“你小子瞎编呢。”

我说:“我是亲自听一个塔吉克老乡讲的。”

“你肯定在瞎编,那个传说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连长说完,就讲述起来,“我告诉你正版的传说是怎样的。说是很久以前,塔什库尔干地面上本没有这么多雪山,到处都是鲜花盛开的草原。圣徒阿里就住在草原上。他有一匹心爱的白马,那是他的坐骑。平日白马在草地上吃草,悠闲地奔跑。不料心怀妒意的魔鬼设下毒计,使白马在阿库达姆草原误吃毒草,昏昏睡去,未能按时返回,结果误了阿里的大事。阿里很生气,变了好多座大山,压在草原上,并将白马化作白石,置于一座山的山腰,以示儆惩,并将魔鬼藏身的阿库达姆草原化成了不毛之地,然后愤然离去。从此,这里一改原貌,成了苦寒的山区。哈哈,这才是兴干神马的传说,这里的乡亲一直都是这么讲述的,《塔吉克民间故事集》里也有这个故事,连队的阅览室就有这本书,不信你去看看”

我听后,愣了半晌,然后,走出连队俱乐部,冲进马厩,抱着白马的脖颈,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