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3期)
26960400000022

第22章 随笔一束(2)

常来茶馆演出的曲艺品种,还有“金钱板”“清音”以及拉胡琴唱小曲和变戏法的流浪艺人。唱“金钱板”的两手用三块长竹板,敲击出快慢高底不同的节奏和音调,伴他演唱内容大致与说评书相同的小段子。唱“清音”的多为年青的女人,她一手拈瓷盘一手持竹筷,在瓷盘上不同部位,伴着唱敲出幽雅动听的音律与节奏。演出的内容多为一些抒情小品,衣着高雅表情端庄,如大家闺秀。至于那些拉胡琴唱小曲的,多是一些沦落风尘的苦命女子,她们面目憔悴却浓妆艳抹,唱的也多是低俗色情的“小寡妇上坟”和“******”之类,看着听着,也不由人就心酸起来。

到晚来,闲人更多,茶馆前厅便有城里的业余川剧爱好者们,拿来他们自费购置的川剧锣鼓以及打击乐器丝弦乐器,将茶桌并拢,人围成一圈,不用化妆,按戏中角色分配演唱川戏,这叫作“唱围鼓”。这些业余演唱者之中,不乏技艺高超的人,于是,沉雄的、清越的、宏亮的、幽怨的声音,便召来了往古那些命运各不相同的灵魂,在城里幽暗的街巷之中悠悠行走,走进一些人的梦里。

茶馆的后堂里相对安静。这里常有一些文化层次较高的“猜谜语”和“扎诗条子”的活动。所谓的“扎诗条子”,就是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条下端做一个纸套,将一叠写着前人诗句的纸条插进纸套里。每张纸条上各写一句不同的诗,每句诗中一个词或短语有几种不同的选择,由“扎”“诗条子”的玩家下注,正确的答案则挡住在纸套里。比如,一句“桃花依旧笑春风”,在“春风”一词处并列了“行人”“南浦”“春风”“宫墙”等等几项,待人们下注完了之后把纸条从套子里抽出来,露出下端的答案,“扎”中了的便有奖。我因为从小母亲就教我背诵诗词,有时也就去“扎诗条子”,赢一点小额钱买糖果吃。

很多啇业交易,当时也是在茶馆里进行的。你会看到茶桌上有两个人,伸出双方的袖口,对接拢来,彼此的手在其中拿捏。这是保护商业机密的独特方式:他们是在用手指头代替言说的数字,讨价还价,商讨着成交的价钱。这里丝毫没有“商场如战场”的杀伐气氛,有的是协作的微笑和茶水留在舌上的芳香。

更为有意思的是:针锋相对的民事纠纷,往往也搬到气氛祥和的茶馆里来解决,名之曰“吃讲茶”。双方共同协议,请来当地德高望重者作仲裁人(他们不一定有权有钱),一同坐下喝茶,各“讲”其理,直到彼此都口服心服,求得合情、合理、合法的完滿解决。这种方式,少了法律的冷峻,多了人情的温馨,是从根本上有利于整个社会和谐的。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国民党政府****独裁日益强化,加紧控制社会舆论,茶馆里也贴出了“休谈国事”的告示。一“囯”的人民,不准谈“囯”事,可见这“国”也心虚到什么程度了!

这时候,茶馆里悄悄地流行开一首歌,歌名叫作《茶馆小调》:

“晚风吹来天气燥呵,/东街的茶馆真热闹,/楼上楼下客满座呵,/“茶房!开水!”叫声高,/杯子碟儿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响呀!/瓜子壳儿辟厉拍啦/辟厉拍啦满地抛呵/有的谈天,有的吵,/有的苦恼,有的笑!/有的谈国事呵,/有的就发牢骚。//只有那茶馆的老板胆子小,/走上前来细声细语说得妙,细声细语说得妙:/诸位先生!生意承关照,/国事的意见千万少发表,/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引起了麻烦你我都糟糕,/说不定一个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这小小的茶馆贴上大封条。/撤了你的差来不要紧呵,/还要请你坐监牢/最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哈!/喝完了茶来回家去,/睡一个闷头觉,/睡一个闷头觉(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满座大笑,/老板说话太蹊跷,/闷头觉睡够了,/越睡越糊涂呀,/越睡越苦恼呀,/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的谈清楚,/把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不让我们自由讲话的混蛋,/从根铲掉!/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的谈清楚,/把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不让我们自由讲话的混蛋,/从根铲掉!”

果不其然,不准老百姓以“言语”来表达心意的“国”,终归就让人民解放军以“武器”来表达民心的方式推翻掉了。

如今的“茶坊”“茶楼”,与往昔的茶馆相比,无论在功能、设施、布局等等方面,都已经大不相同:高档的茶坊富丽堂皇,茶资昂贵,坐在宽大柔软不知是什么织料铺垫的座椅里,抿一口几十元一杯的香茶,且感到有帅哥靓妹服务员随侍左右,那种高人一等的幻觉,是很难不产生的。轻柔的钢琴声,似曾相知的弹奏者,这一切使人内敛和沉默,不知为何想到了薩特那句话:“他人就是地狱”;至于中、低档的茶坊茶楼,共同的印像是杂乱、喧嚣,电视机、麻将桌、发嗲发狠的空话大话假话竞相加大音量想要盖过旁人,只有一旁推销“耳聋助听器”那个胖人暗暗心喜。

──2008、1、14

天堂在哪里?

1

小时候因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全家迁至乡下,与一户农民共居在几间破瓦房里。那时候物质匮乏,生活条件极差,便有老人向我讲述天堂,说是那块地方气候四季如春,江山景色如画,人人和谐相处,年年五谷丰登。看来,这地方确实适于人的居住,便问老人:这地方在哪里?老人伸手上指,答曰:在天上。

我抬头向上望去,渺渺云天,无梯可攀无路可通,便问老人:怎样才可以进入天堂?答曰:不整人害人,多做好事,死后就可以升入天堂。

听到这话,我心里凉了半截;不过,细想这老人说的也是实话:他一辈子作个老实农民,辛勤劳动,凭血汗养家糊口,不但没整人害人,而且尽受人压迫欺凌,这样的人,该符合天堂居民的入户条件了吧?可他这不还是一身褴褛面有莱色坐在我身边?看不出有一点“候补天堂居民”的迹像。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忍受饥饿寒冷压迫欺凌,因为,他相信,这么个活法,死后他是可以进入天堂的。

正如现在已经招聘为“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的成龙先生所说:“中国人是需要管的”,几十年前向我讲述“天堂”的那位老人对此也持同一观点。天堂没人管,那还怎么成其为“天堂”呢?老人说,管天堂的那位最高领导一把手叫做“玉皇大帝”。关于这位“玉皇大帝”究竟怎么治理他的臣民,怎么动用他的****工具?老人语焉不详,只说他有七个漂亮的女儿(这点,当时还是小孩的我尚无多大兴趣),还说王母娘娘的园子里的蟠桃个个都有缸缽大(这就不免使我心向往之了)。

后来上小学了,会读《西游记》《封神榜》了,逐渐了解到这“天堂”里也并不那么干净和谐,神和神佛和佛之间照样充斥着尔虞我诈,天兵天将也照样嗜血成性。至于那王母娘娘的蟠桃嘛,没够上一定的高级別(起码也是厅局级的吧?)你还真是连园子的大门也进不去的!

吁─——哪里才有那气候四季如春,江山景色如画,人人和谐相处,年年五谷丰登的天堂呢?

1947年,我入读自贡市蜀光中学,这是一所全川闻名的极富民主精神的学校。当时国民党一党专政个人独裁进入了末世疯狂期,面对民生凋蔽民怨沸腾,政府依旧横征暴敛,军警加强血腥镇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作法,正是在帮助中国共产党“颠覆”他的“国家政权”。

这时候,一支歌曲在青年学生中广泛传唱,歌曰:

山那边哟好地方

富人穷人都一样

你要吃饭得劳动哟

没人为你作牛羊……

其余几段歌词,大体描绘了这“山那边”已经实现了历代中国人所梦想的天堂生活。这“山那边”,自然指的是延安;创造这个天堂的,自然是以延安为中心的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

我终于不用“死后”,活着就找到天堂了!

于是,我加入****地下组织所领导的进步学生运动,去刷标语贴传单,去组织秘密集会,去游行示威,成了当时“颠覆囯家政权”的危险分子。

于是我穿上军装,告别亲人、学校,选择了“用步枪发言”的生涯。这时,党教导我:为了实现这共产主义人间天堂,我得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直至献出生命。

毛主席说:“干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哦?“天堂”与“死”又碰头了!

通往这样天堂的路,是需要尸体来铺垫的;不但要敌对者的尸体,有时还可能搭上自己。

为了其他活着的人能进入这地上的天堂,一己的牺牲,当然是值得的。那时候我想。

2

1957年之前,正是共和囯朝气蓬勃时期。我在青山岭地区剿匪征粮战斗中几经危险,却也未曾像一些战友那样,通过“死”与“天堂”联系在一起,于是分外庆幸,分外高兴,在1956年初写了一首《我们在地上建造天堂》的歌词。记得那歌词中有这样的句子:

车轮在不停地旋转

熔炉在不断地闪光

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着我们

我们在地上建造天堂……

此歌词由当时的东北音乐学院院长、“****”中替《毛主席语录》谱曲的李劫夫作曲,在中央广播电台每日向全国听众教唱。随之各地为之作曲的竟有几十人。我自己当时自是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向着这自己描画出的天堂大步走去,滿怀虔诚,滿腔热情,满脑袋浆糊,一头撞在伟大领袖******1957年的“阳谋”上。经过二十多年****脱胎换骨修理虽也达到了体裂肢残,头脑却还没有完全清醒。一直走到五十四岁为止,拐一个弯,摸到石头过河之后,进入了当今盛世。

既然是“盛世”,过去的各式“天堂”都黯然失色了。我们有太多的“世界第一”,从高楼大厦、吃喝嫖赌直至憨吃儍胀数据,都可以进入《世界吉尼斯纪录》。

于是,“天堂”之说,便久已不提。

3

5.12汶川大地震,天崩地裂,尸横遍野。凡是亲身经历或事后目睹过那酷烈惨象的人,我想此生都无法忘记:那大片大片垮塌的学校,那成堆成堆遇难孩子们的书包,那从废墟泥石中伸出的幼嫰的手,那刚差一步就能逃离死亡却被水泥板拦腰砸断的少女……几分天灾?几分人祸?悲痛与忿懑无可寄托,于是,“天堂”之说又起,地震之后群情激荡大量涌现的诗歌,绝大多数都是如此。因为,这虚拟的“天堂”之内,再没有地震,再沒有恐惧,再没有豆腐渣工程,再没有面带微笑的酷吏,再没有……

把孩子们的冤魂送入这样的“天堂”,与其说是为了让遇难孩子们的灵魂安息,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这些负疚的幸存者的心理平衡。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善意、好心,造出这样的“天堂”,其实质都是一种不敢直面严酷现实的逃避。

4

然而,这天上的“天堂”毕竟是虚幻的,人们毕竟是活在地上的现实生活里,有朝一日他们醒悟了,这“天堂”的幻梦是不足以维持“和谐、稳定”的。

1956年,我滿怀虔诚,滿腔热情,滿脑袋浆糊写下了歌词《我们在地上建造天堂》,五十三年之后,有人有目的地、有计划地、十分理智地在“地上建造天堂”了。5.12大地震一周年之际,除了例行的按程序操作的悼念仪式,灾区处处是有组织的音乐、舞蹈活动,充斥着“多难兴邦”的欢歌笑语。近日,四川一大报登出一条报道,其中有这样的文字:“汶川绵阳都江堰共浴阳光美术作品展览上,最多的作品就是笑脸”。

记不清哪位大人说过:“素质教育从孩子抓起”。真是不负厚望,在这同一篇报道里还有这样一段:

在这个学校的展台上,12岁的任煜楠的一幅作品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这幅名为《粉碎伤痛的记忆》的作品用4幅画阐述了主题:在第一幅画里,一台电脑正在用金山毒霸查杀“5.12记忆存在病毒”,画面上,一行小字:扫描中,发现“悲伤”、“恐惧”病毒,立即删除……其他三幅也分别用橡皮擦掉、用扫把扫掉伤痛以及将伤痛扔进垃圾桶。

呵,毕竟是天真的孩子!历朝历代想用删除、擦掉、扫掉记忆的强势者,不过证明他们只是一个妄人而已!

最为彻底、最便捷的作法是将保存记忆的脑袋从脖子上摘掉,这倒是一个无法在天上和地上“建造天堂”的补救措施。

可把众人的脑袋都摘掉了,谁来替你干活呢?毕竟四川人聪明,有人便号召学习“猪坚强”。猪同志的脑袋,只关注食槽里的猪食是否充盈,同时,这猪脑也是红烧、清炖的美食,吃了可以滋阴壮阳的。您啦,吃饱了往沙发上一坐,剔着牙咂着嘴,往电视屏幕里去找“天堂”去吧。

——2009.5.31

我与一个疯子的游魂相遇

(一)

茅台酒和梦搅在了一起,蒸发出了一团团云雾。

云雾消散之后,露出了历史之墙赭色的板块。

板块上一个缝隙之中,溢出了一缕游魂,如烟。

我一伸手,把它捏住。

嗨,我逮住你了!

別怕。我不会伤害你。尽管我和我的难友们,在你的折磨下整整挣扎了二十多年。

正如中国古代一个哲人所说:“察见渊鱼者不祥”,我和我的难友们为了这“察见渊鱼”的目光,已经“不祥”了很多年。我完全有资格、有能力,看透历史,看透你和我自己。

分别几十年之后,我们又相遇了,哦,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岳指导员?岳政府?岳毅?

不!这些称谓都不是真实的你。你已经成了一个被扭曲得不成样子的、疯了的游魂,游弋在一个个历史时段之间,无所皈依。

(二)

你一悸,醒来。不用看桌上那个小座钟,你知道,时间正好是早晨六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