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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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西坝镇(3)

在中国的旧时代,人们出行的交通方便与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有闻名的丝绸之路,有后现的南方丝绸之路,关于西坝,有碑记说它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驿站。其实我们不用放到这个大背景下说话,它有看得清,说得明,为当时的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非常近切的功用,那就是它是盐巴、胆巴、煤炭、甚至鸦片的运输通道。当时的马边沐川深山区,甚至远接云南地方,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用通道与外界建立联系,不消说是人们的愿望,自然而捷径的选择就是人的本能所决定的了。恰好,西坝就在被选定的途路的起始之点上。关于西坝的繁荣,关于它的重要性,不需要夸大它的背景,已是一部生动的故事书。今天强调它重要性的目的,不是抱着昔日的繁荣自慰,而是如何重塑繁荣,重现光彩。

从西坝的地理位置来看,它刚好处在这片连绵不绝的群山边缘。它有一条路,是翻庙陀山的登程。由先民踏出的这条路,短且较宽,顺着这条路往山里走,是方便快捷的。

由于这条路,西坝占尽了地宜的好处。同一条江上游的福禄没有形成热闹之点,下游的石板溪犍为亦是如此,独独西坝繁荣无比。西坝既是繁荣之地,多少也就体现着它肚子里的容量。据说,当时走私鸦片的烟贩都是带枪护押的客商,这种土里长火里炼的黑色东西,它一边毒害着人们的身体,一边又带来滚滚财富,因为病态的社会需要它。这种生意因为搞头大,尤为当时的人重视,不过也决非一般人所能做。对于烟贩来说,半路有土匪的打劫,也有地方势力在途中提供的保护,所以这种生意既做得胆战心惊,又颇有得手,它的搞头的一部分自然是溶浸于西坝的。

人们会提到说,西坝的某几个人,就是这一路生意的黑手,他们赚的钱是多少的土地都可以买下的。

人们还记忆犹新,从石麟出来的煤炭屯集在西垣子,那真是煤的山,一座又一座,用竹排渡过岷江,送到五通桥的灶房去,一年到头怎么样运也是做不完的事。干这种活的主要是来自上方的人,乐山夹江的人俱有,尤以井研仁寿的人居多。煤炭自然是一种财富,作为转运地的西坝,当然也是分了一杯羹的。

生姜,是西坝的土地里生长的作物,生姜既是食材又是药材,吃饭时它能端上桌,熬药时它能配汤头,因为它能开胃生津,又能祛寒温胃,所以是一种食用与疗用的好东西。在从前的时代,一物能势以多用,也不见得能别有看中,那意思,是易见便取,又紧贴在生活左右,人们见这庄稼只是两样面孔而已。也不知西坝的土地是怎么回事,生姜在地里就特别肯长,质嫩就不说了,还特别肥大,人们象抢胖娃儿一样把它弄回了家。物多了,可以见喜,也可以见忧,生姜有时卖完了,有时也烂掉了。土地的奉送大方人是不能拒绝的,人的接受不力又是不能允许的,生产的生姜得有出路,是人们的脑筋考虑的问题,烘干姜成药材就应运而生了。

那些年,在岷江的河道里有西坝的干姜装船下运,往宜宾、往泸州、往重庆。有没有溯江而上的船装着西坝的干姜,往乐山、往雅安、往成都的?姜是人所耗之物,凡有人聚居的地方岂有不去的道理!

我们看当时的西坝,可以说是草根的社会,根细而须多;也可以说是树根的社会,根粗而有劲;在草根树根盘扎的土壤中,西坝这块沃土就风调雨顺地繁荣起来了。乱花渐欲迷人眼,把眼光收敛一下,一个主要之物还是能抓住的:这些人生活得怎么样?他们能构成一个繁华社会的特征吗?回答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底层的一般人为数众多,他们生活得忙碌而踏实,主要是贩夫走卒,帮工伙计之类的人;中间阶层的人为数也不少,这看看众多的茶馆饭馆和货物商铺之类就知道,这些馆号和商铺的主人和周旋于上层与下层之间的掮客就是;显露在这个镇子面的代表人物也有,那都是军界政界有头有面的人,大家能直呼其名的有什么团长、什么营长、什么乡长、以及某姓大家族在社会上混得响当当的个别人物即是。西坝社会的各层人物已然形具,正所谓工蜂生于巢,卵蜂出于群,物造窝成,土育虫生,从自然界递至人类社会,大抵循轨如此。西坝以一方烟稠人密的景象就留影于后世。

当时怎么会有如此的景象?西坝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在农村之旁扎市镇,在自家的屋旁建宫观,在市井的生活之上拜宗教,作为简单的人他们提升着自己,一番足迹历程也随影成景;其生存的状况,其精神的刻划,当有一个时代的厚度让我们来触摸。

近些年,西坝庙陀山下的农民在挖土时,陆续挖出了一些碗杯缸物的瓷器,经专家发掘,又发现了烧制瓷器的窑址,鉴定为宋代的民窑。由此翻开西坝工业文明的一页,它把西坝的经济社会前推了上千年。埋藏于地下的文物是值得惊叹的,立于地上的遗物亦是殊俗,这里有一个例子,是搜奇发绝中过去不久的事。西坝的文武宫在解放后的相当长时间内,都是一个热闹的场所,它没有被当成“四旧”在“****”中毁坏,是西坝的幸运。在那时,时代局限的愚昧是存在的,但人们对文武宫又是宽容的,文武宫的存在是明摆着的,然而又是视而不见的,近处的人把它不当一回事,远处的人却动了它的心思。人们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县里来人了,说要把文武宫拆走移建在县城里。从来的一件事,人可以熟视无睹,要动它,就是一个问题了,毕竟镇上的人是有艺术欣赏眼光的,如何能让它而去!

不知西坝的人考虑的有多宽,或许认为它是西坝的文化代表,或许认为它是地上的镇地之宝,或许认为它是西坝灵气的象征之物,或许认为它是西坝根脉的符瑞之兆,所有这些,无法去猜想。也不知镇上的拒绝与县上的交涉有多长时间多少次,最终文武宫被拆走了。那份惋惜之情在今天都还能揣摸,文武宫是稀世宝物不可再造!如像镇上的人有先见之明似的,被拆走的文武宫竟没能在县里建起来,那样的东西岂止是不能再造,连原拆原建也做不到!那种建筑的古匠人,大概人一走连手艺都带进坟墓去了。

人们在叹息,文武宫拆走之前已有周密的考虑,整体的构造,部件的细分,关键地方连重构的墨线都编了号,然而一旦拆迁,就是不能复原,一座精美古韵味浓的建筑竟毁于一旦!人羡慕于一物,连拆走的功夫都不具备,良多的感触:一为现代人惭愧,二为古人叫绝!

西坝新的街道形成了,在镇子的那头热闹着,这是改革的催生物。人们欢喜着新的房子,新的街道,新的生活,那里的气氛自不用说。新的东西标起,旧的东西就挂起,人的脚步逐渐稀少的旧街就换来了寂寞。我对古镇就多了一份抚摸与怜惜之情。人可以想到自己的寿命,触景生情的事物当然也有一本历史,对这本历史是陌生的,你晃眼而过;对这本历史是熟悉的,你沉思而想;对这本历史是半生半熟的,尤其当生活的冷热两端把一块土地掰开而现的时候,你就在活的一头和近乎死的一端体验温升又温灭的临界之感。活的一端在传递着什么讯息,那里的东西当然是要举起,但是这头的东西要不要放下?实际的情形是已经放下,还来不及把它扔掉。确实,要把它扔掉也不容易,它凝聚过人的感情,留着人的足迹,人问生活要询它,人寻轨迹要找它,人找温暖要依它,人走进这样的街道,多少的凝重沉思在那一刻会被唤起。那是一种想说清楚又不想说清楚的念头,去说它,无非是回顾与展望,难免是套话;不去说它,似乎又可惜,它是一千句可以打开的话题,凡是人所生活过的地方,必定有可发掘的意义。

我心事重重一般地走进西坝,原在于它有太多的故事流传于世。我要如何说?现今的人们才肯相信过去的人生活不简单;我要如何讲?人们才肯看待眼前的房屋是过去的辉煌华宇;我要怎样描述?才能被人理解是已断的酒肆茶楼的喝声,是街头巷尾的议论的延续。其实西坝是一个任自己自身自灭的故事,这里堆积着有意思的东西,人想感悟,想道说。这可能是人类生活的一条深河,也可能是人类生活的一条浅沟,那些不语的房子和街道,是不易识的谱,是难于静的调。从历史的角度看过去,它说得上久远;从经济的角度看过去,它曾经有过发达;从文化的角度看过去,它意蕴饱含;以人看人来阅,它不啻是一张熟悉的老脸。

有一天我从沫溪河边退开,在正觉寺的老街上驻足停留,我相信我在这里看到了与古镇其它地方不同的特点,这就是它的舒缓、安静和接近尾声,它把一个古镇的韵味在这里作一个了解似的释放,人会多情地望望古镇的中心方向,一种盘桓于历史,行走于现实,从前与现在交织在身的感觉浅浅地浮于心。该向古镇说再见了,这个地方自有它倒腾不安分的品质,它曾喧闹于一时,后来归于了平静。不过,它确有它的不凡之处,有例证充分地说明,近几十年来它开出一朵遐迩闻名的饮食奇葩——西坝豆腐!以豆制品为特色的西坝餐饮业,又嚷嚷地喧闹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