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幼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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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消灭的话,那它就不会产生,单凭这一点,我就知道它会永久存在。

我将不再和你们在一起;但是我坚信我的爱永远不会离开你们,这种想法使我的心灵得到慰藉,我十分平静地、毫无畏惧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

我很平静,上帝知道,我一向把死看作是过渡到更美好的生活,现在也还是这样看;但是为什么眼泪使我窒息?……为什么要使孩子们失去亲爱的母亲?为什么要使你遭到这么沉重而意外的打击?当你的爱情使我的生活无限幸福的时刻,我为什么要死去呢?

让上帝的神圣意旨实现吧。

由于泪眼模糊,我再也不能写下去。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我的无价的朋友,为了今生你给予我的一切幸福,我感谢你;我会祈求上帝酬报你。别了,亲爱的朋友;记住,我虽然不在了,但是我的爱情随时随地都不会离弃你。别了,沃洛佳!别了,我的宝贝!

别了,我的文雅们——我的尼古连卡!

难道有一天他们会忘记我吗?!

这封信里还附着米米用法文写的一张便笺,内容如下: 她对您讲的这种悲惨的预感,已经被医生的话充分证实了。昨天夜里,她吩咐立刻把这封信付邮。我以为她是在说吃语,于是我决定等到今天早晨,并且决定拆开看看。

我刚一打开,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就问那封信我怎么处理了,吩咐我说,如果还没有寄走就烧掉。她不住地这么说,而且肯定地说这会使你们痛苦万分。如果您希望在这位天使离开我们之前看一看她,那就不要拖延归期。原谅我写得这么潦草。我已经三夜没有睡了。您知道我多么爱她!

四月十一日,在我母亲的寝室里守了一整夜的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告诉我说,妈妈写好这封信的第一部分时,把信放在身边的小桌上,就寝了。

“我得承认,”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说,“我自己在安乐椅上打盹了,我织的袜子从手里掉下去。”半夜十二点多钟,我在梦中听到仿佛她在讲话;我睁开眼一看:她,我的宝贝,坐在床上,两手这样交叉着,泪如雨下,‘那末说,一切就完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用双手把脸捂上。

“我跳起来问:‘怎么回事?’ “‘哦,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但愿你知道我刚刚梦见了谁?’ “不论我怎么追问,她都不对我讲了。她只叫我把小桌移近些,又写了几行字,叫我当面把信封上,立刻送走。以后,情况就愈来愈坏了。”

幼年二十六 乡间什么在等待着我们 四月十八日,我们在彼得洛夫斯科耶住宅门口下了马车。离开莫斯科时,爸爸心事重重,当沃洛佳问他是不是妈妈病了的时候,爸爸悲伤地望望他,默默地点点头。旅途中他显然平静了些;但是我们离家愈近,他的脸色就愈来愈悲哀,下马车时,他问喘息着跑来的福加说:“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在哪儿?”他的声音颤巍巍的,眼中含着泪水。

善良的老福加偷偷地看了我们一眼,低下头,打开前门,把脸扭到一边,回答说: “她已经是第六天没有离开卧室了。”

后来我听说,米尔卡从妈妈病倒的那一天起,就不住声地哀号。现在它快活地向爸爸冲过来,扑到他身上,一边尖叫,一边舐他的手;但是他把它推到一边,穿过客厅,从那里进入起居室,起居室的门直通卧室。他愈走近那个房间,从他全身的动作看来,他的焦急心情也就愈明显了;一进起居室,他就踮着脚走,几乎是屏住呼吸,在他没有下决心转动那扇关着的门上的锁时,先画了个十字。这时米米,蓬头散发,满脸泪痕,从过道里跑出来。“啊!彼得·亚历山德雷奇!”她带着真正绝望的表情低声说,看见爸爸在转动门上的锁,她几乎听不出地补充说:“这儿进不去,要穿过使女的房间。”

这一切使我那由于可怕的预兆而不胜悲哀的、天真的想像感到多么悲痛。!

我们走进使女的房间;在过道里我们遇见了傻子阿基姆,他一向好做鬼脸逗我们发笑;但是这时我不仅不觉得他滑稽,而且一见他那冷淡而愚蠢的面孔,我就觉得痛苦得了不得。在使女的房间里,两个正在干活的使女欠起身来向我们行礼,她们那副愁容使我害怕极了。又穿过米米的房间,爸爸打开卧室的门,于是我们都走了进去。门的右首是两扇窗户,窗户被窗帘遮住;一扇窗前坐着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她鼻梁上架着眼镜在织袜子。她没有照平时那样吻我们,只是欠起身来,透过眼镜望望我们,就泪如泉涌了。大家本来都十分平静,一看见我们都哭起来,这使我很不喜欢。

门的左边摆着一架屏风,屏风后面是床、一张小桌、一个小药箱和一张大安乐椅,医生正坐在上面打瞌睡。床边站着一个年轻的非常美丽的金发姑娘,穿着雪白的晨装,袖子卷起一点,正往我当时看不见的妈妈的头上敷冰。这个姑娘就是妈妈信上说的那个la belle Flamande,后来她在我们全家的生活中扮演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我们一进来,她就从妈妈头上抽回一只手,整理她胸部的衣褶,随后低声说:“昏迷了。”

我当时痛苦万分,但是不由地注意到一切细节。房间里几乎是昏暗的,很热,充满混杂着薄荷、香水、苦菊和赫夫曼药水的气味。这种气味给了我那么深刻的印象,不仅一闻到它,甚至一想到它,我就立刻回想起那间阴惨惨的、使人窒息的屋子,那可怕时刻的一切细节都立刻再现出来。

妈妈的眼睛睁着,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嗅,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可怕的目光!目光里流露出多么苦痛的神情!

我们被领走了。

后来我向娜达丽雅·萨维什娜问起我母亲临终的情况,她对我这样讲: “把你们领走的时候,她又折腾了好久,我的亲爱的,好象有什么东西哽在她这儿;随后她的头从枕头上滑下来,她就象个天使一样,平静而安宁地睡着了。我刚走出去看看,为什么没有把她的药水送来,再回来时,她,我的心肝,已经把身边的一切推开,不住地招呼你爸爸到她身边去;你爸爸俯在她身上,但是她分明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她想说的话:她一开口就又呻吟起来:‘我的上帝!主啊!孩子们!孩子们!’我想跑去找你们,但是伊凡·瓦西里奇拦住我说:‘那会使她更加心烦意乱,最好不必。’后来,她刚举起手来,就又放了下去。她这是想表示什么意思,那只有天知道了。我想,她是在暗暗给你们祝福;显然,上帝不让她在临终前看看自己的孩子们。最后,她稍稍抬起身来,我的亲爱的,双手这么动了一下,突然用那么一种我想都不敢想的声调说:‘圣母呀,不要抛弃他们!……’这时她心痛起来;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这个可怜的人儿痛苦极了。她倒在枕头上,用牙咬住床单;而她的眼泪,我的少爷,就不住地往下滚。”

“嗯,以后呢?”我问。

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转过身去,痛哭起来。

妈妈在万分痛苦中逝世了。

幼年二十七 悲痛 第二天深夜,我很想再看她一眼。”我克制住不由自主的惧怕心清,轻轻地开了门,踮着脚走进大厅。

棺材停在房间当中的一张桌子上,周围是插在高大的银烛台里的残烛;教堂的诵经员坐在房间的遥远的角落里,用柔和而单调的声音朗诵圣诗。

我停在门口开始张望;但是,我的眼睛哭得那么厉害,神经受了极大的刺激,以至什么都分辨不出;烛光、锦缎、天鹅绒、高烛台、粉红色镶花边的枕头、花环、缀着缎带的帽子,还有一样透明的苍白如蜡的东西,这一切都怪异地融成一片。我站到椅子上想看看她的脸;但是在那里我又看见那浅黄色的、透明的东西。我不能相信这就是她的脸。我更加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它,渐渐认出了她那可爱的、熟悉的面貌。当我肯定这就是她的时候,我恐怖得颤抖了;但是,为什么那双闭着的眼睛是那么深陷?为什么这么苍白可怕,一边脸颊的透明皮肤上还有个黑班呢?她整个的面部表情为什么那么严肃、那么冷冰冰的?为什么嘴唇那么苍白,嘴形那么美好、那么肃穆,露出那么一种非人间所有的宁静,使我凝视着它,就毛骨惊然呢?…… 我凝视着,感到有一股不可思议的、不可克服的力量把我的目光吸引到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但是我的想像却描绘出一幅幅洋溢着生命和幸福的图景。我忘记躺在我面前的这具死尸,忘记我象凝视与我的回忆毫无关系的东西一样凝视着的这具尸体,就是她。我一会儿想像她已经死去,一会儿又想她还活着,活跃、高兴、含着微笑;随后,我所凝视着的那张苍白面庞上的某种特征突然使我大吃一惊;我想起可怕的现实境界,战栗起来,但是仍旧望着。幻想又代替了现实,现实的意识又破坏了幻想。终于想像疲倦了,它不再欺骗我。现实的意识也消失了,我完全失神了。我不知道,我在这种状态下滞留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我只知道,我一时间失去了自我存在的意识,体验到一种崇高的、难以形容的悲喜交集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