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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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杀牛

税清静

花椒右脚解放鞋前端磨了一个洞,大脚拇指从洞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四处张望,因为瘸腿使不上劲,走了大半天山路,右脚掌已经磨破了一层皮,地上的黄沙和野草从洞里钻进来,故意把他的伤口硌得跳跳地疼。

****的莽娃!

花椒肚里传来山呼海啸的鸣鼓声,他狠狠紧了一下裤腰带,怪自己早晨出门慌张,只灌了一瓢凉水,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都是莽娃骗了他!拉走黄牛时,花言巧语说是买去犁地的,花椒妈清早割猪草,不知从哪得了消息,鬼撵似地小跑回来,一叠声“不好了不好了”,原来莽娃黑了心,将黄牛卖给了屠宰场呢!

花椒个子小脾气大,三寸丁的身高总像个小孩,这个老小孩和村人吵架时常常双脚直跳,每每将对方祖先问候个遍,连亲妈都惧他三分。这天花椒妈倒也胆肥,气嚷嚷地冲着儿子骂杀千刀的莽娃,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捎带着,还是骂花椒这个狠心狼!黄牛有什么错?竟然铁石心肠卖给莽娃,还以为人家是买劳动力,哪知莽娃眼里只有一堆牛肉一沓人民币!

花椒妈骂着骂着,自己忍不住哭起来。花椒晓得她又想起死鬼爹了,心烦意乱,冲到厨房灌下一葫芦瓢凉水,将昨天卖牛的钱往怀里一揣,一瘸一拐就上了路。他跨出院门时还不忘冲老娘发狠:今天不把黄牛给你牵回来,我就是狗娘养的!

天哪!老娘愣了一下,哭得更是凄凄惨惨,她又开始骂花椒短命的爹了:怨你,买头黄牛回来,还以为给儿子寻个兄弟,结果找了个夙世冤家!

说起来,花椒爹几年前拉回黄牛时,那黄牛是个半大牛儿,花椒是个半大小伙,他还真把儿子和牛拉到一起,看了又看,瞅了又瞅,满意地下结论:一对好哥俩!事实上他看走了眼,花椒爹活着时,黄牛尚算听话,犁地干活都能使唤得动。爹一死,花椒发现麻烦来了,父亲哪里是给他留下一个帮手,简直是一个刺头!

花椒让黄牛往东,它偏往西;让黄牛耕地,它偏啃草。花椒气急了,对着黄牛屁股就是一皮鞭,黄牛也不含糊,牛角一拗,就把花椒拗进了冬水田。花椒一身泥巴地爬上来,嘴里骂骂咧咧,操遍了黄牛祖宗。黄牛大概听不懂人类的骂人话,只一味骄傲地哞哞叫,将顶人的凶器昂得老高。花椒气得骂道,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你杀了卖肉!

黄牛长期不待见花椒,平时喂草添料都是花椒妈在张罗。这天花椒妈割了嫩嫩的青草,亲自喂到黄牛嘴里,想起亡夫,忍不住又滴下几颗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花椒趁着黄牛专心听他娘唠叨,往牛尾巴上拴了一串鞭炮,点燃,惊得黄牛一蹦老高,还把花椒妈顶倒在地上,那鞭炮噼里啪啦,炸得黄牛乱蹦乱跳,最后把自己的牛鼻子拉豁了,终于挣脱了绳索,冲出牛圈,那鞭炮还在屁股后面乱炸。

花椒笑得打跌,犹如看戏,黄牛逃命般冲出院门,惊天动地地不知跑了多远鞭炮声才停止,花椒笑闹着去追赶,远远的,一人一牛在路上遇到了,岂知黄牛报复心这么重,它红着眼,对着罪魁祸首就是埋头一撞。黄牛那一弯,犹如千钧,花椒重重撞倒在地,听到左腿骨头咔嚓一声响,他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敛,疼痛的黑云已经粗暴地覆过来,盖了花椒一头的汗,一脸的泪。你这个瘟殇,老子一定要把你杀了卖肉!

花椒要卖掉黄牛,简直刻不容缓,这不,人出了院医药费还欠着呢!花椒瘸着脚,将牛绳交到莽娃手上。黄牛大概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从他撞断花椒骨头那天,就不怎么吃东西,十多天下来,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莽娃还嫌弃了老半天,花椒妈撩围裙擦眼睛,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好好喂喂,开春就壮实,能犁地啦。莽娃不耐烦地牵过绳子来,扯到门口,黄牛回过头,冲着花椒哞哞叫了几声。花椒冷不防地撞上了牛眼睛,他惊呆了:黄牛竟然会哭,两颗又圆又大的泪,像是珍珠滚出眼眶。花椒眼底一潮,妈的,自己不是恨牛么?害自己断了腿,还欠医院一屁股债,别说卖了它,就是宰了它都天经地义,自己这是怎么了?心头牵牵连连像娘们似的!

如果花椒预先得知自己一天之后要为黄牛生死奔波,他也许昨天会从莽娃手里抢过牛绳吧?也不用受现在的洋罪了。又翻了一座山,终于到了屠宰场,拖着瘸腿一进门,就看到黄牛正在“受刑”。

这黄牛哪里还是他家的牛?五花大绑着,嘴巴插了一根粗水管,身上也有好几根,几个小伙子正在往牛身子里拼命注水,黄牛的肚皮已经胀成了圆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受着这帮黑心屠夫摆布。他们忙得热火朝天,还想多管一些水,增加牛肉水分,这样杀出来的牛肉,看上去肉质更鲜嫩,价格也高。

住手!屠夫不知从哪空降一个小个子,像疯子般挥舞着手中木棒给他们一通乱打。花椒脸皮胀得通红,他边挥打边威胁屠夫:我刚刚已经报警了,你们卖注水牛肉,黑心牛肉,看警察抓不抓!

屠夫也不是吓大的,他们凶神恶煞将花椒围住,眼看拳头就要招呼到他身上了,花椒忽然咚地两腿跪地,将手往怀里一掏,随即一叠人民币飞飞扬扬如蝴蝶,他哭着说我不卖牛了,你们放过我的牛吧,求你们了!

妈的,瘸子!

僵持片刻,一个屠夫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带头拾捡钞票。他们开黑心屠场,内心也是虚的,不如捡了钱,在警车开来之前赶紧逃跑。

很快,四下寂寥,花椒眼泪纵横了满脸,他手忙脚乱去给牛松绑,牛身伤口流血,连跪下都艰难,小个子踮起脚,在肿大一圈的牛身上颤抖摸索,急得乱抖,牛竟然温柔地望着他,眼含深情地望着花椒脏兮兮的脸,伸出舌头,打了个水呃,摇了摇尾巴,艰难地舔了舔他脸上的泪。

许久,风吹过来,暮色合过来,星星亮起来,一牛一人都没有动,他们化成了沉默的雕塑,暗暗的,倒真像是一对患难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