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什么人要害一个傻孩子?”
崔载德很谨慎,“不能说这个,让你别问的。”
“害人本来就不对,干嘛要害一个傻子?”
他略带警告意味地看着我,我好像问得有点不依不饶,不想让他太反感,我解释说:“没道理的事,我想不通。”
“有些人不需要讲道理。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勤劳的人就一定能发财吗,发不了财你找谁去讲道理?好人就一定会有好报吗,灾祸不断外加横死也找不到讲道理的地方……”崔载德突然大发感慨,一连举了好多例子,说起排比句式,他的气势突然增强了不少,人也显得更有精神。
我很开心,不怕他说得多,就怕他不说。人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打开了心扉。
我附和道:“是啊,是有挺多道理讲不通,您救了人也算做了件好事,为什么还这么年轻就得了癌症,痛得这么厉害受了多少罪!”
“这是我的报应。”他面有惭色,“我最后还不是丢弃了那个孩子。”
“也许站在您当时的立场,觉得这样对两人都比较好。”
他突然定定地盯着我,一双略显浑浊的眼好像清晰明亮了许多,“你缠着我这么久,这还算说了一句人话。”
感情他也觉得委屈啊?早说嘛,喜欢听这样的话,我能说好多!“我之前是不了解整件事情,现在大致差不多知道了,您要是早点告诉我,我还不是能体会到您的不容易。就像您说的,您和他们没有关系,您没有责任和义务要这么做。我们之前责怪您,现在想想,太轻率了。”
崔载德笑了,我第一次见他笑,虽然那笑扯在他精瘦黑青的脸上,显得苍白无力得很。
我答应他去试试,将丑话说在前头,说傻万生如果执意不收,我也没办法。
我也算有点了解这类人群,知道这个任务没那么简单,傻万生的行事方式往白了说,就是一根筋,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接受一个无缘无故的人无缘无故送他的东西。
和傻万生聊天,好几次说起这个话题,他都主动提起聊别的话题,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一直说这个房子的事。
我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其实,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房子。”
“母亲?”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说:“就是你的妈妈。”我故意夸张演示了“妈妈”两个字的口型。
崔载德之前说他是老万师傅的朋友,我本来打算从老万师傅这边去糊弄一下的。
妈妈……
万生张了张嘴,没有发出这个声来。
他应该从来没有机会叫过这两个字吧?
我看到他垂下头去,不一会儿,就流了眼泪出来。
“你别哭啊。”我轻轻抚着他的背,“你还记不记得你的妈妈?”
他点头。
额?我倒有点惊讶,仔细想想,又觉得十分迷惑。老万师傅没有结婚,这边是没有养母的,他是肯定没接触过“妈妈”这号人物,他难道记得的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还从来没有问过他关于小时候的事情,他——难道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
我试探着问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多少事?”
忍了很久,他说道:“妈妈抱着我哭。他们把我带上车,房子里有一辆火车,还有烟……”
他说的都是片段的记忆,让我联想起崔载德说的话,竟然吻合得那么完整。
到底是什么人要害他?
“这个爸爸,你是后来才见到的吧?”我问的是老万师傅。他点头,我又问:“他知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他摇摇头。我猜:“你没对别人提过?”
“除开爸爸,没人问过我。”他的语气甚是可怜,也是啊,他除开接触到老万师傅,也没有别人,就算有人,人家也不会问一个傻子关于小时候的事。他说:“我怕爸爸不要我,我就没对他说。”
“你不想回去找妈妈?”
他顿了顿,说:“妈妈说会来找我。”
我鼻子一酸。
他还不知道他妈妈已经去世了,他还在傻傻地等着自己的妈妈。
我仰起头,怕自己也哭了,吸吸鼻子,我说:“妈妈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你,你还要继续等着?”
他垂头侧看着我,生生地将满眶的泪水逼着不让它落,嘴唇绷得发白,“你刚才说这是妈妈留给我的房子,她是不是也和爸爸一样——死了?”
我的心颤了一下,半天都没缓过气来。
我本来提起母亲这个词是想将他糊弄过去,我本意将母亲设置为老万师傅的妻子,就说早早地去世了呗。那么小时候的事平常人都不一定记得,我更没料到他会记得。他的回答震惊了我,我忘了孤独症的孩子都有某种奇特的偏执,如果他记住一件事,多少年后的今天再回想,那件事情还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我们把他当傻子,其实他一点都不傻,他能不动声色地从我的话中听到自己想听到的消息,我还后知后觉。
我都不敢直视他了,“所以,你要收下这个房子。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他半张着嘴,看了我许久,终于抑制不住抽泣了起来。
我手足无措,我怎么能对刚失去父亲的他传递他母亲也死了的消息!
听到他安静的哭声,我的心十分不好受,我轻轻虚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真相固然让人不愿意接受,但是迟早得面对,虽然他思念母亲于每一天的等待中,毕竟二十几年都没等来的人,和在不在这人世都没什么区别了。再伤心,也不会比面对老万师傅去世的时候还伤心。
我答应他,有空会带他去他母亲的坟前拜祭。
事后,我将我的新发现都说给万生听,万生那边也问到了一些不同于我知道的内容。
简丹是出车祸而死的,和她丈夫一起出了车祸。
她的丈夫?应该就是傻万生的亲生父亲吧?
看来傻万生也可怜得很,亲生父母早就去世了,不过,为什么他们没有葬在一起?那个墓园里,只有简丹一人的墓碑,我当时还留意了周围其他的墓碑,和她的都没有关系。
问万生注意到这个没有,万生表示也不是很清楚。
傻万生最后还是决定接受崔载德的好意,他根本没多想崔载德为何会有他母亲留给他的房子,他也没怀疑过他母亲和崔载德的关系。
令我们都没料到的是,崔载德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他已经没有能力亲自去办理房产过户,只好叫了律师立遗嘱,他将他的两套房子都让傻万生继承了。
立完遗嘱后不久,他又陷入昏迷,转入了我们科室。
苏主任对我摇摇头,这种病例她见得多了,昏昏沉沉地活着也不过一口气,随时都可能走。
只要他不主动咽下这口气,我们就尽力地维持他的生命。
我值班的时候,一个小护士对我说,下午有个人来探望过崔载德,问她是崔载德的什么人,她也说不清,我只好去保安室调监控看。
监控里,是个穿一身黑西装,戴黑墨镜的身材高大的男人,看望的时间没有很长,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这人是谁?
我出魂去找万生,万生正好和崔载德在一块儿,他们正好在等我。
崔载德说:“我就要走了,听说来这里也很难见到你们,提前告个别吧。”
我问万生:“他也是天煞孤星?”
万生点头,“他咽气后会和老万师傅一样,前往不周山。”
我问崔载德:“今天来看望你的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不过我想,应该是他们找来了,我都到了这个时候,也管不了这么多事。小万就拜托给你们了,我相信你们会照顾好他的。”
万生对他说:“这些年你在暗处照顾他,辛苦你了。”
崔载德瞧着万生许久,摆了摆手,摇了摇头,似有很多话也不说了。
我还是抓紧最后的机会问一句:“您说的他们——是不是您提到的要害小万的人?”
我等着他的回答,谁知他沉默了许久,突然突兀地笑了一下,还没等到他说的话,他的魂魄就那么眼睁睁地消失在我们面前。
我用手抓了一把,什么都没抓到,万生望着他刚才消失的地方,对我说:“他咽气了。”
“这么快?”我惊讶:“他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我们还有好多都没问完,我看他的样子好像都能回答一点了,他刚刚不再那么抵触我们……”
万生抓住我的手,“算了,他走了,我们知道的也不少了。”
万生抓住我的手这个动作,引起了不远处叼着牙签的小虫的注意,他的目光一直放在我俩的手上,皱起了眉头。
万生轻轻推了一下我的手:“你回去看看他吧。”
“哦。”
太平间的人过来拉走崔载德的尸体后,我们在整理他睡过的病床,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会儿我去保安室看监控,只看到黑墨镜在我们科室呆过的画面,他从医院的哪里进来,又从哪里出去,我再调出监控看看难道不行吗?
想到这个,我浑身突然热了起来,血液流动的速度加快,我往保安室去的步伐也快了很多。
监控画面显示,黑墨镜是从医院大门进来的,走的时候从停车场走的,停车场那里的监控拍到他上了一辆黑色的铮亮的车,透过路口的大镜子,我看到了车牌号。
让保安将画面暂停,我在他们桌上拿起笔和便签本,写下了这个车牌号。
撕下那张便签纸,握在手中,我兴奋得都有点颤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