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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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康晓蓉散文四题(2)

真的不见得,暂不说这么庞大而现实的问题,单是面对自己,在风雨静夜扪心自问:我有重生的柔软吗?安静的光中,羞愧地看见:没有,即便有初春的星星点点,那也微不足道,聊胜于无。

怎么可能重回柔软呢?渐入中年,谁不是裹壳里的人生。信主,不过是让那“果壳”坚实一些,美观一些。那影响了大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如今换了一种炼法:革命大炼钢铁未成,原来在基督里可以炼成。许多的教会和风行的教导多是这样——来信主吧,从此岸到被岸,你可以有一个更好的人生,还有天国的门票,好处实在多多。个人有好处,国家也有好处,利国利民,何乐不为——除开名词术语,这和外邦人所求的有什么不同呢,和世上的小学有什么不一样呢。

可我的主啊,越读你的话,越战惊恐惧:你从来没有这样教导,也从来没有说要建立这样的教会!“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马太福音16:24)这话甚难,又太深奥,退去的人多,没有退去的生出各种神学。包括新约里的使徒书信明显受了希腊影响,在表述上采用灵魂、肉体,今生、永生等,后来在现世境遇中亦受二元思想的淫染:物质、精神,属世、属灵……

可在圣经中深入追寻,真理不是在世界中二分,而是将世界二分:两颗心,两种命,两重国度。即:石心与肉心;暂时的生命与永恒的生命,撒旦的国与神的国。神向你要的不是更好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不信的以为无非仍为阴阳、辩证之法,殊不知此法门随便怎么二分,仍在天父世界,同归于基督:不是“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而是真理启示了世界的走向,人类的历史,祂的名在全地何其美!

新约中神亲自以自己的血、自己的生命为盟约,而将人的石心换为肉心。生命一词难解:从现世,可作生活;从发展,谓之命运;从取向,称为结局。要的是什么样的结局呢?人所求的多是肉眼能见的。然结局乃是从开头就决定。你有一颗什么样的心呢?石头的心,越发刚硬。真是肉心,再怎么经风雨、历磨炼,仍为柔软,并且越来越柔软。柔软到轻盈地越过一切“死亡沟壑”,清新地成长,不断地成长,无有终始,而只能名之为永远。

柔软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赤子般的真实可感,纯真而敏感。无论是良善还是罪恶,都可以深深地袭击它、惊触它,从而总止不住的泪水,没完没了的感动。有一句话说“只有高贵的心灵才容易感动。”是呀,相对于社会性和普遍性的麻木、冷漠的习以为常,它显得何其稀缺而高贵。且这高贵的柔软有种奇妙的分辨,赤子才有的分辨:哪是甜蜜却凶恶的试探,哪是艰难却必然的得胜。

意味着它会受尽伤害却不去伤害,历尽凶险却不成其凶险,怎么可能?因为它对罪恶怀着深深的怜悯,对苦难无限的同情,对伤害一味忍耐与包容,别人的不义自己却付上代价,甚至以死去赢回人性的尊严、爱与正义。在人看来全然背时、愚拙到家,可它就是这么软得扶不起来,平安顺服得无可摇动,被牵到宰杀之地仍默默无声。

意味着它完全的超越,超越到以无形入有间,以有间为无间。试炼终为祝福,受伤也毫不记恨。源源不断地流出活水,利万物而不争,不断去润泽,去滋养,去修护,去生长。并不想化为某种思想、文化、宗教、制度、权势,更不想去争夺某种世界的荣耀。仅仅以自己爱的生命成为他人的成全,世界的成全。

就是这样,拯救世界,成全生命的反倒是这最无力的柔软。从客西马尼园到十字架,从启示录第五章一直到第十九章,羔羊的异象一再出现。直到“大巴比伦”覆灭,骑白马的王者归来,展现最后征战的雄壮。“被杀的羔羊”贯穿始终!这对于“造反有理”是怎样的颠覆,对“铁肩担道义”是怎样的扭转——反而是爱的柔软承担了更为真实的历史责任,以自己的死和失败摧毁了一切人类和文化搭建的辉煌。

就是这样,无力的柔软反为不可抵挡的力量,将自己和他人彻底而柔软地释放出来,恢复生命本初的价值和意义。主啊,消化我,完全消化我,让我像你一样柔软,柔软如“犹大的狮子,那被杀的羔羊”!

抚摩

恩典的抚摩,还是信心的抚摩?当然得先有恩典,再有信心。人的一点信心,也是恩典而成。“这义是本于信,以致于信。”本于恩典发出者的信,达于受恩者,受者如器皿,空杯领受,以致注满,而至于人之信心。虽同一“信”字,所指和言归并不同一。何时交汇合一,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因爱相通时。爱通,则信达;信达,则爱成。两下之间,望为鹊桥。“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爱为何最大?乃爱出乎恩典。施恩者的爱在先,受者的爱,不过爱的回应,以成生命回响。然以人为中心的思维方式,让人所感并夸大所感的,是信心的抚摩。此过程中,渐不以恩典为大,反以人的信心居首,并以之为理所当然。这样看来,自我和死亡一样,幽深、繁复、阔大,善于伪装,贪得无厌。当自我藉着信心的壮大,装假,隐藏着怎样极深的危险呢。撒旦不用四处寻找可吞吃的人,人自己就送货上门了。

基督教若离了恩典并恩典的启示,不过人类思想和文化中的一种,没有任何可矜夸的。鲁迅尚说:压出我皮袍下藏着的“小”来。算是敏锐的自觉、警醒了。文明人警醒的有几呢?“在你的光中,我们必得见光。”因信而行在光中,本身就是恩典的临到。若因人之信而以为得见的光就是光的本体或全部,谬之远而积重难返。这是信仰的悖论处,也是很难踩住的鹊桥相会点吧。

以此来看现代人更迷信还是古代人?何尝不是现代人更迷信呢。迷信自己,像粉饰的富丽的坟墓,经过的人掉进去,自己也陷落其中而不觉。足见撒旦的伎俩高超,让人把坟墓装饰成今生的居所,把所见之光当做上帝之光就大功告成了。

怎么办?紧紧注目那光,不须臾偏离。跟随那光,而不自以为光。一任光照,并光照洞穿、透彻、祛腐驱暗,一由那光的雕琢、打磨、抛光。为此深深俯伏,不断归零,深知没有哪一点不是领受,不是因着恩典的浇注而从空到有的,生命由此丰盈而免于虚空。

不论自我和黑暗的沉沦何等的深,光的救拔总是道高一丈。那光才是永恒,此外皆为客旅。祂正将自己所造的一切,尤其新造的人,轻轻抚摩,并用温柔而细微的声音不停地呼唤:“回来吧,仰仗十字架,你们生下来就是为了回家。”

然而我如此真实,如同那光的真实,永在的实存。我的真实哟,如此脆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存在,并伴随我的虚空、软弱、暧昧和纷纷的****,连同冬日无边的落木,萧萧日下。前现代、后现代、混现代,怎样的文化包装、思想潮流,都不能完全掩盖我混沌并必归于尘土的本相,更无法满足我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昼夜不息发出的迷惘和呻吟,和不能阻隔的对爱和真理的渴慕。

在隧道的底部,鸟也绝迹的冰峰,挣扎与努力的尽头,除了信,别无选择。深渊就要将我吞灭并冻僵。死亡藉着忧伤不断来寻索我,亡命天涯也逃不开它的脚步,它总能到达,从不迟缓。常说信救了我,不!是你救了我。你的爱将我抚摩在怀,每一次抚摩都是爱的律动,以致我的心不由地跟上你的节奏而唱和,这光线的咏叹啊。春风沉醉的夜晚,夏虫长鸣的清晨,我成为自然之子。原来大自然的每一个细小与精妙的和谐,都是你的。你的灵抚过世界的琴弦,世界才活泼有声;植入我的生命,生命因爱而流光。我是你的,只能是你的。白色在田野滚动,清新在窗棂弥漫,我是你的,重新属于你的上帝之子。

曾凭外貌认过你,今却只在信心里相遇。遇见本身是怎样奇异的恩典呵!深渊与深渊响应,干裂深处涌流生命的活水,平原的骸骨复苏成得胜的精兵。旌旗过处,无不超越。抚摩掌中,坚冰消融。仰起脸来,每一个毛孔溢满光照的飞翔,爱的深吻沿着时间的犁沟缓缓航行,安然泊进那等待已久的港湾。这哪里在乎我的信心,乃在于当我献上自己的信心,你就垂怜疼爱而医治围裹。原来情之所至,其相遇的地方不在别处,只在祭坛。

爱在哪里,祭坛就在哪里。祭坛安置在什么样的时空,或简陋,或繁华,或因时宜景,或错位交差,因爱的点燃,都化作了最美的风花雪月。实美的不是风花雪月,是爱的祭坛。然而人多自欺,属灵之人也不乏穿着光鲜的属灵外衣。但在祭坛上的就不是完整鲜艳,而是死透成灰,好作馨香的供物,完全地献上。

听,一个细微而坚定的声音:祭坛上的火要常常燃着,燃着。一边答应一边有泪潸然。人顾惜自己丝毫不亚于狐狸爱惜自己的皮毛,世上才有了打猎的职业。信心的相遇若不在祭坛,所信的无非精神的慰藉、宗教的按摩,穿着华丽的外袍走向死亡。幸而爱永远比死更坚强,它道成肉身而连于永生,引向永生。人的一生,人类所有的历史和文化最终得被祂检验、审判和归正。我算什么,人的信心算什么,只有你呵,我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