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波等四个知青一死,震动了小小的县城,热闹一翻后又回归沉静,象一块石头坠入一潭死水,“卟嗵”一声,溅起冲天水柱,打乱死一般的寂静,涌出一股混浊的污水和沉渣,一会儿,浮起的沉渣又逐渐沉下去。在逐渐平表的知青中,不料又冒出一怪物,引起一个不大不小的震动。
水口公社为了解稳定知青的情绪,配合已经开展的年底招工工作,召开全公社知识青年大会,安部长照例在会上大讲一通,吹得口沫四溅,吹到得意处,情不自禁一个人哈哈大笑,底下有人也迎合随之一阵哈哈大笑。但更多的人则在互相谈心,交心,吹牛撒谎,五花八门。忽然一知青从后边递上一张条子给正在兴头上的安部长,安部长一面仍继续“咹,咹,”一面慢腾腾打开纸条,不知是第九十九个“咹”还是一百个“咹”字卡壳了,嘴巴张开合也合不拢,脸上红光满面的大好形势凝固了好几分钟,台上台下的新老知青被安部长的奇怪神态愣住了,顿时一片寂静,一会儿,一阵“嘤嘤嗡嗡”的蚊声悄悄响起,“出了啥事?”顷刻,蚊声如万蚊飞舞,嗡嗡一片。
“咋啦?安部长走火入魔哪?”
“神经病?”
“啪!”半天才回过神的安部长突然往桌上一巴掌,大吼一声:“影子,反动得狠!”
影子怎么反动?台下除八个老知青外,其余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安部长也似乎察觉,道:“把皮根生,绰号影子的先给我逮起来,咹,终于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咹,咹……”咹了半天,又才接到说:“写了些什么?我给大家念一下,咹,‘我下乡六年零六十六天,一次没被推荐过,这次招工再不推荐,我要****。影子,某年某月某日’,反革命气焰何等嚣张,咹,牛连长先把影子扣起来,我马上给县人保组打电话,看他们派警车,还是我们基干民兵武装押送?咹,现在散会。”
影子坦然一笑:“马克思说过: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意识。我父母是****,我不是****,还是要给一条出路嘛!‘哀莫大于心死’,波娃子一死,全公社最反动的家庭出身又有我了,有个球的希望。鲁迅说过:‘希望是政治妓女’,骗了我们多少次?你是靠希望生活的,希望都死了还有啥活头?你安部长把你的舅子老表都推荐上了大学,进了工厂,共产党的政策不是这样的,也要给我一次机会嘛。马克思又说过:‘人所具有,我无不具有……’”没等他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淋漓尽致说完,就被枪杆子押进公社的土牢房。
影子被关的第七天,县上才来一辆吉普车车上走出县计划小组汪虎,县知青分配办公室主任任万金。在会上,汪虎首先念福建省莆田县教师李庆霖给毛主席的信,……,我教书二十多年,……我儿子响应你老人家的号召,上山下乡,风里来,雨里去,头发长了没钱理……
颂大安
李庆霖
毛主席批示:此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
万岁!万万岁!吹呼过后,万金主任宣布县革委会对竹根生事件的决定:
1、知识青年竹根生属于认识问题
递纸条是公开的,会上递的,而不是私贴,并且署名,所以不属于反革命事件。但应加强思想教育,提****而不是焚烧他人,无现行。
2、竹根生事件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反映出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可以反映出对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政治思想工作的艰巨性,对以后下放的知青、对社会的影响。
3、在加强无产阶级****的同时,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各级部门,特别是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基层组织,要注意工作方法,内外有别,外松内紧。
4、以后招工、招生,应注意个别可教育好子女的名额,并普遍宣传。在保证工农子女优先照顾的情况下,在非重点厂矿、学校部门招收。没招走的要严加防范,要以铁的手腕镇压一小撮人狗急跳墙。不准公开告诉本人原因,要正面宣传党的政策,‘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教育长期扎根农村。
5、……。”
万主任传达完毕问安部长:“竹根生在这几天被押中有无现行反革命言论?没有就立即放人。”
安部长急忙回答:“头两天还平静,影子,咹,皮根生还面带笑容,强装无事一样。咹,三天下来就虚了,开始绝食,已认识到问题严重,怕‘崩’。前天实在饿不过又开始吃东西,惊慌失措,一有风吹草动就竖起耳朵,象耗子一样,一有汽车喇叭声就认为是人保组的警车抓他来了,昨晚吃了饭,开始哭,今天一早都没声音了……”
“关在哪里?快!领我去看看,该不会出啥问题,哎,人保组报县革委,县革委又开两天会,刚定下来要,李庆霖的信又传达下来,又重新开了会才定下来。哎,再死一个人又麻烦了……”
安部长一听慌忙在前带路在,万主任一行紧随其后。在后院紧靠厕所旁,用条石砌成的土牢前一滩滩臭气薰人的污水,使人无法下脚,酸薰薰的牛连长搬几个石头安起,才从腰带上掏出钥匙,打开牢房,梁上吊一根绳,绳下倒没吊人经,绳索上的屋顶捅开一个天窗,射进一股白光。
“唉,老子昨天把他捶了一顿,应该把他的脚杆打断就跑不脱。”说到此打了一个呵欠,一嘴酒气,遗憾地补充,“他龟儿瘦得用雕刀都雕不下二两肉,却滑得象影子,打都不好打,好不容易一脚才把他踢飞咯……,老子把他吓惨了,说要枪毙他,嘿嘿……”
万主任沉下脸,严肃地对安部长说:“把他弄下去醒醒酒,凡不是脱产干部都要回生产队参加劳动……”
影子,这个大学老师的儿子,“双右”的后代,从此浪迹江湖,四海为家,船舱里、桥洞口的、牛棚人、公园条椅上都是他的“席梦思”,祖国辽阔的土地上又多一个盲流,多一个吉普赛人幽。人说他在卖打药、耗子药、肥猪粉、拔牙齿;有人说他算八字、打卦,看手相;也有人说他是当代的孔乙己,顺手牵羊有,有人说他逃到美国,找到当初劝他父母留美当教授的舅舅,有人干脆说他死球。
总之,他来到这个世界象影子一闪便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得那样干净,在熟人心中连续个影子也没有,就连续写完他的事后就把他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