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出被铅笔刀划出道道的桌子的边沿。桌子周围摆着几张没有油漆过,但是由于使用了好久,已经磨得锃亮的凳子。最后一面墙上有三扇小窗户。窗外的景色是这样:正前方有一条路,路上的每个坑洼、每颗石子、每道车辙,都是我久已熟悉和喜爱的;走过这条路,就是一个修剪过的菩提树的林荫路,路后有些地方隐隐约约露出用树枝编成的篱笆;在林荫路那边,可以看见一片草地,草地的一边是打谷场,另一边是树林。树林深处,可以看到守林人的小木房。从窗口朝右边眺望,可以看到一部分凉台,午饭以前,大人们常常坐在那里。当卡尔·伊凡内奇批改默写卷子的时候,我常常朝那边观望,我可以看见妈妈的乌黑的头发和什么人的脊背,也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那里的谈笑声。因为不能到那里去,我心里很生气。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不再学习,永远不再死念《会话课本》,而同我所喜欢的人坐在一起呢?”气恼会变成悲伤,天知道我为什么沉思,沉思些什么,我想出了神,竟连卡尔·伊凡内奇因为我的错误而发起脾气,我都没有听到。
卡尔·伊凡内奇脱下棉袍,穿上他那件肩头垫得高高的、打着褶的蓝色燕尾眼,照着镜子理一理领带,就领着我们下楼去向妈妈问安了。
幼年二 妈妈 妈妈正坐在客厅里斟茶。她一只手轻轻扶着茶壶,另一只按着茶炊的龙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漫过茶壶口,溢到托盘里。她虽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却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也没有注意到我们进来。
当你努力追忆一个亲人的容貌时,总有许许多多往事一齐涌上心头,要透过这些回忆来看它,就象透过泪眼看它一样,总是模糊不清。这是想象的眼泪。因此在我极力回忆妈妈当年的音容笑貌时,我只能想象出她那流露着始终如一的慈爱的棕色眼睛,她那颗长在短短的发鬈下面的脖子上的黑痣,她那雪白的绣花衣领和那常常爱抚我、常常让我亲吻的、细嫩纤瘦的手,但是她的整个神态却总是从我的记忆里滑掉。
沙发左边摆着一架古老的英国大钢琴,大钢琴前面坐着我那黑头发、黑皮肤的小姐姐柳博奇卡①,她用刚在冷水里洗过的玫瑰色手指显然很紧张地在弹克莱曼蒂的练习曲②。她十一岁了,穿着一件麻布短衣,一条雪白的、镶花边的衬裤,只能用arpeggio弹八度音③。她旁边侧身坐着玛丽雅·伊凡诺芙娜。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戴着有红缎带的包发帽,身穿天蓝色的敞胸短上衣,脸色通红,怒气冲冲;卡尔·伊就内奇一进来,她更加板起脸来了。她威严地望一望他,也不答礼,用脚踏着拍子,继续数着:Un,deux,trois,un,deux,trois”④,声音比以前更响,更专横。 ①柳博奇卡:柳博芙的小名。
②克莱曼蒂(1752-1832):意大利钢琴家和作曲家。
③arPeggio:意大利语“琶音”。和弦中的各个组成音不是同时而是顺序奏出。
④“Un,deux,trois,un,deux,trois”:法语“一,二,三,一,二,三”
卡尔·伊凡内奇好象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还是按照德国的敬礼方式,一直走到我母亲跟前,吻她的小手。她醒悟过来了,摇摇头,仿佛想借此驱散忧思。她把手伸给卡尔·伊凡内奇,当他吻她的手的时候,她吻了吻他那满是皱纹的鬓角。
“Ich danke,lieber卡尔·伊凡内奇①!”她仍旧用德语问道:“孩子们睡得好吗?” ①Ich danke,lieber:德语“谢谢您,亲爱的”。
卡尔·伊凡内奇本来一只耳朵就聋,现在由于弹钢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弯下腰,更靠近沙发一些,一只手扶着桌子,单腿站着,带着一种当时我觉得是最文雅的笑容,把小帽往头上稍微一举,说: “您原谅我吗,娜达丽雅·尼古拉耶芙娜?”
卡尔·伊凡内奇怕他的秃头着凉,从来不摘掉他那顶小红帽,但是每次走进客厅里来,他都请求人家许他这样。
“戴上吧,卡尔·伊凡内奇……我在问您,孩子们睡得好不好?’”妈妈向他稍微靠近一些说,声音相当响亮。
但是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用小红帽盖上秃头,笑得更和蔼了。
“你停一下,米米①!”妈妈笑着对玛丽雅·伊就诺芙娜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①米米:玛丽雅的小名。
妈妈的容貌本来就非常俊秀,当她微笑的时候,就更加美丽无比,周围的一切也仿佛喜气洋溢了。如果我在自己一生中痛苦的时刻能看一眼这种笑容,我就会不晓得什么是悲哀了。我觉得人的美貌就在于一笑:如果这一笑增加了脸上的魅力,这脸就是美的;如果这一笑不使它发生变化,这就是平平常常的;如果这一笑损害了它,它就是丑的。
妈妈同我打过招呼以后,就用双手抱着我的头,使它仰起来,然后,聚精会神地看了我一眼说: “你今天哭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吻吻我的眼睛,用德语问道: “你为什么哭啊?”
当她同我们亲切交谈的时候,她总是用她熟诸的这种语言说话的。
“我是在梦里哭的,妈妈,”我说。我回想起虚构的梦境的详情细节,不禁颤抖起来。
卡尔·伊凡内奇证实了我的话,但是对于梦里的事只字未提。大家又谈到天气,米米也参加了谈话。然后,妈妈往托盘里放了六块糖给几个可敬的仆人,就站起身来,走近摆在窗口的刺绣架。
“喂,孩子们,现在到爸爸那里去吧,你们告诉他,他去打谷场以前,一定要到我这里来一趟。”
又是音乐、数拍子,又是严厉的目光。我们到爸爸那里去了。穿过从祖父的时代就保留着“仆从室”这个名称的房间,我们走进了书房。
幼年三 爸爸 他站在写字台前,指着一些信封、文件和几堆钱,神情焦躁,激动地对管家雅柯夫·米哈伊洛夫说明什么,管家站在他一向站的房门和晴雨表之间,反剪着双手,手指很快地乱动着。
爸爸愈是急躁,管家的手指就动得愈快,反过来,爸爸不做声了,他的手指也就不动了。当雅柯夫自己开始讲话的时候,他的手指又极不安宁地拚命向四面乱动弹。从手指的动作上,我觉得可以猜测出雅柯夫内心的思想。他的神情总是很沉着,这说明他既意识到自己的尊严,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受人管的,这就是说:“我是对的,不过随您的便吧!”
爸爸看见我们,只说了一声: “等一下,马上就完。”
接着用头示意,叫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关上门。
“啊,慈悲的上帝啊!你今天是怎么回事,雅柯夫?”他继续对管家说着,耸了耸一边的肩膀(这是他的习惯)。“这只装着八百卢布的信封……”
雅柯夫把算盘拉近一些,用算盘珠拨出八百这个数字,眼睛盯着一个不明确的地方,等着听下文。
“……用来做我出门时的花销。你明白吗?从磨坊那里你可以收到一千卢布……对不对?你可以从国库收回八千卢布押金;干草,按照你自己的估计,可以出卖七千普特,就算四十五个戈比一普特,你可以收到三千卢布;这样一来,你总共可以收到多少钱?
一万二千卢布……是不是?”
“是的,”雅柯夫说。
但是,根据他的飞快地动弹的手指来看,我觉察出他要提出异议。爸爸打断了他的话头。
“好吧,你要代彼得洛夫斯科耶庄园寄一万卢布给委员会。帐房里存的钱,”爸爸接下去说((雅柯夫把他在算盘上拨出来的一万二千抹掉,打上二万一千),“你现在给我拿来,就算今天支出好了。(雅柯夫又抹掉算盘珠儿,把算盘翻转,想必是以此表示那二万一千卢布也没有了。)这个装着钱的信封,你要给我按照上面写的地址转交。”
我站得离桌子很近,因此瞟了瞟信封上的字。上面写着:“卡尔·伊凡内奇·毛叶尔。”
爸爸大概注意到我看了我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就把手放到我的肩头上,轻轻把我从桌边推开。我不了解这是爱抚还是斥责,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吻了吻搭在我肩头的那只青筋嶙嶙的大手。
“是!”雅柯夫说。“关于哈巴洛夫卡那笔钱,您有什么吩咐吗?”
哈巴洛夫卡是妈妈的庄园。
“存在帐房里,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准动用。”
雅柯夫沉默了几秒钟;接着,他的手指突然动得更快了。他在聆听主人命令时那副呆头呆脑、唯命是从的样子变了,又露出精明滑头的本相来。他把算盘拉近些,开口说: “让我向您报告一下,彼得·亚历山德雷奇,您可以随意处理,不过委员会那笔钱不能如期付清。您会说,”他抑扬顿挫地继续说,“从押金、磨坊、干草上我们应该收到一笔进项……(他一边说这些项目,一边在算盘上打出数字来。)不过我看,这些款项怕是我们算错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看了爸爸一眼,这样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
“您瞧呀:关于磨坊的事,磨坊老板已经来找过我两次,要求延期付款,赌咒发誓,一口咬定他没有钱……他现在就在这儿,您是不是愿意亲自同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