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龙
我的老家在美丽的成子湖北岸的一个僻静的乡村。出家门走上两三华里就是那烟波浩渺的大湖。到了春天,湖边新长出的密密的芦苇丛中夹着茂盛的水草,岸边浅处的水面上浮着一层碧绿的红菱和水莲,湖心的点点鱼帆和天空中那些以小鱼为食的鸟儿们相互竞逐着,真是美不胜收。秋天里,我和小伙伴们时常偷偷摸摸到湖里去捕鱼摸虾,回家时我们远远地盯着我家门前那棵挂满小灯笼似的高大的柿子树,一路上你追我赶,欢声笑语,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疲劳。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我家门前的这棵柿子树是我爷爷种的,三十多年了,一直是前后庄上唯一的一棵柿子树。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这棵柿子树为了我那憨厚而又坚强的父亲养活一个八口之家,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到了秋天,红通通的柿子挂满枝头,路过的大人孩子没有不眼馋的。每次枝头上少了几个又红又大的柿子,父亲都会十分地心疼。可是他从来不去骂那些偷吃柿子的孩子,只会在家里悄悄地埋怨母亲没有照看好。等到满树的柿子都熟透了,父亲就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小心地一个一个把它们摘下来。我们姐弟几个站在树下,争抢着从父亲手里接住柿子,轻轻地放进篮子里。硕大的香喷喷红通通的柿子,真的太诱人了!那时,哥哥在很远的地方读中学,我们在家的五个姐弟守着满篮子的柿子个个都馋得直往肚子里咽口水。可是父亲没有发话,我们再馋也不会下手拿一个往自己嘴里送的。现在想想,这样的自制力对于当年我们姐弟几个来说真得太了不起了!如果是今天,我可以断言没有几个孩子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同样也没有一个父亲会这样小气的。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但是艰苦的农家生活让我明白父亲这样做并不是他不疼爱自己的孩子,我们那样做也并不是真的不嘴馋。只是因为那个年代苏北的乡村太穷了,那些柿子的使命也太大了!
等到熟透的柿子全部摘下来,装满了我们守候了半天的篮子时,小气的父亲在没有和母亲商议的情况下,还是破例奖励我和弟弟一人一个红通通的大柿子,我们拿在手里玩上半天也舍不得咬上一口。懂事的姐姐对于父亲的偏心没有一丝的怨恨,而是选择远远地离开。我永远都记得,当父亲用柿子去集市上换回了家里急需的盐巴、火柴和灯油以及我们姐弟几个上学用的铅笔和橡皮后,总是以没人买了为借口,留下一二十个柿子带回家里,分给我们一人一个,再让母亲挨家送给邻居的孩子,说是让他们解解谗。
在那个年代,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只有柿子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它不仅可以换到母亲持家的必需品和我们姐弟几个心爱的文具,还成了邻居孩子做梦都想得到的贵重礼物呢!
可是,多少年来父亲多少次亲手摘柿子卖柿子却从来没见他吃过一口柿子。小时候我经常问父亲:“大人怎么都不喜欢吃柿子呢?”父亲总是笑着说:“大人吃柿子会牙疼的!”我当时听了,似乎有点儿半信半疑。
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天,这棵老柿子树却没有像往年一样吐出新芽,古稀之年的父亲从春到夏一遍又一遍地给它浇水和施肥,不管父亲怎么努力它还是没有一丝的生机。
到了暑假,我带着爱妻和上小学的儿子回老家小住。有一天天刚亮,我无意间看到老父亲躬着背蹒跚地走到老柿子树旁,身体紧紧地贴近粗大的树干,用他那双树皮一样的手抚摸着干枯的老树,就像当年他深情地抚摸站在柿子树下面咽着口水的我一样。我情不自禁地来到父亲身边,挽住父亲那仍旧坚实而有力的臂膀,父亲转过身看着我,我望着他,从他那双苍老而浑浊的眼睛里我读懂了他心底的遗憾和祈盼。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老柿子树还是没有发芽,父亲心里的那份希望终于被他无奈地放下了。老家门前的柿子树真的死了,失落的除了父亲还有我,因为我每次回老家既是看望慈祥的父母,也是为了看看这棵伴我长大给我许多甜蜜记忆的柿子树。
从这一年起,每到秋天柿子成熟的日子,我都会刻意地携着爱妻和孩子到集市去买些柿子带回老家看望父母,每次父亲接过我特意为他买的柿子,脸上都会露出幸福的笑容。“好吃吗?”我每次都会故意地问父亲。“好吃,好吃!”父亲总是笑着大声地回答。这一刻,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儿时父亲说的那句假话中,饱含了多少至真至善至纯的父爱呀!
四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正在忙着手上的工作,突然接到八十岁老母亲托邻居打来的电话,说是父亲早上起床时有点不对劲,怕是身体出问题了!我赶紧请假,带上爱妻开车上街急急忙忙地买了一兜柿子往老家赶。当我一脚跨进家门,眼前的老父亲已经安详地靠在母亲的怀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双手捧着一只红通通的柿子跪着送到老父亲的嘴边,我的泪水雨点似地滴落在柿子上,不管我怎样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父亲,他再也没有睁开双眼。父亲走后的整整四年,每到秋天柿子成熟了的日子,我都会抽空和爱妻带着孩子买上几个柿子恭恭敬敬地放在父亲的坟前。
老家门前的那棵柿子树永远地消失了,父亲也永远地走了。为了抚慰我内心的那份歉疚,我和爱妻商量,等我们手头有钱了,一定到成子湖边上我的老家,租赁一块千亩大的土地,全部种上柿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