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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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东西散文(2)

也许我在寻访老济南时,忽略了另一个济南。那个济南年轻,充满活力。但是,大凡写文章的都有一个悖论:他们的身体喜欢住在新建的高楼大厦,享受现代化的种种便利,心灵却要飞向古老的街道寻找诗意;他们喜欢炫耀城市的历史,却又害怕它血管堵塞,头发脱落,甚至偏瘫。所幸,济南高龄还生机勃勃,崭新还保留旧颜。

寂静的山群

远远地就看见一座座山,很高,很尖,很密。山体是石灰岩,地貌是喀斯特地貌。除了山麓的耕地是庄稼的颜色,其余都是绿,像一层厚厚的苔藓,绿得深,绿得重,或者就是墨绿。那些墨绿是灌木、草和藤,它们紧紧抓住石缝里有限的土壤,拼着老命生长。有些灌木的根扎在悬崖的半壁,身体却一路攀升直冒出崖顶,去跟别的植物抢阳光。于是,紧紧贴着崖壁的一根根木就像一根根藤,为了生存不得不变异。正是这些以亿计以兆计的细小植物们勾肩搭背,才织成了一张张绿色的网,像衣裳那样把山结结实实地裹住,生怕它走光。

夹道的山都有一千米以上的高度,每一座山都像一座塔,独立地戳在哪里,只有底部相连。要想望到山巅,就得让后脑勺贴着脊背,把目光一点一点地抬上去。当看到白云蓝天的时刻,也就看到了山顶。山顶尖得像刀削似的,已经刺破云天。没有鹰,只有飘着的云和透过云层的阳光。因为山的洁净,天就显得更蓝,仿佛水洗一般。好像也没有虫鸣鸟唱,只听见嘭嘭的心跳。

静啊,真静!

山是密密挨着的,又高又多,因此就挡了视线,就有了狭窄感,跟着就有了孤独。把这种孤独慢慢地洇,也许就有了绝望,仿佛与世隔绝。忽地回头,发现来路在坳口拐了弯,看得见的只短短一截,找不到伸向远方的意象。对面的山上,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像蛇行草丛。顺着小径的台阶往上爬,气越喘越粗,腿愈行愈抖,很快就汗流浃背了。但歇了歇,又往上走,好像是检验自己的体质,又像是闷住的鱼要把头伸出水面。

终于登上了五百来米的山巅。一眼望去,顿时惊呆。上千座、感觉是上万座巨峰一下就撞入眼帘,它们排过去拥过来,像大海的波涛在起伏。地球仿佛都被它们颠晕,以至于不知道是山头在晃或是腿在晃?我看到了一种气势,看到了一种比天空还要宽的宽。山在这里集结,变成了山群,一直连到天边,和白云霞光融为一体。因为是大面积的峰丛,如果以山尖为水平线,能隐约看出地球的弧型。每座山都不偷懒,都是亲自拔地而起,因而就像集结的部队,就像在做团体操。不仔细分辨,它们都是山。稍加注意,便发现它们各有各的姿势,各有各的表情。如果不是因为地壳运动,就算是上帝想把这么多山堆在一起,也会感到力不从心。张家界和这里比起来仅是盆景,华山和这里比起来只是一座。这里是一片、一大片,是山的海洋,绿的海浪。

久久地看着,只有云,只有蓝天,与山群为伴。

尽管气势磅礴,但它们还是太寂静。一片阳光投射下来,只照着某座山的半张脸,但群峰侧目。一只蚂蚱振动翅膀,仿佛音乐,它们都竖起了耳朵。一场雨落在某个山头,群山都像洗了澡。是不是因为太遥远所以寂静?是不是因为太辽阔所以无声?因为寂静,山群显得更为辽阔。因为无声,孤独变得无边无际。从前,只晓得草原宽广,只懂得沙漠广袤,只知道黄土高原天宽地厚,今天才发现,原来喀斯特地貌的山群也可以宽阔无边!正在孤独的时刻,远处的山丛升起一柱炊烟,那是农家烧饭的信息,山间立刻就有了烟火气。再细看,崇山峻岭间竟有小路盘旋。没想到,在这么陡峭的山崖竟然生活着布努瑶。更没想到,红水河就隐身其间,从这些坚硬的山群穿过。

忽地,一曲瑶歌传来,山里终于有了声音:可爱的芝巧帮呃\山遥又水远\路险又山高\五个月没有一次相会\十个月没有一次见面\两只鹞鹰住两山\两只虾公游两泉\两颗星星各照夜\两把弓弩各根弦\望花再把蜂蝶引\望桥重把道路连……可爱的芝托帮呃\两只斑鸠相会在珍珠坡\两只画眉相逢在莲花岭\两只鱼儿同游一池\两只凤凰共一林\如果你有金子一般的心\请用欢乐的歌声\来温暖我这冰凉的心……

歌声久久地回荡,在静静的大化县七百弄山群。

梦游

提着一口巨大的箱子,我来到了珠海。

码头,一艘战舰迎接我,似乎要去打仗。小心地上了战舰,发现甲板上有四门大炮,分别指向前后。进了舰舱,都是熟悉的面孔,是一群平时只打嘴巴仗的作家。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正在纳闷,有人摆上扑克,爱打牌的都围上来。茶几不时摇晃,周围的身体忽左忽右。战舰起航了。围观者三三两两地出去,整个休息室只剩下打牌的。牌桌上明争暗斗。心想,这船不会是去黄岩岛吧?

船的速度比思想还快,只眨眼工夫就钻进了万山群岛,停靠在桂山码头。拖着箱子出来,发现天海一片湛蓝,波浪轻晃,战舰小得像一只摇篮,人小得像只蚂蚁,箱子被蚂蚁提着。即便是桂山这么大的岛,也像是搁在汪洋中的一块糖,给人以随时都可能被融化的错觉。海太平了,海太宽了,如果没有类似于桂山这样的岛屿,我不仅没有方向,甚至连整个人生都会迷茫。糊里糊涂吃了一顿海鲜,又提着箱子上船,往下一个岛行去。

在甲板上看海,除了蓝还是蓝,蓝得都有点不太真实。想想陆地上酸涩的空气、混浊的污水、地沟油、有毒胶囊和三聚氢胺奶,立刻就觉得自己来对了,应该在这里呆上一辈子。风徐徐扫在脸上,每一口都舍不得放弃。海上有这么好的空气,难怪“1900”不愿意上岸。“1900”是电影《海上钢琴师》的男主角,他一出生就被遗弃在船上,由烧炉工收养。他无师自通,练成一名钢琴师,尽管有初恋情人的诱惑,有经纪人到岸上去弹琴的煽动,但他对红尘俗世深怀戒意,宁肯死在船上也不敢踏上陆地半步。想着想着,在梦里睡去。醒来时,又到了一座岛,不知道它的名字,反正是万山群岛中的一座。大家坐下来,人影浮动,有东北的、上海的、贵州的、湖南的、江苏的和北京的……

糊里糊涂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上船。中午,到了一个叫东澳岛的地方。田瑛说去年此时,他在这里协商笔会,忽然接到我的电话,便约定今年必须来。我不记得打过电话,更不相信这种巧合。于是,坚信我在梦里。但田瑛的声音那么真切,并伴之以鱼的美味。在喋喋不休的劝酒声中,我躺到一棵树下。树冠如盖,遮住阳光。凉风吹来草香。这么躺了一会,屋里的人都出来了。他们在阳光的直射下红光满面,相互搀扶,走下长长的台阶。一个叫朱燕玲的女子忽然一闪,脚崴了一下。我听到她在责怪,说是我劝她喝多了。我劝过她吗?怎么不记得了?

一群人看过灯塔,陆陆续续地走到一处小海滩,弯腰捡宋朝的瓷片。有人捡到了,惊呼。有人没捡到,就爬到礁石上拍照。我在一把躺椅上打盹,独享阳光和海风,听时间静静流淌。多少年了,我总是从电脑外壳的老化来判断时间的流逝,感知季节的更替,舍不得花时间到大自然里呼吸、聆听。来了东澳岛,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真闲啊,这一刻,把平时的工作、合同、应酬、牢骚、甚至感情都放下,像局外人那样打量着大海,身心彻底地松弛,更像勒·克莱齐奥笔下的“自然人”,慢慢地变成了植物或地衣。旁边,一个作家的声音时断时续。他怎么也会在我梦里?捡瓷片的人回来了,我跟着他们一起去另一处海滩。这处海滩较大,有人在游泳。山崖边正在建房子。带路的说那是正在建设中的休闲度假宾馆。说话间,五星级宾馆拔地而起,灯火璀璨,木廊石阶历历在目。是幻觉或是穿越?

万山群岛共有150多个岛屿,像上帝撒在海上的豆子,这里一颗那里一粒。我在高密度的岛屿之间穿行,已经忘却日子。记不得是哪一天,我来到某个岛上的浮石滩,滩上全是圆鼓隆咚的巨石,像大型动物的蛋那样摞在一起,一大片。无法想象它是怎么形成的?是谁把它们搬到这里来?坐在那些石头上,臀部一直有麻酥酥的感觉,生怕会从石蛋里孵出怪物来扰乱地球。但是,空气仍然是好得不行,舍不得马上离开,冒着孵出怪物的风险也要在那里坐上好长一段时间。海浪轻击石岸,卷起细白的雪花。涛声时强时弱,把耳朵拍得十分舒爽。记不清怎么离开,又怎么钻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是原来的军事基地,现在开放了。在隧道里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外伶仃岛……

醒来时,我躺在自家的别墅里。推开窗,外面就是大海,就是一片平展展的水做的土地。涛声阵阵,海天一色。跑马溜溜的海上,一朵溜溜的云。我被干净包围,被悠闲包围,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包围。记不得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怎么会有这么一栋别墅?正想着,有人拍门,说出发了。一击脑袋,才知道还在岛上,但已经把梦做回家里了。如此错乱的逻辑,只会发生在梦里,只会发生在纤尘不染的岛上。我拎着箱子出门,真不愿意离开。

多少天之后,我跟夫人说自己梦游了一次万山群岛。她说你真的去过,不信看看你的微博。上网一查,微博上有我躺在岛上的铁证。原来美的地方都像梦境,差的地方才叫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