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4期)
26960500000030

第30章 丽江三题(4)

我被深深震撼了,羌人,是什么眼力,竟让你如此决意?答案不在别处,仍在羌人的脚印,和丽江的山、水、天地里。

天,就在头顶,高高在上,令人心生敬畏。

我生活的成都平原,往往只有云,没有天,天躲在云的背后,被云遮蔽。我们的在场主义主张去掉遮蔽,看来,不仅文学,不仅精神,就是面对简单的大自然,也是一大难题。想不到,这样的千古难题,竟然在丽江求解。很长一段时间,我曾把“彩云之南”,误解为“采云之南”,或“采云之难”。在看了《云南通志》和《南诏野史》后,得知这说法竟与云南名称的来历有关。“彩云见于南中,谴吏迹之,云南之名始于此”。难免莞尔。可当我几次到了云南,到了丽江,逐渐觉得,我那歪打正着的误解,似乎更有意思。因为在这里,我常常看见,幽蓝的天,深邃而高远,纯净,透明,没有一点杂质。比如此刻,我站在丽江博物馆前,黑龙潭畔,仰头而望,除了一角飞檐,一树桦枝,就是一色的蓝天。天空如洗,浩瀚无边,根本就没有云,你很难想象,那浩瀚的边际,究竟有多深多远。

大美之下,我有点情不自禁。仿佛五腑之内,尽被洗涤,净化了一切邪念杂质,如天空般清澈透明。我急急忙忙拿出手机,调好角度,对准蓝天,照了两张相,配上文字,发给好友银昭。我说,丽江的天只有天,没有云。这样没有云的天,该怎么称呼呢?我想了半天,应该叫思想。银昭立即回复,高。我在想,这是否也是当初的羌人,现在的纳西人,不舍离开的原因。

山,当然是玉龙雪山。

此刻,秋阳和绚,轻风婆娑,感觉真好。我端坐在玉龙雪山跟前,闲而不空,是要观看《印象丽江》。这是张艺谋、王潮歌、樊跃团队,继《印象刘三姐》之后,倾力打造的又一部大型实景演出,场面壮阔,大气磅礴。只是,我的心并不在眼前,而在舞台背后。

玉龙雪山就在正对面,构成演出舞台的远背景。我相信,这绝不是巧合,而是具有高超悟性的导演们,有了某种独特的发现,就像当初的羌人。这是更深远、更宏大、更丰厚的舞台,也是玉龙雪山如此吸引人的原因。先还有一层浓浓的云,灰白相间,把玉龙雪山紧紧锁住,山和雪都看不见,更不说十三奇峰构成的山舞玉龙。我感到有点神奇,这两天在丽江很难见到的云,原来,聚到了这里。可更神奇的还在后面。开场大鼓一响,随着纳西汉子几声吆喝,那云就渐渐散开了。不是由深入浅、由浓入淡的那种散,而是在浓厚的云幕中间,慢慢裂开一条缝,曲曲网网,由窄到宽,由近到远,宛若天幕开启,与演出的开场形成绝妙奇异的默契。没过几分钟,那天幕又缓缓合拢,恢复原来的状态。就在云开云合之间,玉龙雪山探了一下头。不,天眼开处,是一个龙抬头。尽管很快归隐,我还是看见了它乍露的的尊容,巍峨,俊逸,壮美,带着几分神秘。它似乎想告诉我什么秘密,却欲言又止。正是在这一开一合之间,我似乎获得某种顿悟。

玉龙雪山,原来,你真是有灵性的生命之体。那么,你的灵性,究竟来自何处,隐藏在哪里?是因为高,还是因为南;是因为山,还是因为雪?是因为北方魔王的凶恶,还是因为玉龙、哈巴兄弟斩凶的英勇,或纳西族保护神“三多”那些屠妖历险的传说;是因为“殉情第三国”的凄美,还是因为云蒸霞蔚中,欲说还休的羞涩?或者,是因为四亿多年前那片浩渺无涯的海,它的汹波浪涌,游龙怪鲨,浅草深贝,沉淀了生命中大多的秘密。最终,让你修炼得高贵似玉,神圣如龙,纯洁成雪,巍峨胜山,耸立于这北半球的最前沿。

玉龙雪山就是这里的守护神。有了它,还有什么不踏实!

水,就很多了。这里除了金沙江,还有雅砻江、澜沧江,以及大小近百条河流,两个流域三个水系,程海、泸沽湖、拉市海、文海、文笔海、九子海、中济海等,还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高原湖泊。水不便改名,它还涉及到上下游许多部族。地名却可以改。地是不走的,就像来到这里的羌人。或者说,在羌人到来之前,这里本来就是蛮荒之地,没人开垦,也没有那么恰当的名字。就叫丽江吧。这并不仅是因为忽必烈的到来,以皮囊抢渡金沙江的大吉大利,依傍于丽江湾驻兵操练。这一方水土,与丽最是般配。我相信,如果老子随迁徙的羌人一起到这里来,就不仅仅是慨叹上善若水,还会说上水若善,逍遥之境,原来在这里。把心中家园的美,嫁予这里的上善之水,不仅是一种大爱,一种期待,更是一种至上的忠诚。

驻足在蓝月谷的水边,我强烈感到,这里的水确实不同凡响。这种差异,我在山顶其实就已发现。我们乘坐的车,转过一个山头,服务小姐就说,进入蓝月谷了。抬眼看,青山四野,一谷浅长,心想,这就是蓝月谷的大致模样了。水就是在这时看见的,在不远处的谷底。并不太打眼,一汪猫眼似的蓝,被杂树乱枝揉碎。先以为那蓝是天的倒影,到处都是,没有引起我太多的兴趣。走近才发现,完全不是,就是水,蓝透了的水;里面还有一些草和树,如梦似幻地在晃悠。我大惊于此,这哪里是水,简直就是天。传说中的瑶池,也不过如此。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这几天来,我天天仰头观望,观望那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天,甚至云,也为我让路。万望不得,怎么一下就来到了我的眼前,在丽江的地上,生出一只天眼。

高山为护,神水而目,云去天留,天地人融合。这不正是羌人千年之寻的归宿?从北国到西域,走遍天涯路,何处堪比丽江?

当然,要真拒绝离开,需要勇气和定力。

远道而来的羌人,哪一天又有人想走了,辜负了这方山水,干脆破釜沉舟。那釜和舟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是族人的基因和血液,是文化和习俗。于是,他们开始寻求与自己的过去割离,从文化和习俗开始。割断脐带,是要开启一个全新的自己。

最彻底的扎根,当然是改变原来的族姓,给自己的立足命名。就像汉族地区那些改了名的张王氏、赵钱氏,嫁鸡随鸡,嫁人随人。

羌,磨些蛮,摩沙夷,纳,纳日,纳恒,纳西。一个个不同的称谓,捡起又放下,透视出的是羌人寻找时的心迹。来到丽江,羌人似乎突然发现,过去一路的那些命名,是那么肤浅、短视,甚至幼稚。那些带着歧视、侮辱的蛮夷之词,早已经被摒弃。直到此刻,他们才眼前一亮:找到了,找到了啊,首先当纳。纳,容进、收入、享受、缴付或者包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可该纳什么呢?又迷惑了。太阳是在的,从西北到西南,从尧舜到大唐,它何曾离开过自己半步。所谓永恒,只不过是桤国无事。无论行走,还是停留;无论战乱,还是安宁;无论欢乐还是痛苦,高兴还是忧伤,太阳不是照样升起?

很难取舍了。这可难为了追求完美的羌人。

他们抬头看天,纤云弄巧,飞星传爱,一洗幽蓝,深邃若智;看山,群峰叠岫,玉龙舞雪;看地,水旱从人,羌戎皆宜。把目光投向水,群湖为杯,江河流觞,所盛之物,皆为玉液琼浆。不敢再看了,再看又要迷失方向。就叫纳西吧,不好取舍就不取舍。是要纳下整个西域,融入与付出,均为生命的全部。这里的山水、田地、云天、历史、人文,等等。在自己立足的这一方土地,倾出全部的包容、呵护、智慧和爱。只有这样,才安放得住心,对得起自己。

于是,千年的寻找,千年的迁徙,在这里打上一个结:纳西。

丽江,咱们就在这里。带着马帮茶叶,带着儿女,带着梦呓。不用再问,那时的羌人,千年的寻找与迁徙,答案与目的地,就在这里。

当然,也有割舍不了的,比如古乐。相随千年,不仅珍藏着大鼓管弦,还珍藏着羌人寻找迁徙的历史,和纳西人落地生根的坚守与幸福。只是,要把宫廷的奢糜、才子的风流、跋涉的艰辛、亡国的忧愁隐忍,只留纳西,让记忆独属自己。不信,请走进中国大研纳西古乐会,走进丽江古城那个简朴的演厅,抛开杂念,静心安神,把灵魂交给古乐,感受感受宣科和他的“三老”(老曲、老乐、老人)乐队的演出。然后,我再问你,从《关山月》《浪淘沙》《水龙吟》,或《无情无义小阿妹》中,感受到了什么?我的感受是,不仅有生命写作,也有生命演奏。那些看似平常的长号短笛、大鼓丝弦,在不同的人手里,就有不同的意义。宣科的个人史,就是羌人历史的一个缩影。

我感受到的是矢志不移的坚守,和对理想家园的追求。

是的,羌人的寻找迁徙史,就是一部坚守史。从东巴、东巴文字到纳西古乐,都是坚守。一个坚守羌人,一个坚守纳西;或者说一个坚守现在,一个坚守过去。当然还有木府,横跨前后,致力于治理、融合与建构。不管坚守现在还是过去,也不论坚守羌人还是纳西,或治理、融合与构建,都是坚守理想家园。为了一个千年的梦,为了给自己的寻找与迁徙,找到一个理想的归宿。

丽江,远道而来的羌人,现在的纳西人,都怕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