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小冈,松涛阵阵,明月清冷,星空寥落,白衣的他,盘膝坐在铺开的白锦上,专注地弹着手中的琴。
仿佛岁月不曾流逝,红尘依然相伴。
他让我对美丽形成了一个高而苛刻的标准,于是很多人很多事物便再也无法入眼,曾经沧海,若要颠覆的话,该需要怎生强大深厚的力量才能办到?
然而,他若以为我会因此妥协,那就错了,在情感的国度里,我们家的人,从不知妥协二字怎么写。
不能妥协忍辱,那便痛快放弃。
一曲终了,余音缭缭,我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应景,懒洋洋地走上前去。
“数年不见,你依然是天人之姿,功夫又有长进了。”我不吝赞美。
他抬起氤氲云雾的眸,定定地望着我,忽而展颜一笑,几乎颠倒众生,“别来无恙,忧儿?”
那一声忧儿,勾起了往昔所有美好的以及不美好的回忆,我皱眉,强抑下心头杂乱微疼的跳动,此刻我真的深深地佩服璃浪,将我的心伤疗好了一大半,至少我现在面对他的时候,已经不再觉得疼痛难忍。
“好吃好睡。”我短而有力地道。
你玩转天下,我又何尝没有纵横江湖?难道谁还会为谁伤心一生?
他闻言垂眸,唇边勾起淡淡的笑,“忧儿好酒之名江湖皆知,六年前我却不知呢。”
我眸光闪了一下,也是淡淡地笑,本师出一门,连笑容也可以做到十分相似,“那时不知美酒的妙处,实是人生憾事,如今无忧仗剑携酒江湖逍遥,人生至此,复有何求?”
“那是男人的理想,忧儿,你聪明绝顶,岂会混淆呢?”他语气平常,只在男人二字上微微咬重。
“哦?”我扬眉浅笑,盘膝坐在他面前,反面对着古琴,伸手随意地拔着琴弦,“那涟哥哥不是男人吗?为何涟哥哥的理想是江山霸业?”
“那,并非我的理想,但我却非要做到不可。”
他突然伸手压住我越来越迅速地胡乱拨弦的手,也制止了那越来越扰人的噪音折磨,于是他这最后一句话,直直沉淀为人生的底色,在宁静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沉重。
我沉默,非要做到不可?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气。
“忧儿,你可知,这么些年来,我行遍天下,竟找不到一名技艺高超之人,能够反弹琴瑟,与我共奏一曲。”他喃声道。
那声音里,有过惆怅后悔么?即使有过,也会被那江山霸业给挤得没边了吧?
我挥开他的手,伸手反抱着琴,冷冷地,“共奏就免了,既然师兄坚定至此,师妹唯有为师兄弹奏一曲,以示祝福。”
也不待他回答,我推开两步,直接盘膝闲适地坐在草地上。
反弹古琴,乃神话中传说中的一种高超琴技,琴艺乃大家闺秀必俱的起码才华,但天下琴艺高者数不胜数,却无人能够做到反弹琴瑟,连天下第一才女的轩儿也曾为止惊叹,她却不知,坐在她面前整日好酒贪睡不顾形象的我,从小被我无所不能的爹爹训出了这一手反弹乐器的技巧——琴瑟琵琶古筝等等,都能在我手中反弹出美妙的音乐,只是付出的代价十分惨痛,十指连心,当年十指磨损俱破之时,鲜血迸流,痛不可挡,若不是澈涟整日陪伴着我……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那时若没有涟哥哥的陪伴,又怎么会有今日比手痛更重十倍的心灵折磨?
一得一失之间,原来我得到竟是为了更彻底的失去,奈何?
一串清丽的声音从我滑动的指下流淌而出,繁复的指法让我白皙的十指看起来仿佛玉兰纷舞,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忘忧,忘忧,扫净明台,夜来的清冷,渐渐从眼前褪去,莺语花香,清泉泠泠,一片歌舞升平,我低眉信手,轻拢慢捻,清风醉人,无忧无虑,在涟哥哥耳边浅笑悄悄,童颜纯稚,仿若回到了当年共奏和鸣的温馨和乐岁月。
涟哥哥,你弹琴,我跳舞,好不好?
涟哥哥,你我正反互补,天衣无缝,能不能弹遍天下无敌手?
有涟哥哥陪忧儿,忧儿的手不觉得疼了。
天下纷乱离合,与涟哥哥有什么关系?为了天下,你要让忧儿去陪别人吗?
我不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棋子,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一生?
手中一转,刹那间金戈铁马,杀气冲天,我弹得性起,一手托琴一手拂弦,随乐舞起,翻飞跌宕,衣袂猎猎,连环腿出,气流万道迸射,四面松涛怒吼,如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热血男儿笑俘敌军,一朝雄霸万世,正在豪情万丈之时,收势盘坐,五指突并,七弦鸣断,嘎然而止!
不需要歌舞升平的曲终收拢,我毫不留恋地拦腰斩断长情!
澈涟端坐阖目,面若云影恍惚,遮在袖中的双手剧烈颤抖,衣袖随之瑟瑟而响,阖目的一瞬,闪过一抹来不及消逝的痛苦之色。
“你竟如此决绝,果然,今非昔比……”
我施施然站起,将琴轻轻放在他的面前,樱唇微动,吐出嫣然笑语,清纯不再,邪气魅重……
“涟哥哥,往日情谊,只能长存记忆当中,从今以后,忧儿祝你飞黄腾达,实现鸿鹄之志。”
他望着眼前似真似幻的我,天真中亦有虚伪假笑,坦然中愈发城府深深,修长的手一抖,压上断弦。
“噗!”古琴在他的掌下,化为纷纷扬扬的木屑碎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