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师傅摆摆手:“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时间不多,也不想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他突然发现自己也许说漏了嘴,想了一下脱口而出的话,发觉也无慎大碍,才小心地接着说下去:“我们也不需要打哑谜,互相证明来证明去的,你我心里头都知道就行了。我今天来——”
崔载德打断他的话,坚持问下去:“你怎么认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老万师傅已经表明了不想啰嗦这些前事,这人还坚持要问,他有点气愤,更让他觉得气愤的是崔载德的语气,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你丢弃了自己的孩子,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愧疚?我来找你肯定是因为他现在需要你,这么多年你都没出现在他面前,我替他的养父来找你当然是想同你想个自然地参与他以后生活的法子,他的养父时日无多,你也该走到他的面前了!”老万师傅连责骂都责骂得这么苦口婆心。
崔载德并不领情,“你找错人了。”
老万师傅腾地一下站起来,“我找错人了?我找错人了你会在听了个开头就让我进来?我找错人了,你,你——你几乎每天都远远地看着万生是怎么回事?上次他的养父差点猝死,躺在监护室插呼吸机的时候,你紧紧看了失魂落魄的他三天三夜是怎么回事?你拜托不同的人给他送水送吃的,甚至还拜托一个小孩子逗他笑,你这么关心他是怎么回事?”
老万师傅已然怒发冲冠,以前他说话都嘴笨,现在说起来嘴溜的很。也许是成了游魂反而释放了他从未发现的自己的潜能,人都要死了,事情又紧急,兔子急了也会跳墙。
崔载德突然弓起背,面色呈现痛苦神色。
他伸出颤抖的手,去抓桌子上的什么东西。
老万师傅一翻义正言辞,本来期盼崔载德能有所感化或悔悟哪怕是跟他说点心里话也行,没想到一瞬间崔载德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十分吓人。
他的手在桌子上横扫,刚放在桌上的塑料袋被他不小心拉扯在地,露出白色药盒的一角。
老万师傅有点手足无措,“你,你怎么了?”
我仔细观察一翻,看他习以为常的模样,料想崔载德突发的急性痛症也是常发的,我并不是太确定地对老万师傅说:“他好像胃疼得厉害。”
老万师傅问他:“你胃疼吗?”
崔载德痛得扭曲的脸上渗出汗珠。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看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对老万师傅说:“把那把牙刷给他!”
老万师傅连忙拿了牙刷塞在崔载德的手里,崔载德的手紧紧握住牙刷,用牙刷尾顶着胃的地方。
我说:“给他倒杯热水,把地上那个止疼药拿给他吃。”
老万师傅哎哎哎地应着,手脚带点慌乱地做着我吩咐的事。
服下止疼药后,崔载德的面色渐渐好了起来。他的手一松,牙刷就那么被他扔在地上。疼痛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他竖起枕头,躺靠在床上。
老万师傅问他:“你有胃病啊?”
他无言地点头。
哟,老万师傅发出很小的声音表示惊讶。
崔载德说:“胃癌。”
老万师傅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沉默了良久,老万师傅才说:“如果是这样,我也算能接受你为什么不想替那孩子的养父照顾他了。丢了他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都过来了……”
崔载德说:“这件事情你骂不着我,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苦衷。”
“哎。”
“你替他的养父另找他人吧!”
老万师傅眼神透着某种坚定:“你说你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和你没有一点关系我就另找他人。”
崔载德却对这个问题闭嘴不言。一副死也不开口的模样。
话至此,已经没法继续聊下去,尴尬沉默了好久,老万师傅沮丧地垂头告辞。
走在路上,他对我连连叹气:“他竟然这样,敢做不敢认,他说自己得了癌症我也不会盯着他出面了,可是为什么就是不敢承认!”
我也觉得很气愤,“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活该。都要成为阴间的鬼了,对这尘世的一切还有什么执拗的必要!”在这样下去,死了都没儿子送终。
话糙理不糙。
老万师傅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能指望他了!再想其他的办法吧!”
走了一会儿,老万师傅问我:“那个孩子——就是和万生长得很像的那个鬼魂,”
“哦,怎么了?”
“他说如果将万生交给他的亲生父亲不顺利,可以考虑交给他,他承了万生的恩,会替我好好照顾他,高医生,你说我就这么点时间,是将万生托付给他好,还是将他交给他的亲生父亲好?那孩子现在连自己叫什么,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我要是将万生交给他,他也没办法暂时替我照顾他啊?”
老万师傅也不认识什么人,除开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找小万的亲生父亲外,他也不知道要另外再找谁,医院的那些同事是不可能的,他本来就欠了很多人情债,没理由再交给别人一个累赘。
我说:“既然他表示了这个意思,将万生托给他还是最明智的,那个人值得托付。”
“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可他也是个无处可依的游魂。”
老万师傅担心的事根本没有必要,我说:“就是他现在不回魂,你交给他也可以放一百个心,他和小万共同使用一个身体不也是可以过么,哪天他找到了自己的身份,醒了过来,就更不用担心了。”
“他要是醒过来不记得万生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我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您忘记您找到小万的亲生父亲知道怕自己回魂后不记得这件事都做了些什么吗?不管怎么做,也有让自己不忘记的办法。”
听了我的话,老万师傅才算真正放下了那颗沉重的爱子之心。
“我还一直担着心呢,听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真是急昏了头,我都能想到的障碍那孩子怎么会想不到,我能找到办法他也能找出适合自己的办法,我不应该为他担心的!”说着说着,老万师傅才轻松地笑了起来。
我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醒来,老万师傅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去了。
梳洗完毕,吃了个饭,去医院上班。
一进科室的门,迎面就对上两个值班护士开心的笑脸,“18床和28床醒了,已经从我们科室转出去了!”
哦?我这些日子睡眠不好,和老万师傅聊完后困得不行睡深了,他何时走的我都不知道,看了病人的记录,老万师傅醒的时间正是在我们离开崔载德家后不久。
那么,他的心结就这么解开了?他为傻万生找到了值得托付的人,心事一了就立马回魂了。
我忍不住为他开心,本来应该立刻去看望他们的,手上有几个苏醒病人的记录需要整理,还有几个报告要写,所以就打算写完了再去。
我做完这一切,不过才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
两个小时后,我接到呼吸内科的同事电话,说老万师傅刚刚走了。
这个走了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事情没有这么重大,他不会郑重其事地打电话给我。
我本来满怀欣喜地要去看望他们父子,这个电话让我措手不及,不过是换个心情过去,我怎么觉得就这么难。
一切怎么来得这么快!
要是我没为老万师傅解惑,没有拍胸脯对他保证万生的人品,他是不是还会留着这口气直到找到合适的人?
我不过是想为他解决一桩心事,没想到加速了他的离开。
我脚步沉重地赶到呼吸内科的病房时,傻万生正推着老万师傅的尸体出来。
傻万生面无表情,平静得一如往常,不像是拉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个人一般。
万生没有这个时候出来,他能说服傻万生剥开自己的茧出来面对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跟着傻万生慢慢地往太平间走去。
老万师傅是我们医院的先进工作者,我们路过的科室,只要在值班的医生护士都自发地出来在走廊上静静默立,送这个勤恳工作了一生的老师傅离开。
看着几个跟我一起走向太平间的同事,我突然眼眶就湿了。
走到太平间门口的时候,眼睛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
不知道是谁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那包热泪就簌簌地往下落。
傻万生按照正常的工作流程,一丝不苟地将老万师傅的遗体放进冰棺里。他俩昏迷时院方安排了两个新同事接手他们的工作,此时这里值班的同事也没插上手,束手默立,静静地看着傻万生庄重地完成仪式一般的收纳尸体工作。
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去,只剩我们三个人,值班的那个同事说出去抽根烟,留下我和傻万生。
我走过去,轻轻地拥抱他,柔声说:“别怕,以后还有你心中的那个人呢,还有我,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哥哥说爸爸去了天上,我手上的棉花糖还没吃完。”傻万生闷闷的声音传过来,纯真的像个孩子。
我哽咽道:“以后你吃棉花糖的时候,老万师傅都会在天上对着你笑。”
傻万生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一下子长大了好多,以前害怕的时候只会笑和尖叫,现在难过会安静地哭了。
我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让男孩子健康成长的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也不是姐姐妹妹,而是哥哥。
我不知道万生都和他怎么交流的,我只知道,我好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