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鲠在喉,这是小内弟当时的心情,几次在我面前埋怨小姨子。我开导说,小姨子的话说不定是实情,别误会了。
办完岳父丧事,岳母在我家又住了半年,正好新房盖好了,就回到新家住去了。
内弟俩和妻小都在外地,岳父走后岳母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那年春节,内弟两家都回来了。正月初二,我和小姨子两家借拜年的机会和内弟两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岳母的事。两内弟要岳母到他们那儿住,岳母不同意,说人生地不熟,哪儿也去不了。你们去上班,要活活把我憋死。
我和妻提出让岳母过来住,地点偏僻路难走,少出门不就得了。
两内弟同时笑了,她能这样不就万事大吉了,用得着绕这么大个弯子,直接去我们那好了。
商量来商量去,最佳方案还是到小姨子家,但不是住过去,而是午晚两餐过去吃,叫寄餐不寄宿。理由是,小姨子家离得近,来去方便。况且小姨子的婆婆已到大儿子家住了;岳母闲不住,每天早晚往外跑,到邻近寺庙去烧香拜佛;新房要人住才有人气。
大家很高兴,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饭桌上话多了,酒也喝多了,话题无非是有关子女们的工作、生活和婚姻。更多的是婚姻,我们的子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一个个都是单身“跪逐”,让父母跪着催逐。可他们却永远是没心没肺,说什么都是一副我自巍然不动的神情。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一回,我们给子女们下达任务,来年春节一定要成双成对回来,否则……还没有下文,就遭到子女们的一片嘘声的抵制。
好好好,不管就不管,看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能熬到何年何月?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到时候可别怪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没为你们张罗。唉!这些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话题,好像已经是社会的通病和时代的症结。
我们这代人就像症结中间的夹板,上要顾老下要护小,都快夹成痂了,活得真不容易。
还是说说岳母吧。岳母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在小姨子家当了几年“寄餐生”。我和妻有空就提着岳母喜欢的红枣酸奶和香蕉、弥猴桃什么去看她。逢年过节给个三五百买衣服、买零嘴。两内弟除了过年一家子回来团聚外,偶尔也回家看看。我知道小内弟对老娘比较上心,来的次数相对多一点。这段时间,看不出他对小姨子还有什么不满和埋怨,他没对我说什么。是不是心中的成见已经彻底释怀,还是仍然心存芥蒂嘴上不愿说出?
不管是哪一种,只要平安无事就万事大吉。时间是腐蚀剂。那些误会、猜疑、怨恨会被时间一一腐烂在心中,最后入土为安烟消云散。
这种乐观的心情没维持多久,就被小内弟突然的一个电话搅乱了。妻接着电话呆在那儿,醒过神来后对着电话吼,我怎么知道会这样?你孝顺就把母亲接去你那儿过中秋,不要长着嘴巴只知道讲别人。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事后我才知道小内弟的原话是这样,你知道母亲在哪儿过中秋吗?你也有老的时候。那时候你的子女也这样对待你,你的心情会怎样呢?话说得够尖酸刻薄,指责加教训的口气,难怪妻子会动怒了。真是没大没小。妻是家中的长女,是大姐。和大内弟一样,两人都很简单,复杂不起来。在有能耐的小内弟面前,他们自愿淡去老大的色彩屈尊第二。尽管如此,她毕竟还是大姐啊!
找小姨子问明原委,她告诉我,中秋那天,在外地工作的女儿要回来过节。岳母按往常的吃饭时间到小姨子家。小姨子说等女儿到家一起吃。不知是赌气还是真的肚子饿了,岳母转身就走,再也没回来。岳母前脚刚走外孙女后脚就到。电话打到家没人接。小姨子和女儿赶到家里也找不到人。
我把真相转告小内弟,刚说了句你误会了,正要往下说,就被小内弟打断了,别说了,我全知道了,什么误会不误会?
鼓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我历来信奉这种朴素的道理。小内弟怎么了?会不会太自以为是呢?我心里有点不爽。这样的态度,即使不是误会也会变成误会。误会是魔鬼,不及时化解,日积月累久而久之就成了怨恨。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就是这样造成的。
小内弟不再给他姐打电话,而是打给我,无非是说些要有敬畏心恻隐之心,趁父母在时尽子女之孝,要不然等他们走后,后悔都来不及。末了加上一句,姐夫我不是说你,你把这话转告给姐。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我知道小内弟话里有话,言下之意是叫我和妻天天都去看看岳母。这是不可能的事。自从儿子上大学和工作后,一年只回来过一次,家里只剩俩老伴,生活简单多了。闲着也是闲着。妻退休后找了一份保险营销的事做,乐此不疲。两人都很忙,要我们天天去看岳母,不很现实。隔三差五倒有可能。
小内弟话里的另一层潜台词是,要他姐辞掉工作去照顾老娘。这更是不可能。妻就是因为在家呆不住,才又去找了份工作。她比我更忙,家务事几乎是我统揽,买菜煮饭做卫生基本“三包”。回回都是煮了饭菜等她回家。妻子说小内弟,他说他每天都要和老娘通电话。他那么孝顺,当初就不应该离家去外地。父母在不远游。他连孔子的教导都不遵守,还好意思教训我们。
岳母与小姨子的关系越来越僵。小姨子说岳母有老年痴呆症的症候,几次钱给她都说没给。岳母说小姨子一家对她很冷淡,连外人都不如。
我把内弟俩叫回来,四个兄弟姐妹坐下来再次商讨岳母的事,最终决定雇保姆,负责岳母一日三餐饭菜,好歹也有个伴。其实这个想法老早就有了,是岳母死活不同意。别看她老人家已八十有七高龄,仍然耳聪目明,牙口好吃嘛嘛香,花生、蚕豆咬得咯嘣山响。能走能跑能上能下。洗衣服做卫生不让人插手。洁癖。不让人说她老,谁说她老跟谁急,两三个月不理你。
这一次别无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行与不行都得行。四个兄弟姐妹态度坚决口气强硬,逼着岳母“就范”。
找中介谈条件谈价格。把人带去见岳母看房子,交代有关事宜、注意事项、应尽责任。岳母很冷淡,连个招呼都不打。
所有开销由四个兄弟姐妹平均分摊。每月钱打到我卡上,由我牵头统筹。这次把“财政”大权移交到我手上,显然是小内弟对小姨子彻底不信任了。
没过多久,保姆打来电话,说岳母吃完晚饭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现在是晚上九点。我说别急,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保姆说那好,我就坐在门口等。
九点半,保姆又打来电话,说到现在还没回来怎么办?我都不敢上楼,一直在门口等,风又大。
我和妻一脸怒气冲到岳母家。这么冷的天气。这老太婆怎么这么不听话,太过分了。
岳母回来了,只早我们一分钟。不等我们发问,保姆先说开了,显然是按捺不住了。这些天来她每天早中晚都陪岳母出门。今天下午走的路途远,累了,晚上不想出门。岳母自己走了。保姆委屈地说,去一会儿回来不要紧。这么晚了天又冷,我有责任啊!
岳母说,钱雇你来就是陪我出门。你不陪就算了。我又没走远,就在邻居家。又不是孩子,怕被别人拐走不成?
月底付工资,保姆说想回家一趟就回来。结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很无奈,硬着头皮又找中介。
这回的保姆比上回那个年轻麻利,嘴皮子溜话很多。每次到岳母家,两人互相告状。小保姆说岳母雨天也出门。扶她过马路,手被她狠狠打了一下,疼。想不到八十多岁的老太婆还有这么大的手劲。街上人多车多,担心被车撞了,说是诅咒她。
岳母说小保姆话太多,又大手大脚,用钱雇她来做事,不是来教训人,更不是来享受。一个毛丫头有什么资格指手划脚指教训人?
还没干满一个月,小保姆又走人了。
岳母这样的脾气,谁还敢与她相处?真是不让人安宁。岳母什么时候能入土为安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能有这样狠毒的念头呢?我感觉脸上有点微微发烧,心里头很羞愧。父母长辈再怎么烦人毕竟还是我们的亲骨肉,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和资格厌烦嫌弃他们,否则会遭天谴。想想小内弟说的人要有敬畏和恻隐之心,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保姆是不能也不敢再请了。几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当然,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只是兄弟姐妹心照不宣,谁也不愿先提起。面子上抹不开呀!子孙一大群,多少还有一点脸面,把八十多岁的老娘撂到那地方,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
岳母也不愿意,说是丢子女的面子。我们哭笑不得,说知道这样就应该好好与保姆相处。岳母一脸尴尬,无奈、无故还有不置可否。
养老院的收费比保姆少一半多,小内弟提出仍然四份平摊,让大家感觉仍然有一种责任在。小姨子不同意,说是没这个必要。既然收费不多,俩兄弟摊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财产你们兄弟得,这一点生活费都负担不起?这些年我对母亲尽心尽力,到头来还落得个不是。我承认还有很多不周的地方,但也不应该人前人后指责。家里的电话、闭路线、机顶盒、热水器不都是我掏腰包安装的,这些你们都不说,反而怀疑我占了母亲多少便宜。我心都凉了。
我说误会,肯定是误会。
小姨子说,什么误会,我对他们叫误会,他们对我就不算误会了?
无语。无奈。还有纠结。胸口隐隐作痛。脑子像一坛酱愈搅愈浑。我不知道该赞同小内弟还是赞同小姨子?我变得神神叨叨自说自话,唉!什么时候那些误会、猜忌、过结、恩恩怨怨能够被深深埋葬,入土为安呢?
必先挖掘,而后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