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定神进慈宁宫,太后并不知道她诈伤远走热河的事儿,所以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进门的时候她正和几位老太妃说话抹牌,见她来了丢了牌问她,“眼下身子大安了?”
颂银行过一轮礼道是,“谢老佛爷垂询,奴才都好了,今儿进宫述职,来和老佛爷及老太妃们请安。”
太后点了点头,“我才听说也吓了一跳,那慎妃也是,乌眼鸡似的做什么!这会子贬了贵人,可痛快了。”说着打量她,“没事儿就好,我就怕有个长短,内务府真短不得你。”
边上瑜老太妃也搭腔,“说得是,历来内务府都是爷们儿当差,等闲进不得内廷,有个什么为难全凭太监们传话。那起子奴才又憨傻,隔了一道,办事不知多费周章。眼下好,小佟总管兢兢业业的,人又聪明,遇着事儿叫进宫吩咐,一说就妥了。”
颂银堆出满脸的笑来,“老佛爷和老太妃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是女孩儿家,能力不足,只有靠手脚勤快,方不负主子对我的厚爱。”一面说着,一面将造册呈上去,“老佛爷命奴才办的事,奴才已经办好了。只因前阵子身上不好,耽误了几天,请老佛爷见谅。奴才怕弄混了,把查来的情况都在名牌下做了批录,老佛爷尽可瞧合不合心意。”
太后眼神不好,把册子拉得老远,宫女拿老花镜来,她一个一个看完了,转手递给几位太妃,“先瞧准了,留了牌子,就从这里头挑拣。”
老太妃们看了只是抿嘴笑,选后选妃都是大事,没有她们置喙的余地,她们不过凑凑趣儿,说这个好那个也好,“咱们万岁爷年纪到了,早早儿扩了后宫,皇嗣要紧。这几位小姐都不错,老佛爷看人准,这回好歹要晋个二三十,干脆都留下吧。”
太后慢慢翻动书页,缓声缓气说:“留下是不难,难就难在位分的指派。我是瞧这个好,那个也好,回头得问问皇帝的意思。一国之母是重中之重,先定下了,四妃不急,缓和着挑就是了。”说这话的时候还特意留心颂银的脸色,也透露了皇后要在这些人里选的意思。满以为她多少会有些反应,没想到她平和得很,静静侍立着,像案上那个美人插屏。
几位老太妃自然不疑有他,只管看画像。上呈御览的画工极其精致,连头发的丝缕和衣裳上的绣活儿都画得惟妙惟肖。美丽的姑娘上了画册子,自然更好看了,皇帝的妃嫔都是万里挑一的,门第是头一条,接下来是德与貌,通常这两者里,私心更偏向的还是后者。
“往年那些外埠亲王也有秀女送进北京来,今年怎么样呢?”瑜老太妃问颂银,“那地方的女子,挑得好看,高鼻深目还有些意思。挑得不好看,像喀尔喀那地界儿,脸盘儿驴打滚似的,做宫女都没地儿搁她。”
颂银笑起来,“老祖宗真爱说笑,今年也有,明儿您要愿意就去瞧瞧,好姑娘多着呢!”
瑜老太妃嗯了声,“女人好看,将来生的孩子也好看,儿子像妈嘛。说起儿子,前儿五爷特特儿进来,我瞧他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太后无关痛痒道:“来诉苦来了,说他有难处,养一窝女人,不生孩子尽闹腾。上回一个得势的格格和他撒娇,他恼了,临出门说了句赌气的话,让戈什哈把她活埋了,结果到家,人真给埋了,掏了半天才把尸首掏出来。那格格肚子里有两个月的身子呢,可惜了的,一句话没了。他子息上也艰难,家里那个长得柴火棍儿似的,眼看要不好,说想过继一个,来讨我的主意。我能有什么主意,他兄弟好几个,老二老三家一胎两个儿子,说通了,抱养一个就是了。”
老太妃们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五爷死了的那个格格身上,完全忽视了过继的问题。颂银却知道,他们的计划正一步一步实行,如果能把小阿哥安全弄出宫,后面的事才好继续。她是妇人之仁,总觉得孩子可怜,才三个月大,就要充当工具颠沛流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生在帝王家,又是先帝唯一的血脉,他的人生注定起伏不断。
“我听说五爷和另几位爷不对付,哥儿几个见面就吵,要过继二爷三爷家的恐怕说不通。”她旁敲侧击着,“儿子是爹的心头肉,当爹的只怕都舍不得把孩子送人。”
太后道:“过继给他也不吃亏,还是乌雅家的人。等他百年后,爵儿和家业都是过房儿子的,也不错。”言罢顿了顿,像在琢磨什么,搓着额角叹息,“上了年纪了,近来总是作头痛……”
几位太妃都是知情识趣的人,站起身道:“老佛爷千万保重身子,咱们来了有会子了,耗费了老佛爷的精神,快些养养。今儿咱们先散了,等明儿再来陪老佛爷找乐子。”
太后笑道:“也好,是有些乏累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
宫女太监们簇拥着把人送出了慈宁宫,颂银脚下慢了两步,因为瞧出太后打发了众人,是有话要单独和她说,正合她的意。
果真她要出门,又被太后叫了回来,一番叮嘱,表示明天大选万万要挑身强体健的,“身底子好,容易受孕。皇帝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这么糊涂下去。宫里这么多女人可不是摆设,就是为了开枝散叶。皇嗣乃社稷根本,半点将就不得。”
颂银道是,“这回甄选我悄悄找了司天监的人,要紧一宗就是瞧有没有宜男之相。宫里已经有位大阿哥了,毕竟是先帝的骨血,我也怕克撞了主子的正统皇嗣。”
提起这个,太后立即大惊,“你说得在理,这事儿我也想过,毕竟江山易主了,宫里养着别人的儿子,怕对皇帝子嗣不利。大阿哥属虎,皇帝属兔,大阿哥虽是个小虎,小虎也咬人,不好。”
颂银忙添油加醋,“况且近来总听说老佛爷犯头疼,这上未必没有说头。当初越性儿直接给他封王,赏了宅子出去倒好了,可碍于郭主儿年轻,随子怕不好处置……老佛爷刚才说五爷想过继儿子,奴才有个想法,只是不敢说……”
太后笑了笑,“你但说无妨,瞧瞧咱们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颂银心里忽然有了根底,她原怕贸然提出来会惹太后怀疑,没想到瑜老太妃给她起了个好头,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太后是个极其讲究的人,怕老怕死怕克撞,只要把她偶尔的偏头痛和大阿哥联系起来,再夸大对于皇嗣的隐忧,不必说,那位失怙的大阿哥会被处理破锅烂盆一样给打发出紫禁城的。
她强压住欢喜,呵腰道:“依奴才的愚见,何不把大阿哥过继给恭亲王?五爷没儿子,对大阿哥必然疼爱有加。横竖将来要给他封王的,让他袭了恭王的爵儿,也省了开府的花销。”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管内务府的,爱在这些地方动心思,老佛爷别笑话我。就是不知皇上乐意不乐意,毕竟大阿哥身份特殊,留在宫里更叫人放心。”
太后沉吟,“确实,他是先帝独子,要是送出去了,不知朝中那些酸儒会怎么议论。”
颂银忙说是,“可主子爷的皇嗣和您的身子骨更要紧。”
太后的态度摇摆不定,她一心向着皇帝,对任何人都没有太深的感情。那个孙子本就不受欢迎,不过帝位敲定了,姑且留着罢了。恰逢老五要儿子,做个顺水人情,也有托辞好打发他走了。要不招人非议,说皇帝容不下先帝遗孤,坏了皇帝的名声。
太后倚着引枕长出一口气,“我琢磨再三,留下确实不好。他一落草就克死了自己的阿玛,可见命硬得很。还是让他上外头去吧,没爹的孩子可怜,恭亲王虽然不靠谱,好歹是亲叔叔,白捡个儿子自然疼他。不过这事儿咱们先私下说,究竟怎么样,还得容我考虑考虑,先不要声张的好。”
颂银应了个嗻,“以奴才的看法,大阿哥终究是先帝的血脉,将来和万岁爷的皇子们养在一处,谁知道他什么心呢。他又比皇嗣大好些,小的难免受他欺负。还是去恭王府,万一恭王阿哥不成了,他袭爵,将来主子再加他个和硕也就是了。”
太后听得很入耳,眼中钉肉中刺,一心除之而后快。
帝王家薄情,以前只是传闻,直到自己身处其中,看清了他们的一笔一划,才感觉到刻骨的恐怖。他们眼里只有利益,没有亲情。兄弟对哥哥的逼迫和残害,祖母对孙子的厌恶和鄙弃,市井里难得一见。太后既然已经动了心思,早晚会实行的,就像当初她想拥立小儿子,鲸吞蚕食,最终把先帝逼进了深渊里。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收拾起来更是驾轻就熟。
“这会子恭王世子还在,怕堵不住好事者的嘴。还是等一等,等时机成熟了,出宫也不被人诟病,那才是帮了你主子大忙了。”
颂银垂手应了,“我回头去瞧瞧大阿哥,听说这程子有些咳嗽,这么小的孩子,怕咳坏了。”
太后一听又是以手掩鼻,“先帝崩于痨瘵,孩子可别随了他阿玛。”
颂银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就不能盼着他点儿好吗?这么可怜的孩子,生在先帝末路的时候,连面都没能见上一见。如今还被人这么厌弃,她要是先帝,死在下头也觉得心酸。
可她不能辩解,反而越顺太后的意越好,“老佛爷说得是,郭主儿有孕那会子,正是万岁爷患病前后,也不知道大阿哥身上带没带病气儿,奴才也怕呢。”
有病根就会发作,会传染,太后果然更坚定了,必须把人送出宫。
颂银从慈宁宫出来就去了萱寿堂,进门见郭主儿倚着锦字靠垫看书呢。大阿哥躺在摇车里睡着了,漂亮粉嫩的小脸,十分惹人怜爱。
她蹲了个安,“太嫔吉祥。”
郭主儿扔了书下炕搀她,“你来了?”牵她在南炕上坐定,“我听说你在慎妃那里给坑了,怕你出事儿,原想叫人出去问问的,可你瞧,跟前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眼下怎么样了?大安了?”
她嗳了声,“没什么要紧的,呛了两口罢了。”
郭主儿道:“你也是的,让你钻灶膛你就钻,万一人家后头往里填炭起火,你连逃都逃不了,那不就熟了?”
这主儿以前是三不管的性子,现在落了单,想得要比以往复杂了。颂银笑着应承,“被您这么一说真有点儿后怕。”看了阿哥一眼,“小主子都好?”环顾屋里,“就一个奶妈子?”
她说还有一个看妈,“你不在那几天,内务府把人都撤了,据说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没法子,咱们孤儿寡母,能有个地方住着已经是万幸了。人撤了就撤了,横竖两个嬷儿加上我,伺候一个孩子还伺候不好?再说咱们哥儿自己争气,身上结实,你瞧那小胳膊,藕节子似的。这孩子脾气也好,不像人家孩子见天儿要抱,睡也睡在怀里,他不是。他大概是自苦吧,知趣儿,不撒娇,该吃吃,该睡睡,醒了自己和自己玩儿,真是个好孩子。”
颂银被她说得鼻子一阵酸,这么小的孩子,原该万千宠爱集一身的,他却成了落架的凤凰。她过去摸摸他的小脸,喃喃说:“小时候委屈,将来大富大贵。”
郭主儿摇摇头,“黄连投了苦胆胎,只怕一苦到底了。”
她回身说不会,“他是先帝嫡子,差不到哪里去的。将来显赫了,知道额涅艰难,加百倍的孝敬额涅。”
郭主儿笑了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我就足了。以前我一心想要个闺女,现如今瞧这儿子,这么文静,也像姑娘似的。毕竟是自己生的,疼都来不及了。没有阿玛不打紧,有额涅呢,谁敢欺负他,我就和谁拼命。”
颂银唏嘘不已,“您也是难,我瞧这里冷清,要调派人来伺候,不过几句话的事儿。可既然太后下过令,没法子违抗,您暂且按捺,等过程子,等她顾不上这儿了,我再打发人过来。”
郭主儿说别,“没的为了咱们冲撞太后,她正愁抓不住把柄,你逆了她的令儿,还能得着好?我们挺自在的,活着就成。凑合凑合孩子大了,慢慢就有指望了。”
娘两个相依为命,要是硬把阿哥抱走,会不会叫她生不如死?她本打算先和她透露一点儿过继的消息,又怕事不成,反而叫她提心吊胆,便把话咽了回去,只道:“人不派,就多送吃食吧,奶妈子要多吃,奶水足了对小主子好。您也要滋补,月子里出了先帝驾崩的事儿,这头挪到那头,您多烦心呐。”
她眯眼儿对她笑,“谢谢你了,阖宫上下也就你还惦记我们。我没权没势的,报答不了你,等哥儿长大了,叫他孝敬你。”
颂银回头看阿哥,将来这孩子不知是个什么前程,报答她可不敢当。她也和郭主儿的心一样,希望他好,健健朗朗长大,就成了。
从萱寿堂出来,回到内务府,就该着手准备明天天亮后的选秀了。
选秀是个比较庞大的工程,内务府在秀女未进宫门前还是很闲在的,前期主要靠户部操持,由八旗各级逐层将适龄女子花名册呈报给都统衙门,于户部汇总后上奏皇帝,皇帝决定选阅日期,接下来才轮到他们接手。
要是你在角楼上当差,大选前一天入夜,就会看见一个无比热闹的景象,那些装着后妃梦的骡车入地安门,每辆车的车辕上都挂着灯笼,密密匝匝的,汇集成一片灯海。本旗参领、领催们忙着排车,那灯海就是流动的。然后停滞下来,整夜静谧,等第二天宫门下钥时天蒙蒙亮,灯火在一片雾气里隐隐闪现,像黎明前失了光华的星。渐渐都熄灭了,听不见喧哗,偶尔传来骡子的鸣叫,和太监高声的调度:“一旗一旗别走散了……后边跟着,慢慢儿的,端稳是头一条……”
颂银从永巷过去,带着一帮子女史和敬事房太监,在御花园道口等着。终于见太监领人进来了,因为没有经过挑选,高矮胖瘦,良秀不齐。
她回头问蔡四:“太后和万岁爷来了没有?”
蔡四道是,“已经移驾体元殿了,小总管这就下令让过去吧!”
她点了点头,“皇上一天只看两旗,先叫正黄旗和镶黄旗,余下的在外候着,指不定老佛爷性急,多看两旗也不一定。”
蔡和应个嗻,抄到后头传话去了。
她挥了挥手,叫太监把人领过来,在殿外先列好了队。大选是遵照先满洲,次蒙古,最后汉八旗,先来的两旗都是出身较尊贵的女子,有些甚至是她认识的。她审视了一圈,恐怕后妃大部分都要出自这里头,所以愈发和颜悦色着。
主事太监提着嗓子吩咐:“六个人一排,照年纪大小划分。瞧瞧自己的牌子在不在,没什么事儿不许交头接耳。万岁爷和太后老佛爷在里头亲阅,进门先行礼,不许掀眼皮巴巴儿觑天颜,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儿,一步一步走好喽,磕着绊着了不好看相。”
那些素面朝天的秀女们这会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色穿着蓝绸袍子,简单编个大辫子,鬓边戴朵红绒花,唯唯诺诺听太监指派。不过进去不叫抬眼睛,在外面还是可以随便看的,都对她很好奇,大概头一回看见活的女官吧,一双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住打量她。
她笑了笑,提袍上了台阶,示意头一排秀女跟她进去。皇帝和太后及几位老太妃在宝座上坐着,她向上揖手,却行退到一旁。
皇帝两手抚膝正襟危坐,然而眼里百无聊赖,太后说这个好,那个好,他敷衍式的应付着,“一切但凭皇额娘做主。”
如果有半点情谊,经历这种场面,总会有一些触动吧?他抬眼望她,她安然掖手站着,情愿看陆润,也不愿意把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他慢慢握起拳头,这世上最苦大约就是我爱着你,你却对我毫无兴趣。他是一国之君,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他沉寂下来,不去考虑那么多,心里反倒安定了。横竖是坏人了,坏就坏个彻底。他曾想把后位给她的,几乎只差求她了,结果她不为所动。既然她不稀罕,自然有人稀罕。不想做皇后,那就入后宫做妃做嫔吧!
太后选人很走心,和老太妃们窃窃商议,先看出身再看品貌,留牌子的全是那张造册之外的收获。她的想法很简单,挑最好的给她儿子,最好来年能得几个孙子,儿多不愁,江山就稳固了。
正黄旗的都瞧完了,侧身问皇帝,“有中意的没有?”
皇帝淡然道:“皇额娘留下的,儿子瞧着都好。横竖还有几回复看,皇后是最要紧的,多斟酌斟酌方好。”
他说完了垂下眼,密密的一排睫毛遮掩着,看不出心思。颂银心里却有小小的欢喜,也许他想通了,真要是这样多好,毕竟一个人喜欢你不是罪过,如果早早儿和平共处,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周折了。
她抿唇对太后一笑,“后头有满洲七旗,还有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老佛爷慢慢挑。奴才先前在外头看了,这回的比上年的要齐全,不愁挑不着可心的。”
她这么说着,皇帝心里越发不受用,站起身道:“儿子还有些政务没办好,余下就劳皇额娘和老太妃们费心了。”
他忽然要走,众人有些茫然。太后道:“好歹要几个上记名的,你一个不选,叫人说起来像什么?”
他无奈,重又坐了下来。后头引阅的都是镶黄旗旗下,也就是他原先的旗奴,进来的五六拨里,挑几个看得顺眼的留了牌子,就算搪塞了皇太后了。
他最后还是走了,知子莫若母,太后把盘弄的手串搁在炕桌上,心里也弄得不痛快,只是碍于旁边还有几位老太妃,不好做在脸上。轻轻叹了口气,重又堆起了笑容,“他走他的,咱们挑咱们的。上三旗的姑娘出身是不必担心的,只看人才样貌罢。你们也帮着瞧瞧,往常是先尽着宫里后妃的亲戚,咱们皇上身边人少,就没这一宗了。再往上推,有好的举荐,大家伙儿也出出主意。”
老太妃们七嘴八舌开始回忆,谁谁家的姑奶奶曾经见过一回,倾国倾城的貌,诗词歌赋堪比卓文君。太后重又燃起了希望,举着老花镜瞧,把秀女脸上的一颗雀斑一颗痣都瞧得清清楚楚。
颂银耐下性子侍立,等到两旗看完,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余下全归明天,所以一次选秀得耗费好几天时间。
今天有三十三人留牌,这些人并不是直接就进宫的,先归到一旁,等大选一轮全结束了,再放到一起复选。几回复选后依旧留牌的,有机会晋位册封,不过还有最后一道坎儿——留宫住宿。这项筛选更为严苛,秀女身上不能有一处瑕疵,比如狐臭啊,扁平足啊,都不行。最后是入睡后的体态仪容,四仰八叉者撂,磨牙打鼾者撂,梦话呓语者撂……撂到最后基本就不剩多少了,再逐一问话,考量门第、谈吐、学识,从中议定后妃人选。
颂银有时候也想,佟家得了赦免不必参选,果真是太祖爷给的最大的恩典,要是她也叫人这么盘弄,心里真不怎么愿意。这一轮又一轮的,连掰嘴看牙都有,和骡马市上挑牲口有什么区别?给人当个妾还得这么折腾,真不上算。
她归置起了造册,太监把人又都领出去的当口回了内务府。明天轮到正白镶白两旗,阿玛不在,她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宫里日常的琐事不断,人一多,事儿也跟着多,有应选忽然晕倒的、有下骡车崴了脚的、还有来了月事疼得直不起腰的,千奇百怪应接不暇。其实她明白,好些意外是姑娘们不愿意进宫想出来的把戏,进了宫蹉跎年岁算轻的,一旦被看上,一辈子出不了紫禁城,对于在家自由惯了了满洲姑娘来说,简直等同刑罚。
春寒还没到收梢,夜里依旧冷得厉害。叫人拢了一盆火来,在脚边上供着,渐渐腿肚子上暖和起来。她坐在案后算上月柴米的消耗,眼看又到一年换装时,各地上年进献的贡缎要整理,后妃们的首饰要打造,回头宫里小主儿多起来,样样都短不得。
正算得投入,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宫里下钥后差事全停,没出要紧的岔子不许走动。她搁下笔坐直了身子,以为会有苏拉来报,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回话。
窗外北风呼啸,只余刮过檐角时呜咽般的悲鸣。才想捡起笔来,守夜的灯笼忽然把一个拉长的人影投在桃花纸上,颀长清隽的轮廓,简单束起的长发,看不清是谁,却叫她心头疾跳起来。
是容实吗?是不是他?明知道不可能,心里却压不住希望,万一呢?
她站起身开门,“是谁?”
门外的人没有挪动,抑郁寡欢的一张脸,木桩子一样竖在那里。她悚然一惊,“您怎么来了?”
他推开她,径直走进她的值房里,“没有牌子可翻,想到了你。”
他经过她面前,带起一股冷冽的酒香,她不敢进屋,踌躇着站在门口,“我和您翻牌儿没什么关系啊,您喝酒了?喝完了不睡,上奴才这儿来干什么?”
皇帝坐在圈椅里,垂眼抚弄手上的扳指,从出现到现在,连正眼都没看过她一眼,看了怕露怯。听她这么说不过一哼,“这紫禁城朕哪里去不得?夜里想逛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你这儿来了,又如何?”
她回头看,随墙门就离她的值房不远,明明门户紧闭,他又是跳墙进来的?她感觉棘手,“万岁爷,您和当王爷那时候不一样了,您不能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少废话!”他忽然提高了嗓子,“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朕会吃了你?把门关上,到朕跟前来!”
他不喝酒她尚且怕他失控,喝了酒更令人恐惧了。她不敢违命,也不敢上前,把门稍稍掩上一些,脚下只迈了半步,“有什么吩咐主子大可命人来传奴才,叫主子亲自走一趟……”
“你别同朕和稀泥,闭上你的嘴,开口反倒没好话,白扔了朕以前对你的情义。”
她被他一呵斥,吓得噤在那里,他满意了,开始回忆往昔,慢吞吞说:“我,不懂得怎么爱人。十四岁的时候有了两个通房,是宫里派出来,专为引导皇子行房的彤史。那时候年纪小,觉得这东西有意思,刚开始没日没夜的,后来不稀奇了,就扔下了。我的小半辈子,不瞒你说,一直在算计。因为曾经和皇位失之交臂,一门心思想要夺回来,我拉拢群臣,培建自己的势力,光是这两样,就耗费了我整整十年,所以根本没有时间花前月下。我玩儿女人,我也承认,做王爷的时候玩得不少。因为官场上要应酬,不得不为之,可是真正动心思的,到现在为止只有你一个。”他站起来,摇摇晃晃饶室游走,“你是朕头一个喜欢上的女人,你知道头一个是什么感觉吗?行也想、坐也想,哪怕看见你的字迹,我也觉得安慰。”他指了指自己,自嘲地笑起来,“我是疯了,我害了单相思,喜欢上臣子的女人,算个什么皇帝!我也不愿意这样,可我站在权力的巅峰,自己管不住自己,就没人能约束我。我想把你抢过来,我脑仁儿都快炸了,你能不能救救我?我知道,你说过很多回了,你不喜欢我,只想给我当奴才……可我不缺奴才,也不缺人给我当差,我就缺个知冷热,能直来直去和我说话的人。”
颂银翕动了下嘴唇,刚想张嘴,被他拂袖打断了,“别跟我提什么选秀,那些女人全是用来生孩子的,不是用来爱的!”
她静静听他说完,低声问:“那么现在您学会怎么爱了吗?”
他几乎连想都不用想,“后宫事务全听你的,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富有天下,可以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我抬举佟佳氏,封你阿玛做公侯,这样还不行吗?佟家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祖上只出过一位妃,你不想给家里争光吗?你可以站得更高,走得更远,你的儿子能做太子,将来你就是太后,我把女人最大的荣耀都给你,你还有什么不足?”
颂银已经不好意再说打击他的话了,他们彼此的价值观隔着宇宙洪荒,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她只能尽量委婉地表达,“您很好,您愿意给我的一切,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我很感激您对我的这份心,可是我不能骗您。有的时候两情相悦,对方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卡住了那个机缘,一碰撞,就撞进心里去了。容实不比您强,您是皇上,他只是您手底下的官儿,您嗓门一高,他就得跪下给您磕头,论权势地位,他和您差远了。也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他有人气儿,遇上不顺心的事了,能和他理论理论。和您呢?您是皇上,我得防着您不高兴,怕您发火,这么一辈子,太累了。”
他皱起了眉,“敢情我吃亏在身份上?如果不是皇帝,你就会喜欢我?”
颂银噎了一下,“也不一定,不过成算肯定会大一点儿。”
他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就真没法子了,江山不能扔,皇帝也得继续当,好不容易得来的,不能为个女人就放弃了。”他低头打量她,灯火下美人如玉。他抬手想去抚她的脸,她试图躲避,被他的眼神震慑住了。看看,皇帝能让人屈服,不管爱不爱。他的指尖终于落在她的脸颊上,那柔软精致的触感,简直是世上最美最摄心的。他低低说,带着哀求的味道,“二银,你能不能爱我一点儿,就一点儿……我在你跟前可以不摆皇帝的谱,咱们像寻常夫妻那么处,不行吗?你看看我的好处,总有一个地方让你喜欢的。你知道我每天把心悬着,落不到肚子里是什么感觉吗?听说你上热河去了,我有好几回想哭,可我不能,我是男人,是皇帝,我不能哭……”他把袖子撸起来让她看,“我就这么排解,这是因为四哥夺我皇位、这是因为四哥削我兵权、这是因为内阁陷害我、这是因为你去了热河……”
颂银打眼一看,那作养得白洁细腻的手臂上有触目惊心的四道口子,三道已经愈合,一道是新伤,新鲜的肉红色的疤痕,想象得出当时皮肉分离的惨况。
她惊讶慌张,怔怔看他,“主子,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的嘴角微微往下沉,眼里有细碎的波光,几乎要掉落下来。怕她看见,很快转过头,喃喃道:“我算无遗策,可是算漏了一样。我不该让你去拉拢容实,我作茧自缚,结果报应来了。我只做错了这件事,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回到我身边来吗?”
因为一个错误的开端,引发一连串的后续反应,是他让她拉拢容实,她才从反感到爱上。既然爱了,就不能回头,现在再来寻根问底,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他这样自残,让她震惊且难过。女人终究是心软的,仿佛他的罪孽因为那一刀,渐渐也可以抵消一些了。她想他一定是醉了,才把这些羞于暴露的伤口展露给她看,这个铁血的人,也有他脆弱不堪重负的地方。
他把双手放在她肩上,“现在我不是皇帝,只是个爱慕你的人,能不能不要对我那么绝情?把给容实的爱,分一点给我,这个要求过分吗?”
他的手指渐渐收拢,铁钳似的,扣得她生疼。嗓音像飘渺哑海中鲛人的歌声,有种蛊惑和怂恿的力量。颂银一个不察,竟被他抱了起来,待要挣扎,双双跌进了被褥间,他的身子像山一样,把她压在了底下。
这就是他所谓的爱和喜欢?她刚才几乎有些同情他了,谁知他接下来做出了这样的事。果真一个人的性情长成后就无法更改了,他骨子里的那种霸道和不可一世早就成为他的标签,她怎么能够奢望和他缓和对立的局面呢!
她奋力推搡他,“主子,请您三思。”
她到现在还保持冷静,这女人真可怕。他就是要撕碎她的伪装,就是要看她惊惶失措的模样。她越是这样他越是肆意,不如要了她,这样她还怎么跑?他知道她和容实有过那种事,他不在乎,他只要他们份量相当,她在挑选的时候,心里那杆秤至少不会偏颇得太厉害。再说汉人不像满人,满人不会刻意要求女人的贞洁,汉人却不是。女人一旦失贞,下场不外乎遭弃。那次他留宿她的值房,只是让容家人误会,容实定然知道首尾。这回叫他不得不正视,他还能一如既往地相信颂银吗?
他用力制服她,“想想你阿玛,还有让玉,你想让他们死,只管和朕对着干。”
她已经不知道应该怎样唾弃他的无耻了,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别拿这套来威胁我,会让我更瞧不起你!”
她身上的香气熏人欲醉,分明柔弱,却要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果然不爱,连怜悯都没有。没关系,他不需要怜悯,他是人间帝王,只要征服。
混乱里下手没有轻重,她一脚踢过来,踢得他胫骨骤痛。他咬牙哼笑:“你凭什么瞧不起朕?你连命都是朕的……”她忽然屈膝顶向他的鼠蹊,他真的生气了,扬手一耳光,狠狠抽打过去,复一手掐住她的脖颈,狠戾道,“你的胆子太大了,想叫朕断子绝孙不成?既然不肯从了朕,那活着也无用了,带着你对容实的感情,上望乡台等着他吧!放心,朕早晚会叫他来陪你的,让你们做对鬼夫妻,也算朕成全了你们。”
他的虎口越收越紧,颂银只觉眼前模糊了,仿佛笼着一层厚厚的霾,什么都看不清了。耳中血浪拍打,一阵阵,嗡鸣作响。
这回可能真要死了,可是她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家里人、容实,还有内务府的差事……她的眼睛渐渐失了焦,茫然望他,那张脸狰狞可怖,和头一回见到时的尊贵从容相去甚远。权力是毒药,毁了这个翩翩公子。
她也挣扎,却是无谓的抵抗。他仔细欣赏,看着那如花的面孔变得嫣红,仿佛晕染上了一层朱砂。她手脚的力气越来越小,只消一个弹指,他的困顿就会远离,他会重新变得坚硬无比。可是怒火突然消失无踪了,他猛然一惊,慌忙抽回了手。
她惊天动地咳嗽起来,大口抽气,人躬成了一只虾子。他握起拳,冷眼旁观,就算是个教训吧,让她知道天威不可触犯也好。
颂银从这刻起才真正对他产生恐惧,以前还会同他打太极,靦着脸讨好他,主子长主子短地奉承他,到如今荡然无存了。这个人连半点敬重都不配得到,这场感情里他最大的错不是让她拉拢容实,是他没有一颗真心,他从来不拿别人当人看。
她艰难地往后缩,怕得浑身打颤。刚才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她真的还要在这内务府继续呆下去吗?人这一辈子行走在路上,一路走一路扔,把无法担负的东西都扔了,才能走得长远。现在内务府变成难以承受之重,她得走,离开这紫禁城,到没有他的地方去。
她的脑子已经跟不上动作了,四肢有它自己的意愿。她从炕上下来,往门上跑,却忘了这宫廷此刻是个大笼子,她根本跑不出去。
她哭得打噎,哑声咒骂:“你这个禽兽!你枉为人!”
他愈发恨,解开她的腰带随手一扔,那鸾带正落进炭盆里,溅起满地火星,“我枉为人?我要不是想挽回你,还等到这会子!可是你瞎了眼,看不见我的心,你满脑子就只有那个贼兮兮不要脸的容实,他到底有哪点好,值得你不要命地维护他?朕今天就幸了你,看你能怎么样!”
他掀起她的曳撒,一向觉得女人穿男人的官服碍眼,恨不得把这袍子撕碎才解恨。已经半熄的炭火点燃了那根鸾带,蓝色的火焰颤抖着焚起来,空气里弥漫起布片烧焦的糊味儿。她两手遮挡,哀凄望着他,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他避开她的视线,和她对视会令他羞愧,会击破他好不容易下的狠心。他借酒盖住了脸,一切荒唐到最终都会被原谅的。
他颓然停滞下来,真是天注定的,本来自己就艰难,被她这么一说,顿时连半点兴头都没有了。
他放开她,心烦意乱地下炕,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垂着两手站在那里发怔。想了想,不能让她发现缘故,慌忙把袍子掩好,色厉内荏地给自己找台阶下,“既然你不愿意,朕也不强逼你,逼得紧了,更叫你恨朕。只是你记住,朕势在必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站不住了,匆匆走了出去。半夜里起了雾,雾气很重,甚至看不见一丈开外的景致。他定了定神,纵身跳上宫墙,颇有点逃之夭夭的狼狈。
颂银仰在被褥里,神思渺渺,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庆幸的是他走了,自己总算没有对不起容实。可是她委屈极了,谁遇上这种事都会羞愤欲死,要不是撂不下,真想一索子吊死算了。她以为上回圆明园里被他强吻已经是最坏的了,没想到还有今天。刚才的一切像噩梦一样,她恐惧得不敢回顾。满以为他好歹是个皇帝,不至于做出这么失格的事来,结果还是高估了他。他随心所欲的脾气并没有因为当上了皇帝有所收敛,反倒更肆无忌惮了。
她哭干了眼泪,她从小到大的生活没有波折,后来遇见容实,也是互相抬爱着,没有受他半点委屈。结果栽在这个昏君身上,是老天爷瞧她太顺利了,有些看不过眼,特意安排的磨难。
她哭了一阵,发现房门还开着,这时候要是被人看见,脸岂不丢尽了!她挣着爬起来,掩上衣裳过去把门插好,身上疼得厉害,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隆起个大包,一碰火烧火燎的。打着颤跌回炕上,想起浑身上下都被他摸遍了,就犯恶心,恨不得拿刀片下来,再也不要这身肉了。
吃了哑巴亏,无处伸冤。女孩子遇见这种事羞于启齿,也不能告诉别人。第二天头重脚轻起不来身,原想歇上一天的,又觉得这样是示弱,自己逼迫着自己,非要上值不可。让他瞧瞧她是打不倒的,不管经历多大风浪,她依旧可以挺腰子站着。
选秀还在继续,重复头一天相同的流程,把人引进来,叫皇帝、太后及老太妃相看。
她站在落地罩下,脑袋昏沉沉的,站了两个时辰,站得一身冷汗。视线偶尔和皇帝遇上,可以愤怒,可以鄙弃,但绝不闪躲。她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心虚?该心虚的是他。
皇帝也确实心虚,当视线迎头撞上,他居然讪讪调转开了,不是因为酒后无德轻薄了她,是因为酒后无能怕被她瞧不起。他至今都不敢相信当时会出现这种意外,以前痛饮三百场后照旧寻欢作乐,这次这么要紧的当口居然功败垂成,他简直痛恨自己。她背地里会笑话他吧?所以看着他,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他心里七上八下,今晚上得去两个嫔那里试试,万万不要出纰漏才好。
太后那里挑得很认真,和太妃商量完了还要问颂银。她是内务府官员,虽然不管前朝的事,但和满朝文武都有牵扯。比方赏赉加封,必须经过她手上,所以哪家什么情况,她心里多少有点根底。
“这孩子瞧着怪齐全的,哪家的?”太后留了一个女孩儿的牌子,叫人把名牌递上来,看了一眼,“汉军旗人……我记得这个周侗,骑射了得。当初孝宗皇帝还夸他来着,封了个巴图鲁。汉人拿这个号的可不多,现如今外放了?”
颂银应了个是,“老佛爷真好记性,周侗时任江西巡抚,鸿图二十四年封巴图鲁,赏黄马褂。他的夫人是宗室,是老襄亲王弈贝勒家的三格格。”
太后哦了声,知道个大概就成了。至于那些曲里拐弯的亲,实在叫人头晕,什么人长什么样,连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这一选,又留了二十多面牌子。因为皇太后本身是正白旗人,对自己旗的秀女也更亲厚些,这是谁家的,那是谁家的,都爱打听个出处。颂银站在一旁笑着应承,她就像个活动的词典,问什么都能娓娓道来。可到最后还是撑不住了,一阵热一阵冷涌上来,她踉跄了下,跌在了太后的圈椅旁。
众人哗然,太后惊道:“怎么了,才刚还好好的。”
陆润忙上来扶她,探她的额头,烫得炙手。他回禀上去:“想是受了风寒,叫太医瞧瞧,吃两剂药就没事的,”
皇帝直起了身子,想站起来,重又坐了回去。太后感慨着,“难为她,身上不好还陪着站了这半天。眼下宫里事忙,她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了,怎么能不累着!”
皇帝冲陆润摆手,“你带她下去,传人好好瞧瞧。”心里自然知道原因,昨天吓着她了,她今天还能来,可见有多硬气。
陆润呵腰道是,把她搀到门外,见她实在走不动了,绕道堆秀山后,打横把她抱了起来。
她脸色惨白,他心里急得厉害,从御花园到内务府那么长一段路,没有假他人之手。出内右门的时候大声疾呼,叫人上太医院请太医,低头看她,她靠在他怀里,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轻轻唤她,“颂银,你听见我说话吗?”
她唔了声,中气不足,猫叫似的。
“就快到了,瞧了太医就好了。”他送她回值房,安置她躺下,倒了热茶给她喝,寸步不离左右。
她歇了会儿,似乎好些了,勉强道:“不必看诊,就是累着了。”说着抽泣起来,“我是……太累了。”
陆润上前,蹲在她面前问她,“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她泪眼婆娑望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没什么,就是累,想回家。”
他却料定她有事,否则她这样的脾气,绝不会说出想回家之类的话。他如今当上了掌印,御前未必要他亲自侍候,但皇帝的动静他还是知道的。昨晚上圣驾出了乾清宫,没有人跟着,想是来找她了。大夜里的,能有什么好事!他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不会屈服,所以必然是起了冲突。
他蹲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心里充斥着一种难以表述的矛盾感情,皇帝曾是他的恩人,如今又是他的主子,他一向敬重他,对他没有半点的不尊重和违逆。颂银呢,是他偷偷爱着的人,她有个长短,对他来说有如切身的损害,会激起他反抗的欲望。这两个人的冲突让他为难,他帮着谁都不好,只是私心作祟,到底还是偏向她的。
“回头叫人加固门闩,夜里有人叫门,要不是后宫出了岔子,万万不要开门。他好歹是个皇帝,绝拉不下脸闹起来,闭门羹吃了就吃了,不会怎么样的。”他说着,又蹙了眉,“只是这么拖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咱们都在人手心里攥着,蹦断了腿也跳不出去。”
这是个通透人,她不说,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既被勘破,她也就不必按捺了,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他是逼我随身备刀,再有下次,我就要弑君了。”
陆润讶然看了她一眼,心里巨浪翻滚,努力了好几次方鼓起勇气问她:“被他得逞了吗?”
颂银面红耳赤,“倒没有,可我也没了脸,要不是惦记容实和家里人,我早就抹脖子了。”
他说别,“总有办法的,再忍忍吧,除了忍,什么都做不了。”
她慢慢平静下来,自觉丢人,低声道:“这事千万替我守住,不能告诉别人。要没人知道,我还能将就,要弄得满城皆知,我是活不得了。”
陆润点头,但她的坚持也让人惊讶。皇权于她好像没有任何诱惑力,她就那么咬牙硬扛着,固执地朝她认准的方向前进。什么凤冠霞帔,什么母仪天下,完全不在她眼里。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她比爷们儿还要有骨气。
“大选料着还得花上三四天,等留牌子的复选,你就轻省点儿了。别在宫里上夜,尽量回家去。你一个女孩儿,终究不方便。”
她又哭起来,“我阿玛南下了,内务府主事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守着,万一出了差池又是罪过。”她叹了口气,“罢了,你别替我担心,我自己有数的。”
说着太医到了门上,苏拉在外边叫“回事”,陆润站起身请人进来,太医给看了脉象,说:“小总管染了风寒,我回去开两剂药,煎好了叫人送过来。这个气候易得病,您公务忙,要仔细保暖。再者别太劳累,瞧您脉象弱得很,气血也不旺,多吃些燕窝红枣吧,益气补血的。”
颂银道了谢,请陆润送出门,他回来还守着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值上也忙,别在我这儿耽搁了。我不要紧的,歇半天就好了。”
他徘徊不去,“我不放心你。”
颂银抬眼看他,他脸上有郁郁的神情,想是真的关心她吧。虽然之前为遗诏的事闹得不欢而散,过后终究逐渐建立起了感情,仿佛是朋友,又不尽然是朋友的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笑了笑,“我年轻力壮的,也不是娇养小姐,得了风寒不至于要命的。你和让玉怎么样?我听说她这两天身上也不大好,我忙于选秀,没得空去瞧她。”
他说:“也是伤风,吃了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请了皇上的旨意,想把她接出寿安宫。符望阁西北的竹香馆是个独立小院,长年闲置着,我打发人过去收拾干净了,想让她搬到那里去。那地方环境清幽些,守备也不严,我好常去看她。”
颂银松了口气,微微笑道:“让玉性子大大咧咧的,蒙你照应了。”
他凝目望她,略顿了下,也是温煦一笑,“我省得,你留神自己的身子,让玉交给我,不必忧心。”
抱病,延捱了半天,终于还是告假回家了。
先前用过药,身上出了一层汗,坐在轿车里昏昏欲睡。忽然听见街市上传来孩子的喊声,说天上砸冰溜子了。车棚子上顿时像被谁扬了把沙,沙沙一片。她支起身子打帘看,天色是厚重的青灰,下起了一阵细密的冰雹。也只是转眼的工夫,纷纷扬扬飘起雪来,今年的倒春寒来得厉害,立春过后下雪,记忆里也只小时候有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