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无论如何会成功的,可没想到被人掣住了手腕,回头看,是辰河。他简直痛心疾首的样子,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定王回过身,正对上明晃晃的刀尖,他也不显得惊讶,哼笑一声道:“你们入府便可疑,撑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原形毕露了。”言罢在她小臂上狠狠一击,她吃痛,匕首落在了地上,他一脚踢开,阴鸷地看着她,“你是受了何人指使?说实话,本王可以给你留条活路。”
莲灯知道大势已去,这次功败垂成,是她命里注定的劫数,倒不如一死,图个干净。
她这么想,也有恒心这么做。手脚被桎住了,她还能咬舌。可是辰河预先有了防备,在她颊车穴上一点,她连嘴都张不开,咬舌更是无从谈起了。
年轻轻的姑娘做死士,可惜了花样的年华。辰河虽然感慨,但她的目的是他阿耶,这点断然不能姑息。回身传外面的守卫,“去凉风殿将昙奴押解起来,严加拷问。”
莲灯被他们推搡着送进了牢房,欲图刺杀皇亲,这是足以灭门的大罪,不过她早就没有家人了,便是一副大无畏的样子。
定王自然很生气,冷声道:“若是不顾昙奴死活,你只管自尽。你前脚死,后脚就让昙奴殉葬。”解开了她的哑穴,责令人将她吊起来,吊得高高的,就像悬在半空中的一块腊肉。
莲灯咬牙坚持住,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条命么!可是昙奴她终究放不下,“这件事和她没关系,她不过是为报救命之恩才把我带进王府的。我谋划的一切她都不知情,不要难为她。”
越是这样说,越是在乎得紧。定王是老狐狸,顺着她的话道好,“重情义的一般都不是宵小,本王敬重你的为人,也愿意听一听你的辩解。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是谁,你和昙奴都可以离开,本王既往不咎。”
莲灯嘲讽一笑,“没有主使,大王想让我招供谁?”
辰河看在过去半个月的相处上,还是怜惜她的,好言道:“我不信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替人卖命,最后落个惨淡收场,你还年轻,有大好的人生,为什么要糟蹋自己?如果是为钱,我给你钱,你可以找个地方平静生活。如果是为情,你所做的事已经足以偿还了,难道非要赔上性命不可吗?”
他是好心,但任何事都不足以和他父亲的安全相提并论。在她举起刀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站在他的对立面了。她抿紧唇不说话,未几牢门前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昙奴被庞校尉押解进来,两条手臂死死反剪着,没有反抗的余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交流足够了,用不着说多余的话。
她们都是硬骨头,这么不怕死,算得上女中豪杰。定王却觉得很讽刺,“昙奴原是本王的死士,一直对本王忠心耿耿,今天演变成这样,委实令人心寒。我想里面必定有误会,说出来,天大的事有本王,本王来解决。”语速逐渐减慢下来,转头看向莲灯,“不过本王愿意网开一面,却不能忍受多番被人愚弄。”示意她看另一个架子上的铁钩,“有武艺的人,若是穿透了琵琶骨,这辈子就毁了,你愿意看着她生不如死吗?”
莲灯骤惊,她自己不惧死,却不能看着昙奴受苦。她说不,“不要伤害昙奴,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和她毫不相干。”她顿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我并不是受人指使,大王可还记得三年前的安西副都护百里济?他是我父亲。我今日为父报仇,棋差一招。既然落在你手里,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定王想过千百种因由,却没有想到内情会是这样的,“你是百里济的女儿?今年究竟多大?”
她被吊得两臂几乎脱臼,却不呼痛,咬牙道:“十六,满门遇难时十三岁。”
定王脸上现出讶异的神情,喝道:“一派胡言!百里都护的幼女死时不满九岁,哪里来你这么大的女儿?他们一家三口是本王看着入土的,三年期满后迁葬也由本王主持,三人尸骸完整,怎么会有这种死而复生的事!”他愤怒已极,命左右搬刑具来,“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不肯招供,那就只有大刑伺候了。”
大刑并不让莲灯惧怕,他口中百里弥渡的情况才让她目瞪口呆。她明明记得自己的名字,连阿菩都默认了她的身份,为什么忽然之间起了这么大的变化?九岁和十三岁有天壤之别,她醒时明明是十三岁的身体,她自己清楚。那么这件事里有人说了谎话,究竟是阿菩弄错了,还是定王的心机?
他们把她的四肢捆绑在一个木架子上,昙奴也被吊了起来。她已经没有办法顾及她了,支柱相接的地方有巨大的齿轮,齿轮滚动,木架子向外扩张,有点像刑场上的五马分尸。
定王抬了抬手,差役开始滚动齿轮,她感觉肩腿的每个榫头都在浮动,间隙越来越大,随时会从躯干上脱离。昙奴惊声叫她,“可是有内情?你好好想想!”
她知道她在劝她,这件事背后渔翁得利的是国师,也许所有一切都是他操控的。可她不敢相信,如果她当真不是百里济的女儿,为什么他们要误导她来杀定王?
她听到肌肉拉扯的吱嘎声,心里死灰一样。存着疑去死,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和蒙受不白之冤的唐娘子母女有点像。
她奄奄一息,只想这种煎熬快点结束,她支撑不了多久了。就在到达临界点的时候,忽然听见国师的声音,略有些匆促地叫住手。她用尽全力抬眼看,门前的光带里站着一个人,洁白的禅衣,束着金冠,果真是他。
他来干什么?正大光明地救人么?
定王怔了怔,他是认得他的,少年时生活在长安,几次大典上见过他。他是国师,三十余年了,依旧容颜不改。
他上前两步,迟疑地拱起手,“阁下可是……当朝国师?”
他风流天成,含笑揖手,“多年未见,殿下别来无恙。”复看刑具上的人,抬起扇子指了指,“她若是死了,殿下要后悔一辈子的。”
那边的辰河闻言立刻挥刀砍断了绳索,她跌下来,他伸手把她接进了怀里。定王木然看着,回过头狐疑地打量国师。国师故作镇定,踱过去,不动声色将她拨到了自己怀里。复抬头一笑,“她是殿下与唐娘子的女儿。”
定王的震惊已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了,“国师说什么?”
莲灯的手脚虽不能动弹了,耳朵却是灵便的,他的话把她抛进了云雾里,她瞠着两眼惶然望着他,他有点心虚,“此事说来话长。”
定王却坚持,“请国师长话短说。”一面挥手将牢内的人都遣了出去。
他无奈,咬着唇想了想道:“唐娘子母女遇害,被春官所救。唐娘子临终前求春官,要女儿为她报仇,仇人当然是殿下。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父女相残更伤人心了,本座不知道唐娘子是怎么考虑的,总之她恨殿下就是了。春官将郡主托付给本座旧友,并不打算真让她报仇。可是阴错阳差救了受伤的昙奴,昙奴将她误认为百里都护的女儿,才有了接下来这一系列的事。”他笑了笑,“其实父女之间嘛,毕竟血浓于水,哪有那么多解不开的结……我料殿下一定想不通,为什么本座知道内情却到现在才出面。”
定王又对他一长揖,“小王确实不知,还请国师明示。”
国师仰起头叹了口气,“本座这次离开长安,专为殿下而来。殿下佣兵十万,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殿下难道不自知么?若要殿下将大军赠与都护府,殿下可答应?”
身在军事要塞,手上却无雄兵,交出军权后会是什么下场,古来有太多活生生的例子了。定王不说话,只是眈眈看着国师,半晌抱拳,“请国师指教。”
“本座只要殿下知道,形势迫在眉睫,殿下再不能偏安一隅了。”他说话的时候紧紧扣住莲灯的手臂,低头看她,她眼里有凄楚的泪,不知是对他失望,还是对人生失望。他调开视线平了心绪,又道,“本座承天命,辅佐君王治世,谁为人君谁为臣,本座心里一清二楚。中原如今有五王之患,殿下是皇叔,难道坐视不理?”
定王本来就有野心,正愁师出无名,既然得了这个建议,当然要顺势而为。他恍然大悟,“国师用心良苦,小王敢不如命。”再看那个欲图刺杀他的女孩,心里又揪了起来,“她……”
国师点点头,“安宁郡主,殿下的亲生女儿,本座的红颜知己。”
他从来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莲灯之前被拖拽得厉害,实在说不出话,只听他继续胡诹,“本座料定她成不了事,不过因她母亲的临终遗言,让她对唐娘子有个交代罢了。但朝中欲除殿下而后快者大有人在,殿下睿智,不必本座明说。郡主此行是为殿下提个醒,殿下大权在握,当慎重了。”
定王诺诺点头,又因刚才险些杀了女儿自责。他走过去,愧疚地捋捋她的额头,“宁儿,阿耶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你同你阿娘……这些年受苦了。”
莲灯闭上了眼,她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一切了,仇人变成了父亲,这里面究竟有几分真假?还有这个称她为红颜知己的人,他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既然国师断言她是定王的女儿,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定王深信不疑,对这沧海遗珠也十分上心。其实从第一眼看到她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长得很像她母亲,并且这种父女的天性在冥冥中就有注解,任谁都无法阻隔。他很高兴,慌忙吩咐世子,“快去收拾庭院,阿妹身上有伤,传奉御来。”
辰河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弄懵了,呆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深深看她一眼,忙出去安排了。
莲灯被安置在一个很大的院落里,医官给她看伤她也是木蹬蹬的。昙奴在她身边照顾她,她忽然转过头来问她,“我是百里都护的女儿,是你先提出来的,难道你也和他们串通了吗?”
昙奴忙摇头,“是你说自己叫弥渡的,我知道百里都护的女儿叫弥渡,顺口提了提,哪知道阿菩就默认了。”
莲灯倒在榻上气哽不止,“是啊,我的脑子里为什么有这段记忆?为什么我知道自己叫弥渡?难道又是他们搞的鬼吗?春官、阿菩、国师……他们都骗了我,骗我是百里济的女儿,骗我杀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最后骗我弑父,他们究竟想要我如何?认祖归宗,莫非又是国师设的套么?昙奴,我已经不能相信他了,他不是真的喜欢我,他一直在利用我。”
昙奴被她哭得毫无办法,只能坐在她边上不停给她擦涕泪。事情到了眼下的地步,除了国师,谁都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他策动定王谋反,前半程不管是不是定王自己的意愿,后半程如果由他接手,届时直捣中原,会形成一个难以控制的局面。她突然一惊,莫非他想自己做皇帝么?国师当了一百八十年,早就干厌了二把手,想弄个帝位过过瘾?不过这只是猜测,她不敢同莲灯说,万一不幸言中,不知会是怎样的悲剧。
她唯有劝慰她,“有句话叫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无路可退了,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你真是定王的女儿,就不必背负血海深仇了,有了阿耶和哥哥,比做百里济的女儿强些。”
她冷笑了声,“他们能答应我杀了王妃吗?如果能,我还可以将就混日子。如果不能,这个定王府我是呆不住的。”
正说着,见廊下有人露了个头,很快又让开了。昙奴探身看,“是世子殿下。”
她叹了口气,终归和辰河没有什么大矛盾,便坐起身,让昙奴传话让他进来。
辰河脸上神情尴尬,但是心里的欢喜是真欢喜,跽坐在席垫上轻声地叫:“安宁……阿妹。”
她忽然鼻子酸酸的,“阿兄,以前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忙说不要紧,“你流落在外这么久,不记得以前的事也在情理之中。现在回来了,我们兄妹能够团聚,比什么都重要。”他微微哽咽着说,“我先前一直就有这种感觉,觉得你还活在,没想到老天怜悯,你果然无恙。你放心,日后阿兄会保护你,没有了阿娘还有我,我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
莲灯想对他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只能勉强点头,“多谢阿兄。”
一时沉默下来,辰河坐在那里似乎有些左右不是,支吾了下,小心翼翼问:“你和国师是怎么回事?”
莲灯抬起头,一脸茫然。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也难以说清了。
辰河见她不应有些紧张,犹豫道:“我听见他说什么红颜知己,实在叫我心惊。以他的年纪,做咱们的老祖都绰绰有余。你年华正好,还有很多选择,千万不要听他哄骗,上他的恶当。”
他的话倒让她笑出来了,果然是做阿兄的,关心妹妹的婚姻大事也在他的份内。这么自以为是的国师,人家表面尊敬他,但是谈婚论嫁根本不把他放入考虑的范围,理由就是太老了。一个能活很久的老妖怪,美则美矣,到底有些吓人。如果自己一天天老去,同你相爱的人却留住了青春,这种打击想来也很大吧!
她点了点头,“阿兄的话我记住了,我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国师人好,有时也爱开玩笑,所以不是在正式场合说的话,阿兄都不要放在心上。”
昙奴听来只剩叹息,她嘴上怨怪他,其实依旧处处在替他打圆场,不管是刻意还是不经意,她的心里终归是惦念着,没有想过要坏他的事。
今天的天气不太热,经过了惊心动魄的一个下午,现在尘埃落定,似乎阴霾暂时都散了。昙奴转过头望窗外,夜色渐渐弥漫上来。碎叶城的傍晚很有意思,西边的天还留有红霞,东边的天已经覆盖上了很浓重的墨色。她缓缓长出一口气,可是才吐了一半,那口气卡在了嗓子眼里。她看见廊柱后有人站着,只露出半张脸。飞扬的眉梢,沉沉的眼睫,她顿时一个激灵,那是国师。
她对他一直有种很深的恐惧,刚才莲灯的话应当是被他听见了。他现在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可能会干出点奇怪的事来。
莲灯看见她神色有异,多少察觉了些,转头对辰河道:“时候不早了,阿兄早点回去吧。”
辰河道好,站起来往外走,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仿佛怕她消失一样。见她还在,抿唇微笑,“你先将养两日,待身体好些了,我命人置办个宴席,我们吃一顿团圆饭。”
她说好,他欢欢喜喜去了,待他一出院落,国师立刻寒着脸进来了。
昙奴看了莲灯一眼,还和同行时一样,知情识趣地避让开了。刚走几步就听见国师不屈的声音,“本座哪里老了?”她吓得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上房。
莲灯没有那个心思来迁就他的小脾气,蹙眉问:“国师来我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同我辩论这个?”
他倒是消停了,立在重席上不说话。
莲灯心烦意乱,起身在窗下踱步,满心的疑问要等他解答。她转回身望着他,“我的身世究竟如何,你要给我个准话。明明那时你们都说我是百里都护的女儿,为什么现在我阿耶成了定王?那之前刺杀他的事作何解释?你们是想安排我弑父吗?”
国师觉得这里面还是有点小冤枉的,“要你杀定王是你母亲的遗愿,当初你们被逐出定王府后,你阿娘带你离开碎叶城,去了姑臧。多年后定王出击突厥凯旋,你阿娘想让定王认下你,便带你回了敦煌。结果定王没见到,却招至王妃派来的杀手,你阿娘含恨而终,放舟和王朗为了让你不那么难过,稍稍为你改变了一点记忆……”他一面说着,一面谨慎地察言观色,“那时侯恰逢百里济一案论处,为了让你日后没有负担,就把你归到百里济名下了。”
她听得脑子里一团麻,这么轻轻松松的几句话就完了,原来她和百里济没有任何关系。她母亲恨定王,让她报仇是应该的。可是为什么他们要将她引到长安,又牵出这么多是非来?
她紧紧握住了拳,“这一切都是出于你的私心,最终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取铁券,是不是?”
他脸上浮起了愧色,“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铁券上篆刻了《渡亡经》,这种经文不能沾染怨气,否则会弄巧成拙。”
“所以你就欺骗我的感情,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去死?”她哭起来,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她虽然不是缺少爱情不能活的人,可是被他这样愚弄,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傻瓜。
他手足无措,“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我也付出了。你以为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是装的么?本座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能委屈自己取悦女人?我是真的喜欢你,否则我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和你捆绑在一起。”
莲灯并不这么认为,她从没后悔为他取经,可现在却彷徨起来了,“如果我那时流光了血,你还会吞那个药吗?你完全就是事后良心不安做出的补救,何必说得冠冕堂皇!”
虽然当初出于一个有点冷血的打算,曾经想过把她丢在墓里。好在及时后悔,还是把她带了出来。她哭得大泪滂沱,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卷着袖子给她擦泪,似哭似笑道:“你别这样,《渡亡经》可以起死回生,只要你死透了,七天之后本座就能把你召回来。”
她不要他的假好心,奋力推开了他,“我知道你的打算,如果我杀了定王,你便可以顺利接手那十万大军。万一杀不了,你正好借此现身,策反定王,举兵入中原。”
他张了张嘴,发现她忽然变得那么聪明,有点让他招架不住。灯下的人横眉怒目,他哀哀叹了口气,抱着广袖道:“让你做回郡主难道不好么?你是皇家血脉,将来本座说不定还有依仗你的时候,哪天当不成国师了,我想做你的面首。”
莲灯被他气笑了,“你还知道羞耻心是什么吗?”
他见她一笑,马上觉得云开雾散了,起先不敢对她怎么样,现在靦着脸挨过来,谄媚道:“笑了就好,就不生本座的气了。其实并不是多大的事,你我现在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什么叫都好好的?她遍体鳞伤,不认为自己哪里称得上好。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分明有很多坎坷可以避免,却被他耍得团团转。她看着他,心头凄凉,“你这人真的很自私。”
他歪着头想了想,“我确实趁乱为自己谋了点私利,我心机太深,对不起你。但你若不来长安,我们就不可能认识,也不能两情相悦。所以很多事冥冥中早有定数,你说是吧?”
她虽然觉得他口才了得很讨厌,可是细想也不无道理。如果不去长安可能会错过他,错过他……对她来说不知是幸运还是遗憾。她只希望有平静的生活,如今看来这个愿望是再不能实现了。
“一个人一辈子可以不动情就好了,像我师父,到死都是孑然一身。但我命里遇见这样一个人,只可惜来得有点晚。如果早上五十年,或许可以一起寿终正寝。”他喃喃低语,广袖下的指尖抬了抬,悄悄握上她的手,“莲灯,之前的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对你阿娘也算有了交代,以后踏踏实实做你的郡主吧!”
她却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前半句话上,“什么寿终正寝?你也会死吗?”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不是神仙,当然会死。”
她有点慌,“那你什么时候死?”
他噎了下,“你盼着我死吗?”
他这种迂回的答问方式让她心焦,她有点生气,“你死前能把解药给我吗?”
国师舌根一苦,对她的薄情感到受不了,“本座还活着,你就为自己的将来作打算了?我告诉你,无药可解,吃了就是一辈子!”
她用力白了他一眼,“那你随便说什么死不死的,好玩吗?”
她应该还是担心他的,就算对他仍有怨气,但陷在爱情里的女人心软,一旦生死攸关,总是很难放开。
他倾前身子,轻轻抱住她。嗅了嗅她领下的幽香,分开很久,几乎要忘记了。西域的天气比起中原热得更长久,他有时候感到燥郁,心里也有恐慌。掌中常拽着一团火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燃烧起来。
他的脖子和她细细的颈项贴在一起,“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就成亲吧!”
莲灯心头抽搐了下,“我不想成亲。”
他变了脸色,“你当真不打算给我个名分?还是刚才世子的话让你动摇了?”他哂笑了一声,“说本座年纪大,能做你们的老祖,他胆子不小,敢在本座背后说坏话,不怕本座让他死于非命吗?”
莲灯有时觉得他白活了一把年纪,人情世故全然不通,“辰河说这话的时候恰好被你撞见罢了,人活着,谁不被他人论长短,有什么可恼的。再说他是以兄长的身份劝诫我,无可厚非。你要是对他不利,今生也不必来见我了。”
他显得很落寞,“你现在有了家人就看不上本座了,本座不是你最亲的人了。”
她叹了口气,最亲的人,他从未成为她最亲的人,他也从来没有把她当作最亲的人。如果当真爱她,怎么舍得她历经这么多的磨难和波折?
她眯着眼看他,他似乎有些哀伤,她伸手在他眉上描了描,“我听说长着这样眉眼的人最薄情……我一直以为爱一个人是本能,就像我爱你,全心全意为你好,很多事连考虑都不用考虑。可是你对我,终究差了几分。你到底是不擅长,还是所有的情义都是假的?”
他的目光渐渐凉下来,她会这样评价他,是他做得不够好,可是她不能怀疑他的心。他郁闷地饶室游走,“你觉得我对你不好,我会学,而且我以后一定会是个好郎君。哪怕你不嫁给我,我也会是个好面首。人总要经历一些事才会慢慢懂得,本座虽然活了很久,动情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没有经验,请你多包涵。”
所以有的人天生领悟力强,有的人哪怕活成了人瑞,迟钝还是迟钝,国师就是这样的人。莲灯面无表情地审视他,他眼神闪烁,想不出好办法来,决定和她乖乖一下。他吻得很用心,打算表现好一些讨她欢心,可是她依旧不太投入的样子,他慌起来,难道她真的对他死心了吗?
简直是个惊天噩耗,他被打击得体无完肤,在她唇上舔了又舔,“莲灯,你怎么了?不想和我乖乖了吗?难道你外面有人了?是这王府的人吗?花匠还是伙房的?”
她气闷不已,“我就只能找花匠和厨子吗?”
他愈发惶恐了,“是世子吗?他是你兄长,兄妹生情为世俗所不能容,注定没有好结局,你不能和他!”
她被他缠得没办法,在他舌上咬了下,他立刻趁机追过来,捧着她的脸一顿缠绵。然后自作主张地有了个主意,“今晚我不走了。”
莲灯立刻反对,“不行。”
“为什么?又不是第一次!”
莲灯说:“上次是怕石盘陀偷偷摸进你帐里才让你同我睡的,况且那时候你是女装,没人知道你的身份。现在王府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太逾越了让别人怎么议论?”
提起和石盘陀有关的那段,国师就觉得不堪回首,以至于到现在在手下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但是对于留宿一事,仍旧据理力争,“我刚才在定王面前也明说了,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和红颜知己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吗?”
她把他推开了,只道:“我不喜欢,你的人品有待观察,眼下就把自己弄得没有退路,我怕以后会后悔。”
他果真生气了,她不愿意和他同眠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态度。她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爱他了,这让国师心慌。
“你刚才说与本座是萍水相逢,这也是在留退路吗?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退路?跟别人吗?”他加重了语气,“对本座不忠你会死的!”
“如果你总是辜负我,那么我就算死,也不要和你在一起。”她这次说得铿锵有力,也应该让他知道任何人都是有底限的,他这样一再的不拿别人当回事,她再好的脾气也有无法忍耐的时候。他气得脸色转红,她也不管他,微扬起下巴道,“况且这药的药力我又没试过,万一又是你拿来诓骗我的,那我把一生倾注在你身上,岂不是太亏了?”
他愤然拂袖,“你不信就试试,到时候本座看着你怎么死。”
“你不救我?”
他傲然别过头,“你不爱我了,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凄楚地笑了笑,“可你若是不爱我了,我还是会救你,这就是爱之深浅的差别。”
她眼睛里含着泪,不让它落下来,可是模样看上去太委屈,他开始反省,发现自己到现在依旧在令她失望。他怯怯抬眼看她,“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好像真的不配做你的郎君。”一面说,一面无限酸楚地点头,“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喜欢上了别人,药力发作前你要来告诉我,我不会看着你死的。”他慢慢倒退,一直退到门外,“或者你再坚持三年,三年后即便你没有移情别恋,我也会把解药给你。”
他说到最后似乎很绝望,莲灯在感情方面一向比他敏感,他应当是有什么隐情没有同她说吧!她心里揪了下,忙追出去,他身形杳杳,踏着清风去了。
“临渊!”她狠狠叫了一声,“你回来!”
夜空中星辉点点,他的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有门不走,飘在高处,唯恐别人看不见他?她腹诽着,心里却七上八下起来。为什么是三年?明明说好了一辈子的,难道所谓的一辈子只有三年吗?他是个太难解读的人,他的心思既深又浅,或者对家国天下有他决然的处理方式,但是在儿女私情方面,他简直就是个白痴。
她抚着额头沉沉叹息,一个比你年长百岁的人,感情方面比你幼稚,她没能依靠他什么,反而倒过来事事为他操心,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爱着?可是爱情像毒药,一触就上瘾。大道理上他是完全不够格的,可是又有那么多细微处的可笑可爱,实在让她难以割舍。
定王开始着手经营父女间的感情,毕竟分开了十余年,女儿的成长他没有参与,她的母亲又死得凄苦,他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对不起她。当然要正式认祖归宗,国师的话虽然有份量,必要的形式还是要做的。定王传召了医官和帐下所有大将,来为这次的父女相认做见证。莲灯割破了手指将血滴在酒里,看着那两滴血相溶,没有感到快乐,只觉得说不出的难过。
这份血缘是再也不能否认的了,她到现在还觉得恍惚,从死里逃生的罪臣家眷,变成戍边亲王的女儿,让转转知道,恐怕会载歌载舞起来,庆幸时来运转吧!
定王为这件事大设宴席犒赏三军,她知道是借了个名头,实际在为出兵壮行。既然她是他的女儿,有些事还是要尽到提醒义务的。
定王来看她,她请他坐,亲自为他斟茶,“我看阿耶常不在府里,要多小心身子才好。”
定王抿了茶汤,对女儿的贴心很觉欢喜,放柔了声气道:“阿耶一生戎马,早就习惯了风风火火的日子,叫我歇下来,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说着一笑,“国师与我谈起你以前的生活,亏得有昙奴相伴,我赏了她一个校尉,让她回军中效命。你母亲的事,我再三考虑过,是我失职,更因她没有靠山。所以让昙奴回营带兵,将来你出嫁,她帐下两三百人就作为你的陪嫁,保你在夫家无虞。”
莲灯听了有些感动,这世上大概只有亲人才会这样为你考虑了。她做了个揖,“多谢阿耶,将来的事暂且不说,我只想知道阿耶是否当真要向中原出兵。”
他点了点头,“我外放碎叶城三十余年,人说故土难离,在我有生之年,也梦想能重新踏上那片土地,叶落归根。”
她踯躅了下,“阿耶没有考虑这里面的风险么?万一有什么疏漏,到时候阿耶如何自处?”
定王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国师乃是大历的开国元老,有国师助阵,我如虎添翼。你不必担心,若想助阿耶一臂之力,就替阿耶笼络住国师。你们之间既然有渊源,情分自然比外人要深得多。”
莲灯忽然有些失望,对她好,说穿了有一大半是因为国师的缘故。如果昨天国师没有出现,没有那句红颜知己,她就算被他们从刑架上放下来,也没有这个福气劳定王大动干戈。她原本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想让他三思,想让他抓紧兵权,可是听完了他的要求,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潦草颔首,“我自然向着自家人。”
定王露出笑意,“你们的事,全凭你们自己。阿耶是过来人,不会强求什么,你自己看着欢喜就好。”
她生出一点嘲弄的心思来,“我与国师相差那么多岁,阿耶不觉得过于悬殊了么?”
定王犹豫了下,脸上有无可奈何的表情。如果找个郎子比岳父还大百余岁,那这个岳父在郎子面前恐怕永远硬气不起来了。但现在时局如此,他还有仰仗他的地方。很多时候女儿都作为赏赐功臣的礼物,况且他们彼此有情,不妨顺水推舟,既得利益又得人情。
他拍了拍膝头,“阿耶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相看的人,好不好你自己做主。现如今既然没有定下,再相处一阵子也无不可。”
她慢慢沉寂下来,笑得异常克己,“我明白阿耶的意思了,请阿耶放心,我同国师不会有变的,至少在阿耶需要之时,始终让他站在阿耶这边。”
定王对这个女儿的通透愈发满意,好生褒奖了几句才离开。莲灯早就心灰意冷,人人都在利用她,以前是国师,现在又加进了定王。她开始怀念鸣沙山的日子,日出的时候躲在洞窟里画画睡觉,日落之后在沙脊上奔跑。偶尔捡到商队遗落的小东西,也足够她开心半天的。可惜了,连那么好的阿菩都是假的,她仅存的三年记忆里充满了谎言,捏造出来的身世,捏造出来的关心和感情。如今谎言在继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有点厌倦了,想离开。昙奴回了军营,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待有机会问问她,如果她愿意和她一起浪迹天涯,她们还回到以前那样萍踪不定的日子,没有了包袱随意生活,其实也很好。
定王在算计她的感情以捆绑国师,辰河却在想尽办法解救她。在他看来自己的妹妹落进一个老妖怪手里,下半辈子是不能如意了。他有很多好友,都是学道深山的文人雅士,其中不乏才貌兼备者。比起国师来虽然略有不足,但胜在年轻,可以与安宁一起慢慢变老。
大历是开化的朝代,西域的民风也不拘谨,于是他邀了几位最拔尖的来王府做客,顺便也请郡主看看人。
对辰河的热心,莲灯不好意思拒绝,便听他的指派坐在一架屏风后。屏风是六扇松柏梅兰纹,大而阔,不会让人发现她在那里。他们清谈的地方选得也很雅致,独立的一间大木柞屋子,建在累累花树下。四面开门,凉风来去随意。
辰河说:“你不必着急做决定,仔细看过之后再说。如果有合心意的,叩击屏风三次,我就命人将屏风撤了。”
莲灯说好,安然坐着,透过预先留好的探口往外看,这里正可以看清那些年轻郎君的相貌。
辰河挑人的确费了一番大功夫,那些才俊个个谈吐文雅,虽从儒家学派,但是思想并不古板。莲灯静静听他们谈古论今,渊博的学识和独到的见解可以令人茅塞顿开。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界委实太窄了,拘泥于恩怨情仇,不知道这世间还有那么多超脱的东西。
有学问的人在一起,有很多儒雅的消遣,不知辰河是不是事先同他们知会过,他们表现起来不遗余力。文谈过后提起其中一位刚写成的曲子,于是琵琶、筚篥、羯鼓、方响纷纷上阵。那曲子写得好,他们奏得也妙,莲灯在屏后陶醉非常。
她拿桧扇一下一下在掌心击节,正前仰后合,一个穿着淡紫色罗衣,戴着半边金镶银面具的人从后面过来,雪白的罗袜踏在重席上,寂寂无声。在她惊讶的目光里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自顾自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莲灯自然知道他是谁,突然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尴尬。那惆怅哀婉的眼波在她脸上一转,他轻启朱唇,对她做了个唇形,“本座还没死呢!”
没死就公然爬墙,这种习惯真糟糕。莲灯慌张地举起扇子遮住口鼻,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胭脂盒,把她的手牵了过来,在屏风外热闹的乐声中悠哉悠哉给她擦起蔻丹来。
莲灯很意外,他的手指修长白洁,捏着圭笔蘸了凤仙花汁,很用心地在她的每个指甲盖上写满细小的临渊,每个指甲能写五六遍。
这个恶趣味的人,堪称无药可救!她想反抗,往后缩了缩,招来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他正做着在他看来极有意义的事,就像一张山水画上要落款盖章一样,他没在她脸上写他的名字已经很厚道了。她敢背着他相亲,这种事还了得?不惩戒,必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凤仙花汁干起来快,干了之后颜色停留上十天八天不在话下。他决定以后就这么做,一旦她心思活络,就在她手上写满他的名字,看她还有脸见其他男人!
莲灯不敢挣扎,怕动静太大引起别人注意,只得任他胡来。她有时对他哭笑不得,他的脑子永远异于常人,继花瓣之后,他的大作终于落到了她的指甲上。不过他的书法当真很好,徘徊俯仰,容与风流。有时候说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在他身上算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一屏之隔,外面吹拉弹唱,里面舞文弄墨。不过这墨是花汁做成的,暧昧起来自是非比寻常。
终于他们的《婆伽儿》奏完了,国师抽空拿笔杆笃笃叩击了屏风三下,莲灯大惊失色,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那厢辰河只当她答应了,心里高兴,忙叫人把屏风搬开。谁知搬开后见郡主跽坐着,一手搭在华服男子手上,正上演一幅美人染甲图。于是不单世子,在坐的文人们也都惊呆了。郡主貌美,这名声早在定王认亲时就已经传开,今天得见其人,婀娜里又显昂扬,她的美是种别具一格的美。再打量那男子,意态闲适,神情自若。虽然面具遮住了半边面孔,却看得出是个世间难得的绝色。这两人在一起倒是画风天成,可明明说好的相亲,为什么会有这样来历不明的人物在场?
辰河很失面子,心中不悦,蹙眉叫了声阿宁。莲灯难堪地讪笑了下,觉得脸都要丢尽了。
国师却很大方,转过头温和地笑了笑,“你们谈,不必在意我,我只是郡主的面首罢了,无足轻重。”
莲灯五雷轰顶,在场的人也一脸焦黑。还没出嫁的郡主居然已经有了面首,虽然大历从来不重视冰清玉洁这一套,可是公开场合如此不避忌,真真有伤风化。
文人们纷纷拱手告辞,这次的相亲宣告失败。辰河气得干瞪眼,匆匆忙忙追赶出去,莲灯奋力抽回了手,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面门,“你……”
国师十分无辜,“我什么都没干。”
莲灯看见指甲上密密麻麻的“临渊”,气得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