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野性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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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回报一个人的爱

头年十二月,约翰·桑顿的脚冻伤以后,他的伙伴们就把他安顿好,留下来养伤,他们自己则逆流而上,去把木排放到道森。巴克被救下的时候,他的脚还有点跛,不过天气的暖和,使他的脚完全好了。在这里,在长长的春日里,巴克在河岸旁卧着,注视着流水,懒洋洋地听着鸟儿的歌唱和大自然的和声,渐渐地恢复了体力。

巴克在跋涉了三千英里之后,这时才得到充分的休息,他的伤口愈合了,肌肉丰满起来了,骨头上重新裹上了一层新肉。但同时,他也懒惰了。说到懒,大家——约翰·桑顿,还有塞基特和尼格———都在消磨时光,等着木排下来,把他们带到道森去。塞基特是一条小个子爱尔兰猎犬,她早早就和巴克交上了朋友,奄奄一息的巴克对她的主动接近,连讨厌都做不到。塞基特是那种具有医生天分的狗,她象母猫舔小猫那样为巴克擦洗、清洁伤口。每天早晨,巴克吃完早饭之后,她便照例来完成这件自派的任务,结果巴克就像等着桑顿的照顾一样,盼着她的护理。尽管不怎么外露出来,尼格也同样友好。他身高体壮,毛色发黑,血统一半是警犬,一半是猎犬,有着一双会笑的眼睛和一种好得不能再好的好脾气。

巴克很惊讶的是,这两条狗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嫉妒他的样子,他俩似乎分享了约翰·桑顿的仁慈和博大。巴克的身体一天天强壮起来后,他俩就引诱他玩各种各样的滑稽可笑的游戏,桑顿都忍不住插足其中。就这样,巴克很轻易地康复了,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平生第一次他有了爱,真正充满激情的爱,这是他在阳光明媚的圣克拉拉山谷的米勒法官家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和法官的儿子们打猎或闲逛,那是工作上的伙伴关系;和法官的孙子们之间,那是一种堂堂的监护关系;和法官本人之间,那友谊是崇高而尊贵的。然而,约翰·桑顿激起了他狂热、倾倒和痴迷的爱。

这个人救过他的命,这很重要;然而,他还是一位理想的主人。其他人是出于责任感和为了工作才关心狗的利益;而他却情不自禁地关心着他的狗,犹如他们是他的亲生子女一般。不仅仅是这样,他从不忘记亲切地打个招呼或是说些鼓舞人心的话;他还坐下来和他们长谈(他把这说成是“侃”),大伙儿对此很乐意做。巴克把桑顿粗鲁地抱着自己的头、猛烈地摇动的动作和骂得那些难听的话,视之为爱。巴克从未体验过比这粗鲁的拥抱和低声的咒骂更快乐的事了。每次前后推搡时,他的心仿佛要跳出来一样,这让他感觉很快乐。当放开他时,他就一跃而起,嘴笑眯眯地,眼神意味深长,喉咙发出无声的震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时,约翰·桑顿便发自内心地惊呼:“上帝啊!除了不会说话,你懂得这么多啊!”

巴克表达爱的方式就像要伤人似的。桑顿的手经常被他衔在嘴里,用牙齿狠狠地咬,结果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他的牙印还留在桑顿的手上。正像巴克明白那些咒骂是爱的表示一样,桑顿也明白这假装咬人就是一种爱抚。

不过,在很多情况下,巴克的爱是以崇敬来表达的。虽然桑顿碰一碰他或对他说话都会使他欣喜若狂,但他并不刻意去寻求这些东西。而塞基特却喜欢把鼻子钻到桑顿的手掌里拱,直拱得桑顿拍了拍她,她才作罢;尼格则喜欢悄悄走上去把自己的大脑袋枕在桑顿的膝盖上。巴克不会这么做,他满足于远在一旁表达他的崇敬。他会长时间卧在桑顿脚边,热切而机警地望着桑顿的脸,在那张脸上看了一会儿,端详着,以极大的兴趣追踪着每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面部每一个动作或变化。有时候,他会碰巧卧得远一些,卧在一旁或身后,这时他便注视着桑顿的轮廓和偶然的身体动作。心领神会,约翰·桑顿常常转过身来回应巴克的凝视,也会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巴克,就像巴克用眼睛闪烁出心灵之光一样,也用闪闪的目光表达着自己的心。

在巴克获救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愿意让桑顿走出自己的视野,从他走出帐篷时起,巴克在他身后跟着,直到他再走进帐篷。他来到北国后,一直在更换主人,不由得他不担心,恐惧于得不到一个长久的主人。他害怕桑顿会像佩罗、弗朗索瓦和那个苏格兰混血儿一样,从他的生活中消失。这种恐惧,不管在夜里,还是在睡梦中,他都无法挥去。每逢这种时候,他就驱除睡意,冒着风寒蹑手蹑脚地来到帐篷的门帘前,站在那里聆听着主人的呼吸声。

巴克对约翰·桑顿的深切的爱,是文明潜移默化作用的深刻体现,然而这并不表明,他身上被北国唤醒的原始本性不复存在,相反,它还是很活跃。他拥有忠诚和献身精神,这些是文明生活的产物;然而,他身上还保留着野性和狡黠。他属于荒野,从荒野走来,坐在约翰·桑顿的火边,而不是带着许多代文明标记的南国狗。他不偷这个人的东西,是因为深切地爱他,然而偷别人的,别的营地的东西,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而且偷得十分老练,让人觉察不到。

许多狗在他的脸上、身上留下了牙咬的痕迹,但他的勇猛依然如故,并且愈加精明。塞基特和尼格脾气好得连架都吵不起来,再说,他们属于约翰·桑顿;凡是陌生的狗,不管是什么种,也不管是否勇猛,很快就认可了巴克的至尊地位,否则就得和一个可怕的对手进行殊死搏斗。巴克是无情的,他太了解棍棒和牙齿的法则了,绝不会放弃有利时机,对敌人展开了一场生死的决战,也绝不会半路收兵。他从斯匹次身上得到过教训,从西北警署及邮班的几条善战的狗身上得到过教训,从而懂得了没有中庸之道这个道理。他要么是领导者,要么是服从者,没有中间路可走;不应该心慈手软。在原始的生活里,怜悯是不存在的,会被误解为胆怯,而这样的误解会导致死亡。杀或被杀,吃或被吃,这是法则,是从远古时代传下来的指令,他服从。

他比他看到的岁月还要古老,比他呼吸的空气还要原始。他连接起了过去与现在,他体内搏动着强有力的节奏———过去的永恒,他也随着这个节奏摆动,就像潮汐和四季一样循回往复。蹲在约翰·桑顿的火堆边时,他胸脯宽阔,满嘴白牙,体覆长毛,是一条出色的狗;他身后却衬着各种颜色的狗、半狼半狗和野狼的影子,催促着他、激励着他,品尝着他吃进去的肉的滋味、渴饮着他喝下去的水,和他一道嗅风、一道聆听,给他讲解森林中野兽发出的声音,支配着他的情绪、指导着他的行动,和他一道卧下入睡、一道做梦,而且很洒脱,成为他梦到的内容。

他不能抗拒这些影子的呼唤,他身上在一点点地丧失人类和人类要素的体现。森林深处回荡着一声呼唤,一听到这声呼唤,这声具有神奇的感染力和诱惑力的呼唤,他一直忍不住把身转过来,离开火堆周围被踏过的土地,跃入森林,不断地向前奔跑,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去,他也不打算知道,只知道自己无法抗拒那声呼唤,那声在森林深处回荡的呼唤。然而,每当他来到这柔软的、未被践踏的土地上和绿色的阴影下,对约翰·桑顿的爱就会把他重新拉回到火堆旁。

桑顿是惟一让他牵挂的人。此外,整个人类就不那么尊重。对于偶尔经过这里的人对他的爱抚或者夸奖,他都反映冷淡,要是有人过分殷勤,他就会一走了事。当桑顿的伙伴汉斯和皮特乘着他们等待了很久的木排到来的时候,巴克不理睬他们拒绝,直到他搞清楚,原来他们和桑顿关系密切。此后,他便以消极的态度对他们加以容忍,接受他们的宠爱似乎是给他们一点面子。他俩是和桑顿一样的人,特别爽快,有着敏锐的目光,朴实的思想和脚踏实地的作风。在木排还没有撑到道森锯木厂旁边的大河湾里时,他们就了解了巴克和他的脾气,并不向巴克强求他们从塞基特和尼格那里得到的那股亲热劲。

然而,他对桑顿的爱却与日俱增。夏季旅行中,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把背包放在巴克背上。只要桑顿一发命令,什么事巴克都可以去做。有一天(他们以木排的收益为抵押贷到一笔款子,从道森出发到塔拿拿河的上游去),人和狗都坐在一个峭壁的顶上,直直往下便是河床上裸露的石头,有三百英尺深。约翰·桑顿坐在离峭壁边缘不远的地方,旁边是巴克。桑顿一时冲动,打算做一个实验,他招呼汉斯和皮特来看。“跳,巴克!”他一边下令,一边向深谷挥手指出。说时迟那时快,桑顿一把拉住巴克,一起滚到了峭壁边上,汉斯和皮特连忙把他俩拉回安全地带。

事情过去,待他们回过神来,皮特说:“太悬乎了。”

桑顿摇摇头说:“不,这太棒了,而且令人心惊胆颤。你们不会明白,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他在旁边的时候,我对你可连碰都不想呀,”皮特一边断言,一边朝巴克点点头。“没错儿”汉斯加了一句。“我也不想那么干。”

桑顿的担心在年终的环城被实现了。当时,桑顿在酒吧间出面好言相劝“黑”伯顿,———一个脾气暴躁、心狠手辣的家伙,———不要老是欺负一个新来的人。巴克呢,还是老习惯,卧在一个角落里,头伏在爪子上,对主人的一举一动都留心观察。但是,伯顿冷不丁就是一黑拳,打得桑顿直打转,一把抓住柜台边的栏杆才没有跌倒。

旁观的人听到一个声音,既不是狂吠也不是尖叫,恰当地说,是一声怒吼。接着,巴克的身体被人们清清楚楚地瞧见从地上一跃而起,朝伯顿的咽喉径直扑去。那家伙本能地伸出胳膊挡了一下,他的性命才保住,但还是被扑了个仰面朝天,身上骑着巴克。巴克松开咬着胳膊的牙齿,又朝他的咽喉咬去。这一次,巴克把那家伙的喉咙撕开了一道口子。接着,周围的人群蜜拥而上,把巴克赶走了,可是当医生来止血时,巴克仍旧打着转,发出愤怒的咆哮声,还企图扑上来,看到一排充满敌意的棍子后才不得不退了下去。当场就召开了一次“矿工会议”,会议判定,巴克咬人是迫不得以的,免于治罪。从那天起,巴克开始扬名于阿拉斯加的每一个营地。

后来,在那一年的秋天,巴克又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救了约翰·桑顿的命。在四十哩河一处水流湍急的险要地段,三个搭档正在顺水放一条又长又窄的撑篙船,汉斯和皮特在岸上用一条细棕绳一棵树、一棵树地挽着扯住船,桑顿则留在船上一边撑篙,一边向岸上大声发出指令。巴克忧心忡忡,心急如焚地在岸上跟着,和船同速前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主人。有一处特别险,一排岩石半隐半现从岸边凸进河中。汉斯放出绳子,当桑顿把船撑向河心的时候,他便抓着绳子跑下河岸,让船绕过那排岩石。船绕过去了,而且顺流而下,但被汉斯用绳子猛的一刹,给弄翻了,底朝天地冲到岸边。桑顿掉在水里,激流把他卷到了最危险的地方,漩涡连连,进去就性命全无。

巴克当即向水中跃进去,游了三百码之后,在一个湍急的漩涡中追上了桑顿。当他感觉到桑顿抓住自己尾巴的时候,便使出浑身的力气朝岸边游去。然而,水流冲击得他们只能缓慢地前进,而且在快速地顺流而下。下游传来夺命的咆哮声,那里有更加湍急的水流,岩石像一把巨大无比的梳子伸进河里,把激流劈成一股股水花四溅的飞沫。桑顿感到河流在最后一道陡坡发出一股可怕的引力,意识到他不可能再上岸了。他从第一块岩石的上面一擦而过,冲过第二块岩石时受了点伤,接着又重重地撞在第三块岩石上。他用双手攀住岩石滑溜溜的顶部,放开巴克,在一片惊涛骇浪中高喊:“快走,巴克!快走!”

巴克拼死挣着命,想游回去,却怎么也支持不住,随波逐流地漂向下游。当他听到桑顿又一次下达命令时,向后仰了仰身子,伸出脑袋,似乎想看上最后的一眼,然后才乖乖地转过身,向岸边游去,他竭尽全力地游着,快到游水不起作用,他要在河底葬身的时候,皮特和汉斯把他拖到了岸上。

他们清楚,在这样的激流中,攀着一块滑溜溜的岩石的人,只能在几分钟内坚持。于是,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沿着河岸跑向上游,在离桑顿很远的地方。把那根用来刹船的绳子系到巴克身上,留心不让绳子卡住巴克的呼吸,也别对他游水造成妨碍,然后让他跃入激流。巴克勇敢地出发了,但他不能到达河心。当他发现这个错误时,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他的位置已经和桑顿平齐了,可他还得再划五、六次水才能够着桑顿,结果还是无可奈何地被激流冲过去了。

汉斯迅速扯住绳子,像刹船一样拽住了巴克。激流中,身上的绳子这么一勒,就把他拖到了水面下面,而且始终没能冒上来,直到撞在岸边,被拉上去为止。他被淹得半死,汉斯和皮特连忙扑在他身上,把空气压进去,挤出了水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接着又倒了下去。桑顿微弱的喊声传了过来,尽管他喊些什么并不能听清,但他们知道,他马上就坚持不住了。主人的喊声象电击一样在巴克身上起了作用。他一跃而起,沿着河岸跑在那两个人前面,来到了上次进入水中的地方。

他又一次被系上绳子放进河里,又一次向前游去,但这一次他笔直游向河心。他已经犯了一次错误,这一次不能再犯了。汉斯放出绳子,并且让绳子绷紧,而皮特则把绳子整理了一下,不使绳子打结。巴克往河心前进,一直和桑顿成了一条直线才停止,这时他猛地转身,如箭似地冲向桑顿。桑顿看见巴克过来了,当激流以排山倒海之势把巴克像一柄大槌似地砸到他身上时,他把胳膊伸出,用两臂牢牢地抱住那毛茸茸的脖子。汉斯把绳子绕到树上往回拉,巴克和桑顿被拖到了水下。又憋又呛,一会儿这个在上,一会儿那个在上,他们被拖过坎坷不平的河底,在礁石上连碰带撞,靠向河边。

桑顿睁开眼睛。他趴在一根漂木上,汉斯和皮特还在狠命地来回推拉。他睁眼便去找巴克。巴克瘫痪在地,毫无生气,尼格正在那身体上发出哀叫的悲鸣,巴克湿漉漉的脸和紧闭的双眼则被塞基特一如既往地舔着。桑顿不顾自己遍体鳞伤,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巴克的身体,发现三根肋骨断了,这时巴克已有了知觉。

“这么办吧,”他宣布,“我们就在这儿扎营。”巴克的肋骨长好,能够走路了,他们才开始拔营出发。

那年冬天,巴克在道森又立新功,或许不那么英勇,然而却使他在阿拉斯加的声望连升数级。他们三人尤其满意这件事,这件事把他们需要的装备提供全了,使他们可以以矿工的身份出现在从未出现过的未曾开发的地区,把他们到东部已久的渴望实现了。这件事是由埃尔多拉多酒店的一场谈话引起的,人们在店里吹嘘各自心爱的狗。巴克当然成为众人谈论的对象,桑顿也自然********巴克的荣誉。争论了半个小时之后,有个人说他的狗能启动一辆载有五百磅货物的雪橇,并且能够拉着向前行;另一个人吹嘘说他的狗能拉动六百磅;第三个人则吹到了七百磅。

“得了!得了!”约翰·桑顿说,“巴克能启动一千磅。”

“是在原地启动的,是吗?而且还要拉着走上一百码?”一个叫马修森的伯南札淘金大王追问,他就是那个吹到七百磅的家伙。

“是原地启动,而且还要拉着走一百码,”约翰·桑顿镇静自若地回答。

“那好,”马修森慢慢地有板有眼地说,一字一眼地说道,为的是让大伙全听见,我打赌他拉不动,我以一千块钱作赌注。”说着,他把一袋香肠大小的金沙甩在柜台上。

谁也没出声。如果能够说的话,那么桑顿说的大话,别人当真了。他能感觉到一股热血直朝脸上涌,这下栽在自己的舌头上了。他可不知道巴克能不能启动一千磅的雪橇。半吨哪!这么大的份量把他给吓住了。他对巴克的力气很有自信,巴克启动这个重量当然不成问题,他以前就觉察到了;但他从没遇到过这种要一决高低的场面。十几双眼睛紧盯着他、一声不吭地等待他做出决定。再说,他是没有一千块钱的,汉斯和皮特也都没有。

“我有辆雪橇,现在就停在外边,上面装着二十袋五十磅一袋的面粉。”马修森又毫不留情地说。“所以,这个问题你就不用犯愁了。”

桑顿没有答话。他也不知说点什么,茫然若失地扫视着一张张面孔。这个样子只有当一个人的思考能力丧失后,重新寻找能够启动脑筋的东西时才会表现出来。他的目光停留在吉姆·奥布赖恩的脸上。他是马斯托顿淘金大王,也是桑顿原来的老伙计。他从这张脸上得到启发,他的欲望被勾起来了,要去做这辈子都不会做的事情。

“你能借给我一千块钱吗?”他问,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一般。

“当然能,”奥布赖恩一边回答,一边把一个快要涨破的袋子咚地一声放在马修森那个袋子旁边。“不过,约翰,我可不太相信这条狗能有这两下子。”

酒店里的人潮水般涌到街上观看这场赌博的结果,不吃饭了,赌不玩了,场子不看了,就想一窥究竟,并且提出诱人的下注条件。好几百人,穿着皮袄戴着手套,在雪橇周围站了一大圈。马修森的雪橇装着一千磅面粉,已经在这停留了近两个小时,天气又特别冷(零下五十度),滑板牢牢地冻在硬邦邦的雪地上。人们提出二对一下注的条件,赌巴克拉不动雪橇。“启动”这个词引起了争议。奥布赖恩主张,桑顿有权先把滑板撬松,只要巴克从静止状态“启动”就行;马修却坚信,这个词包括把滑板从冻结状态中拉松动这层意思。一开始打赌就在场的那些人,多半赞成马修森的看法,于是,下注的条件成了三对一,都打赌巴克拉不动,无人响应巴克拉动的提法,都不相信巴克有这个能耐。桑顿也是头脑一时发热才卷入这场赌博的,本来就已忧心忡忡,现在看着这辆雪橇,这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还有蜷伏在橇前雪地里的、由十条狗组成的常规狗队,越看越觉得没希望。马修森则越发得意了。

“三对一!”他宣布。“我照这个比例再加一千块,桑顿,你看如何?”

虽然桑顿一脸狐疑的神态,但却彻底激发了他的斗志———这种斗志足以超越胜负,使人不顾现实的可能性,听到的只有一片喊杀声。他把汉斯和皮特叫到身边。他们的钱袋也是瘪的,加上他自己的钱,三个人只凑了两百块。他们的手头正紧,这两百块已是他们的全部资本所在;然而,他们丝毫不犹豫地把这笔钱放下,去赌马修森的六百块。

那十条狗从雪橇上解了下来,巴克则带着自己的挽具被套上雪橇,这种兴奋的场面已经感染了他,他觉得有一件大事他们必须得做,才对得起约翰·桑顿。人群中发出低语,赞叹巴克的英俊。他状态极佳,没有一块多余的肉,一百五十磅的体重,每一磅都体现出刚强和毅力。他的皮毛光洁得如同丝绸,从脖子到双肩,鬃毛半竖着,即使不动也是如此,而动起来,就仿佛耸立起来似的,好像活在他过剩的精力的激发下。宽阔的胸脯和粗壮的前腿与身体的其他部位构成了极匀称的比例,浑身上下的肌肉结结实实,在皮毛下显得滚圆滚圆的,人们摸着这一块块肌肉说,坚硬得如钢铁一样,于是赌注的比例降到了二比一。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一个刚发了财的大款连连惊呼。

“先生,我出八百块买你的狗,在测试他的力气之前便买下。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就出八百块。”

桑顿摇摇头,走到巴克身边。

“你必须远离他,”马修森不满地说。“离得远点,让他自己来。”

人群静了下来,只有赌徒招呼人们下二对一赌注的声音,此外一点响声也听不到。人人都承认巴克是条了不起的好狗,但二十只装满了五十磅面粉的袋子在他们眼里太庞大了,哪敢还把自己的钱袋打开。

桑顿跪在巴克身旁,他没有照老规矩把巴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也没有骂那些粗鲁的脏话,只是双手捧住巴克的头,脸贴在上面,嘴巴凑在巴克的耳边小声说:“你爱我,巴克,你是爱我的。”巴克抑制住冲动,呜呜地叫着。

那群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事情越来越神秘了,好像在施法术。桑顿起身的时候,巴克像经常一样把他戴手套的手咬住了,用牙咬了咬,又不太情愿地慢慢松了口。这就是回答,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爱来回答的。桑顿退出老远。

“开始吧,巴克,”他说。

巴克按以前学到的办法,先把缰绳绷紧,然后又把它放松了大约几寸。

“驾!”在紧张的沉寂中,桑顿的喊声显得很尖厉。

巴克的身体甩向右侧,猛地一冲,他一百五十磅的体重突然被绷直的缰绳给扯住了。抖动了一下雪橇,滑板下面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咿!”桑顿又下达了命令。

巴克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不过这次的方向是向左。喀嚓声变成了劈啪声,雪橇转向左面,滑板有些松了,并且向一侧吱吱地滑动了几寸。雪橇已经崩脱了冰面。人们紧张得忘记了呼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了,姆是!”

桑顿的命令就像枪响一样。巴克挺身向前,一个冲刺绷紧了缰绳。他整个的身体收拢着,浑身的力气全都使了出来。在丝绸般光滑的皮毛下,他的肌肉象小动物似的扭动着,纠结着。地面上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脯,向前方低低地压着脑袋,与此同时,脚爪疯狂地腾挪倒动,硬邦邦的雪地上硬给刨出两条平行的深沟。

雪橇在晃动,震颤着开始有点挪动了。巴克的一条腿打了一下滑,有人便啊呀了一声。接着,雪橇发出一连串抖动,向前一点一点地突,不过再也没有停下来。半寸一寸两寸,抖动明显减弱,雪橇动量明显增加,不再发抖了,而是开始平稳地向前移动。

人们松了一口气,又有了呼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曾经停止过一阵呼吸。巴克被跟在雪橇后面的桑顿简短而又热情的话鼓励着。距离早就量好了,当巴克接近那堆标志着一百码终点的柴火时,加油声顿时变成了一片狂热的欢呼。连马修森算在内,全都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帽子、手套满天飞。大家互相握手,也不管是谁,逢人便握,一个个激动得语无伦次。

巴克身边跪着桑顿,头靠着头,猛烈地摇动身子。急急忙忙赶过来的人听到桑顿在骂巴克,骂得长久而热烈,温柔而亲切。“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那个大款又惊呼起来。“先生,我出一千块买你的狗,一千块,先生———一千二百块,先生。”

桑顿立起身来,他溢满双眼的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先生,”他对那个大款说,“不行,先生。见你的鬼去吧,先生。这是我能帮你的最大的忙,先生。”

巴克用牙齿衔住桑顿的手,桑顿把巴克前后摇晃着。旁观的人仿佛明白了什么,几乎同时退了回去,知趣地不使他们受到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