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色已深,星子在墨色的天幕上愈显晶亮。疏淡的花影摇曳不定,柳枝随风轻摆。空中无月,地上的一切却是如此清晰可见。
南书清从小门进府,经过西厢时脚步顿了一下。这会儿,明夜怕是已经睡了吧。
这小鬼,像只顽皮猫儿,将周遭搅得一团乱,转身就跷头。
他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犹豫一下,走回自己的院落。
刚进院门,就微微一怔。明夜,在这里——踢球?
他眯眼望去,那是在踢球吧!但那姿势好像街上孩童们在踢花键。高高低低,前前后后,煞是灵巧花哨。
明夜玩得浑然忘我,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唱:“寒蝉那个凄切,对那个长亭——晚,骤雨那个初歇,都门——怅饮那个无绪,留恋处那个兰舟催发……啊,接住。”
南书清直觉伸手,恰巧接到。
“回来了?”明夜兴冲冲地迎上前,“你喝酒了?”他的脸有些酡红。
“小酌两杯而已。”南书清微微一笑,走到凉椅前坐下,将球放在地上,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明夜跟过来,脸上好似有那么一点心虚。
“我走后,他们有没有责难你?”
“没有。”南书清仍是微笑,转了话题,“你刚才在唱什么?”
“《雨霖铃》啊,不过加了点方言小调罢了。”明夜也坐下来,兴致勃勃地,“你们文人填词不都是有曲调的吗?来,唱一首我听听。”
许是喝了两杯酒的缘故,南书清意兴颇高,点点头笑道:“好,就来一首……醉翁的《采桑子》罢。”他侧首微思一下,扇柄在桌上轻击两拍,曼声而歌: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
飞絮,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
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他的声音清澈悠远,在空中袅袅不散。
“好!”明夜抚掌而笑,“大理各族人能歌善舞,姑娘家甚至以唱歌来挑选心上人,你若去了,保教她们抢破头。”
南书清轻笑:“哪有此事?”
“那还有假!”
南书清摇着扇子:“对了,昨晚上你哼的那个斑鸠叫来叫去的,是什么?”
“哦,那是我家乡的小调。哎,我从晋陕一带学来一首民歌,唱给你听听。”明夜清清嗓子,手掌拢在嘴边,起了个头:“哟呼嘿——”他歌声高亢清亮,在静夜里显得响彻云霄,惊得南书清差点掉了手中折扇。
我的那个妹子哎,哥心中想念哎,
拿起筷子哟,端不起碗哟,
被窝里冰凉凉哎,没人来暖暖哎,
想你断了肠哟,何时再相见哟;
我的那个妹子哎,哥心中思恋哎,
割下心头肉哟,送到你面前哟,
一盼几多年哎,冬夏寒暑天哎,
你要肯相许哟,纵死也甘愿哟。
一曲唱完,南书清久久难以回神。他平日耳边都是些诗词歌赋,古曲清音,再多也不过在与同僚相聚时,酒楼里卖唱女唱的那些丝竹小调。他从未听过如此赤裸裸炽热的情歌,就算是汉乐府或敦煌曲子辞里有情诗,也都是含蓄而内敛的。这首民谣的直白大胆,让他一时难以成言。
这词,这词——要说它粗鄙陋俗,它却又如此情真意挚,令人心荡神驰,意动旌摇。
“怎么样、怎么样?”明夜摇摇他。
啊?他恍过心思。
“很……很特别!”
“晋陕民歌一向粗犷大胆,我初听时也不习惯……咦,你们都起来做什么?”
南书清稍一转头,只见拱门外已经挤了一群人:周伯、小英等几个丫头、厨娘、做粗活的阿强,守门的大石……还有几个短工。有的披着外衣,甚至还有的打着赤膊。
小英的眼睁得圆滚滚,语带敬佩:“公子爷,陆少爷,你们唱歌真好听,我们村里就没有唱歌这么好听的人!再唱一支行不行?我还没听够。”
阿强咧着嘴笑道:“我也会唱哦,来,我唱两句给大伙听。”
小英立刻摇头:“才不要,你的破锣嗓子好难听,比公子和陆少爷差好多。”
阿强瞪她:“啧,你敢瞧不起我?我这就让你开开眼界!”他拉开架式要开唱。
“停停停!要唱改天再唱,现在都给我回去睡觉!”干吗?对山歌啊!你也唱我也唱的。
“可是,陆少爷,我真的会唱哦!”
“快走快走!”明夜动手赶人。
“哎——别推我嘛!”声音渐渐远去。
明夜转回身,南书清正坐在椅中望着他静静地笑。他的心怦地跳了好高一下,迟疑轻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啊。”南书清要站起,手一撑,却使不上力,又坐了回去。
明夜皱眉:“我就说你喝多了!来,我扶你回去吧。”他一伸臂,从椅中搀起南书清,扶他慢慢走回内室。
南书清坐在床边,闭目长长吁了一口气,将外衫脱下,随手放在一边。
明夜轻道:“你歇着罢,我回去了。”
他一睁眼,拉住明夜。
“我不困,你,你……”他刚想说要明夜陪他说说话,又一转念道,“夜深了,你去睡吧。”
他斜靠床柱,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脚步响,睁目一看,却见明夜跪坐在床沿上,好奇地盯着帐顶悬挂的一条条精巧的绳结,东扯扯西拽拽的,真像……一只遇到新奇事物的顽皮猫儿。
“了不起、了不起,这是哪儿买的?”明夜有些敬畏地摸摸大红的“福禄寿”结,对它繁复的图案不禁有点头晕。
“是我编的,已经很多年了。”南书清侧首看他。
明夜立刻用崇敬的目光向他膜拜。
他忍不住笑,柔声道:“你要喜欢,我就编一只给你。”
“好好好!呃,可是我想戴在身上,它会不会大了点?”
“那是挂在屋里的,你要戴,我就编只小巧的复翼盘长结给你,系上玉佩,压袍子正好。”
“那你何时编?”他的语气急切,像个要糖果的孩子。
南书清脱了鞋子,坐到床里道:“你去那边柜子下面第三只抽屉把线篮拿来。”
“好。”一眨眼,明夜就回到床边,手里多了个小小的竹簸箕。簸箕里是一卷卷鲜艳的丝绳,还有剪子、针、缨穗等。
“你也坐上来吧。”南书清拍拍床板。
明夜乖乖爬上床,盘膝坐到他对面。
南书清拿起一块罩了层绒布的软木板,将一只装了许多缝衣针的小盒打开,又挑了束月白色丝绳剪下一段。他抬眸看向明夜,抿唇一笑:“我已经好多年不编了,恐怕得想一想。”
“没关系,我可以等。”明夜的声音轻柔。
南书清在丝绳中央打个结,在绒布板上插了几根针,用丝绳在针间绕了几绕,思索一下,再绕几绕,穿过这根再压过那根。他几次中途将它散开,重新再编。不知过了多久,绒布板上缝衣针渐多,绳结也逐渐成形。
明夜忽然问:“你怎么会这些女孩儿家的玩意儿?”
南书清手下不停,轻轻言道:“我小时没什么玩伴,也是没什么其他喜好,整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奶娘见我眼力一日不如一日,怕我终有一天会看瞎了眼,就教我编这些个东西,减少读书时间,以免眼睛过于疲累。”
烛光摇摇曳曳,映得罗帐里光影幢幢,忽明忽暗。
明夜的目光柔和起来,仿佛看见一个俊秀的小小孩童,就这样以厚如积山的书本和女孩儿家喜爱的小物件为伴,慢慢度过那单调而寂寞的年少时光。 他忍不住伸手,拉拉南书清鬓边垂下的长发,南书清不明所以地抬头,望进他凝视的黑眸中,回以温和的一笑。
“好啦。”他将绳结从针间取下,一点点调整长度,抽拉整齐,接上穗子。
明夜怔怔地盯着他滑开的领口,忽然想起那个在绮香居的夜里,也是这么一张床上,重重幔帐之间,自己一时兴起,将他白皙秀致的锁骨当成甜瓜来咬时,他又窘又呆的样子,忙一低头。
南书清把绳结递给他,微微奇怪:“你在笑什么?”
“啊?没,我哪有在笑。”明夜抵赖,欢欢喜喜地接过来在腰上左比右比,“对啦,你会不会编同心结?”
“会啊,你要它做什么?”
“不是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吗?你编个同心结送给我,表示咱们兄弟同心同意,同声同气,你说好不好。”
南书清忍俊不禁:“同心结不是指兄弟同心,那是夫妻或有情人之间互赠的,我送你,算怎么一回事?”
“这样啊。”明夜转转眼珠,“你编一个给我,等我将来有了心上人,再送给她。”
“好。”南书清又截下一段水青色的丝绳,将绒布板原来的针拔去,重新插上几根,绕上丝绳。
这次可快得多了,而且图形也没有上一个复杂,约两三刻就完成了。
南书清仔细端详一下,将手边扇柄上拴着的玉坠子解下,系在同心结上,然后递给明夜。
明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像是得了无价宝,他想了又想,最终宝贝地挂在脖子上。
“书清?”他轻轻唤。
“嗯?”南书清收起剪子和丝绳。
“我,我……”他犹犹豫豫。
“你说,我听着。”
“我想抱抱你。”
啊?
南书清愕然地抬头,看见明夜渴望的神情。他心一软,这小鬼,是自小缺少疼爱吧,可是……
“明夜,你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不过……我若想抱,你就跑不掉!”他微一起身,已经扑了过去。
“小心针!”南书清慌叫。
明夜手一拨,插着缝衣针的绒布板落进竹簸箕里。南书清闷哼一声,被他扑倒。
“嘿嘿、嘿嘿,给我抱到。我叔伯姨婶都说我抱起来像暖炉,你说是不是?”
很是,烘得他心跳漏好几拍。
南书清努力地喘口气:“明夜,我快被你压死了!”
“哦。”明夜爬起来跳下床,将竹簸箕收回抽屉里。南书清刚要起身,被他按住。
“现在恐怕已过丑时了,你睡吧。”不待他说话,又拉过被子替他盖上。
南书清也觉困倦不堪,合目道:“你也回去睡一觉罢,别早起了,我叫人把饭菜送进你房里。”听见明夜应声,他稍侧身,沉沉睡去。
天光大亮,鸟雀在窗外啁啾。
南书清轻抚额,昨夜的一点一滴缓缓映上心头,恍若南柯一梦。
他一翻身,手掌压到一样东西,下意识握住,坐起身。凝目一看,是同心结,丝绳的一端系在他腰上。
他心中诧异,昨夜编给明夜的同心结明明是水青色且上头拴了个玉坠子,而手上这个鹅黄色的,是哪里来的?
他穿了鞋,缓步走出房门。看见明夜站在院中,手里举了只纸鸢正在试风。
“哪来的纸鸢?”
“你醒了?”明夜转过头,笑脸灿若朝阳,“这个啊,我从早市买的。”
南书清走到他跟前,给他看手中的同心结,“这是……”
“我编的,好不好看?你动作快,我只记了七八成,花了两个时辰才做好。”明夜笑咪咪地,“你给我一个,我给你一个,你日后有了心上人,就把这个送给她。”
南书清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愣愣地,半天才开口:“你,一夜没睡?”
“我精神好得很,你别担心。”明夜低头整理线轴,“你会不会放纸鸢?”
“……不会。”他只在幼时见邻家的孩子玩过,而他连摸过都不曾。他的少年时,是枯燥而单调的。所接触的孩童玩意儿实在是寥寥可数,就连栾绣偶尔来,也不过是下下棋聊聊天罢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来放,你只要看就好了。”
“又不是三月三,怎么突然想起放纸鸢?”他不解。
明夜将纸鸢塞进他手中,测了测方向道:“远眺对眼睛有好处,尤其是遥望位置不定的东西,你用眼太多,歇得极少,放纸鸢可以助你提高眼力。”
南书清轻抚手中纸鸢,沉默不语。他不过偶然提到此事,明夜却放在了心上。他还以为,只有自己照顾这小鬼的份儿,却不料明夜心思如此细腻。
“来来来,把纸鸢举过头顶……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稍稍向右……”明夜手执线轴,口中指挥,“好,一、二、三,放手!”
南书清依言撒手,纸鸢摇摇晃晃地爬到半空。
“起呀起呀!哎、哎……掉下来啦!啊……接到。”明夜被长线缠了个满头满身,还差点被坠下的纸鸢砸到头。
南书清笑起来,帮他把线缠回线轴上。
“风好像太小了,能飞起来吗?”
“不怕、不怕,有我在。”明夜颇是自信,“这回你来拿线轴,我来放。”
他举起纸鸢,找好位置站定,向南书清示意。
“我喊你,你就向后跑。”
等了片刻,他突然叫道,“好啦,快跑!”
南书清向后疾退。明夜足一点地,凌空跃起,手腕使力一送,轻盈的纸鸢便在忽起的晨风中扶摇直上。
“快,快放线!”明夜跑到南书清身边,同他一起扯线,“别看我,看纸鸢。”
南书清仰头遥望,碧空中,一只蓝黑的纸鸢稳稳地悬在天际。
刹那间,天高地阔,云淡风轻。而他多年来平静无波的心,也随之飞扬起来。
明夜侧过头,瞧见他鬓边轻拂的发丝,唇边悠悠的笑意,一时竟呆怔住。
直到手中长线一紧又一松,他猛然回过神。
“哎呀,该死的,居然给我溜了!”明夜有些气急败坏,“可恶,那小老头还说这线结实的很,居然骗我!”
“算了,重新再买过好了。”南书清温言劝他。
“哼!”他愤愤地将线轴丢到一边,瞄见南书清,漆黑灵动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流光,“嘿嘿,书清,你有没有玩过摔角?”
南书清警觉地退后一步:“你又要做什么?”
“过来、过来,你怕什么!”明夜笑得好阴险。
“呃……我回去换件衣裳。”他转身要走。
明夜伸脚一拌,手在他肩上一扳,南书清只觉天旋地转,“扑通”一声跌在草地上。
他昏头昏脑地要爬起,明夜却一把拉他坐下:“先别起,我再教你个法子,等你看书看累了好用。”他在南书清眉间眼几处按按揉揉,“这是阳白穴,这是睛明穴,这是四白穴,太阳穴你应该知道,你要是觉得眼睛酸涩,就在这几个穴位上揉一会儿,可以减轻疲累,挺管用的……你别躲呀!”
南书清笑不可抑:“不成、不成,你别难为我,我可认不准。”他脸上被明夜搔得实在好痒,怎能不躲。
明夜的视线忽然越过他肩头,望向拱门方向,南书清有些疑惑地转头,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一道优雅颀长的身影伫立在不远处,凝然不动地,像是千百年来就是如此地静静守候。
南书清缓缓站起,拉整衣袍,随手拍掉身上的草屑。
明夜也一骨碌爬起来,眨眨眼,有些诧异地望过去。
眼前这个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眸子深如渊潭的俊美男子,居然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似是仅过而立之年,而那张昭示美貌的面孔却隐隐包含了饱经沧桑和历经人世变换的寂然情绪。他望向南书清的那双眼睛,绽着幽深而微微喜悦的光芒。
明夜心中一动,暗暗警觉起来,脚步刚一迈出,却被南书清手臂一伸,悄悄拢在身后。 哎,这是什么情形?明夜突然忍不住想笑,忙一低头,前额抵在他肩上。
南书清衣袖一摆,作了个揖:“见过朱公公。”
啊?他居然是个太监!
明夜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男子身着绛红长袍,凤眼上挑,双唇润红,俊美得似有几分像女子,但并不显阴柔,他的笑温和亲切,看来颇是平易可亲。
明夜只觉腕上一紧又一松,似是南书清暗暗握了一下。
朱秋琢微笑着走近,看了一眼明夜,又将目光转向南书清:“听说你认了个义弟,我特来看看。”明夜立刻拱手,笑咧了嘴:“是我、是我。”
朱秋琢忍俊不禁,仔细打量一下:“好眼光,是个不错的孩子。”
“那是、那是。”即使他的称呼有点奇怪,明夜仍然眉开眼笑的,但斜眼瞧见南书清神色有些古怪,不由收了笑。
“明夜,我和朱公公谈公事,你先回房去。”南书清反手轻拍他,半侧过头望他一眼。
“喔,那你们慢慢谈。”明夜再拱拱手,乖乖离去。
朱秋琢缓步上前,颀长的身子稍弯,拾起地上的纸鸢,手臂微举过头,绛红的衣袖在腕间缠绕轻扬。他闭眼,似乎在感受纸鸢在空中辗转翱翔的自由。半晌,唇角轻扯出笑意,缓缓开口:“难得见你这么开怀的样子。”
南书清眼神微动,没有做声。
朱秋琢睁眼,望了他好一会儿,放下手中纸鸢,温和的声音像在叹息:“你还在怪我?”
南书清唇微张,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默然。
朱秋琢伸手拍拍他肩头:“别老闷着,和我说句话成不成?”
南书清略退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碰触,恭敬微笑:“不知朱公公过府,有何事吩咐?”
朱秋琢敛起眉,静静看他,好半会儿才几不可闻地长长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幅黄绢,直接塞到他怀里,再看他一眼,方转身慢慢离去。
南书清低首看着手里的黄绢,吁了口气,突然开口:“明夜,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咦,被发现了啊。”明夜小声嘀咕,从浓密的树冠中跃到地面。
“刚才那个美人哪里来的?”他凑过来,一脸好奇。
“朱秋琢是皇上和皇太后身边最得宠的近侍。”听到明夜的称谓,南书清忍不住笑起来。
“咦,姓朱哦,皇亲嘛。”
“皇亲怎会做了宦臣,皇上宠信他,所以才赐他`朱'姓。”
“喔,那他原姓什么?”
南书清想了一下:“许是姓`慕'吧,我记不太清。”
“嗯,姓慕好,姓慕好,比姓`猪'强太多!”明夜嘀嘀咕咕,“啊,对了,他到底有多大岁数,四十有没有?”
“他,已经年近半百。”
“啊——啊,五十了?我不信!”明夜大叫。
南书清一手捂了下耳朵:“我起初也不信,但朝中老臣可证明,他十五岁净身入宫,至今已近三十五年。”
“那、那可真是,驻颜有术哦!”明夜喃喃地,蓦地想起来,“你方才见到他时表情好奇怪,还故意挡住我,做什么?”
南书清迟疑一下:“朱秋琢他……喜欢豢养年轻貌美的男孩。”
啥?明夜又吃一惊。
“都说宫里太监怪癖多,看来果真如此。”他顿了一下,“就算我年轻,可却算不上貌美,你不用这么担心。”
南书清敛了笑,垂下眸子。若论相貌俊美,谁能比得上朱秋琢自己。只是明夜他,如此神采飞扬,灿如琼石的少年,又有谁会不爱?所以他才担心啊,据说朱秋琢对于看中的人总是要千方百计弄到手,万一……自己区区一介翰林学士,怎能保得住明夜?
他抬眼,明夜正对他贼兮兮地笑。
“说实话呐,要论俊我和你差得可远啦,你说你说,他有没有试图染指过你?”说得轻松,是因为知道南书清在朝为官,朱秋琢再色胆包天也不可能太明目张胆。
“呃,那个……”南书清有些尴尬起来。
什么?
明夜立时沉下脸,抓住南书清。
“不说就是有喽,你、你……何时的事?我要去宰了他!”他咬牙切齿地。
“别、别。”南书清忙拉住他,“几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啊,几年前?那你岂不是才十几岁,这个混账王八蛋,老不修!”他额上迸起青筋。
南书清赶紧按住他握起的拳:“你别冲动,他还没对我怎样,我,我就吓得落荒而逃。”他的脸微微有点红。
“那事后呢,他还有没有对你意图不轨?”明夜的怒火降了些,声音也放低。
“没,之后他一直对我很客气。”南书清悄悄舒了口气。
“那是因为他心虚!”明夜哼了声,忽然定定望着他,然后轻轻抱住他修长的身子。
啊?南书清呆了呆,都说没怎么样了,明夜想安慰他吗?
“有没有感觉挺恶心的?”明夜附在他耳边问。
没有,的确没有,除了身子有点僵,脸有点烫,心有点跳之外,真的没什么不舒服的。明夜的拥抱是温暖甚至是淘气的,并不带一丝非分的欲望,就连……那个在绮香居的夜里也是一样……
他赶紧摇摇头,将神志拉回。
“还,还好。”
“那这样呢?”明夜拉低他衣领,在他颈间吹了一口气。
“啊!”南书清一挣,推开他,一手捂住颈背,愕然地瞪他。
“好,好……”
“好什么?”明夜比他还横眉竖眼。
“好……好痒!”他撇过脸去。
“嗯。”明夜颔首,“还好没留下什么严重的反应,不然,我就让他彻底干净,哼!”他恨恨地用手比划一下,不经意打落南书清手中的黄绢。
“咦,什么东西?”明夜凑上前,挨在南书清身侧看他拾起展读,“噢,圣旨哦。哎,那个太监是来宣旨的?怎么可以不设香案不用跪的……什么,要增补你去做国史编修?温大个儿不是说不会点到你头上!”
南书清有些怔然:“不晓得。你还说我很闲,这下可要忙了。”
“什么,什么,有多忙!”明夜捉起他急急地问。
“要住在翰林院,也许十天半月也难得回来。”
“那怎么行!”明夜垮下脸,“你不在府里,我会无聊!”
南书清失笑:“少个人受你捉弄,你当然会无聊。再者,就算我在家,你还不是常常溜得不见人影。”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明夜急得快要团团转,一把扯住他,“我和你一同去住翰林院好不好?”“不成,你会闷。”南书清想也不想,立即打消他这个念头,“而且,翰林院也不许外人去住,难不成你要去做童仆吗?只怕不到两天,你就搅得翰林院天翻地覆了。”
明夜扑过去,死抱着不放。
“你不答应,我就赖着你,让你一辈子也甩不脱!”他涎着脸笑,像个三岁的娃娃。明明是耍赖,却赖得理所当然,“快说、快说,你应是不应?”
明夜他,还是个孩子。不仅淘气,而且难缠。
南书清揉揉眉心,对于明夜的黏功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几天前,朱秋琢带来的圣旨上写明增补他为国史编修官,一月后正式入住翰林院进行编修国史。这些天他忙于做一些准备,而明夜以他日后不能常回府,自己会闷为由,硬要拉他出门踏青郊游。
他深知明夜生性活泼,也的确想趁在没有被繁忙的公务压住之前陪他外出四处游看一下,只是还没确定是哪一天,明夜的磨人神功就已施展出来。
吃饭时抢他饭碗,写字时摇他笔杆,睡觉时抢他床板……闹得他哭笑不得。每天都黏着他不放,连府里的丫头一见到明夜巴着他就掩唇吃吃笑个不停。像现在——
“书清,书清。”明夜绕着他转了一圈,“书清!”
迈左一步,“书清。”
迈右一步,“书清。”
转到后面:“书清书清书清!”
清朗的声音像在唱歌。但是,再形同天籁的声音连续不停响了三天之后也只能称之为噪声。
南书清双手忙着捆一叠书,叹口气道:“明夜,你静一会儿,我头晕。”
明夜笑嘻嘻地凑过来,伸出手指在他额下脑后几处穴位轻轻按揉,倒是好心地不再出声了。
“你到京城也快半年了,还有哪里是你没去过的,怎么还硬要拉我去踏青……清明早就过了,还踏什么青?”
“踏完清明可以踏端午,春夏草青青,什么时候不可以踏?”他的手离了南书清的额角,拉了一摞书,利落地捆起来,“今年闰四月,端午都快赶到入伏了……啊,哪里有艾蒿可以采?”他立时又想到另一项玩乐。
“不晓得,往年都是下人到街上买回来,极少自己去采。”南书清翻翻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书堆,“我要忙起来可能没法子陪你去……啊,你那叠先别捆,我还没整理过。”
“哦。”明夜把快扎好的书本又打开来,“先别提端午,这次呢,去京郊好不好?那有山有水有林子,咱们逛个三两天再回来。”
“三两天?”南书清手停了下,诧异地抬头,“那边没房没舍的,要住哪里?”
“露宿呀!啊,一看你就知道没露宿过。幕天席地的,是有点不舒服,忍忍就好,你身子差,我照顾你,不会有问题。”明夜拉他腰上的同心结,一扯一扯地。
南书清低头微笑,“照顾”?小鬼也会长大吗?
“书清!”一只手“啪”地拍上他马上就要扎好的书册,一张讨好的笑脸凑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明夜,”南书清再叹了口气,“如果你让我把这些书在今天内整理完,那……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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