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清夜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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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我,我跑完了……呼,呼,我……还得做什么?”南书清又累又喘。

这十天,他几乎将一辈子的路都跑完了,遇上明夜,他的人生开始走样,再也回不到宁静安详,无风无浪的当初。

“当然要歇歇,你比十天前好太多了。”明夜笑咪咪地看他坐进凉榻里,好心地帮他捶捶腿松松筋骨。

“明夜,你……你轻一点!”南书清呻吟一声,翻身趴在榻上。

十天前,明夜坚持要教他习武强身,他拧不过,只好应下。每日清晨先绕着院子跑五圈,然后蹲桩压腿,可怜他二十多年来从未受过如此折腾,第一天就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公子爷,茶来了。”小英端着茶盘走进院中,看见南书清,忍不住一捂嘴。

“完蛋了,你又犯规,去,绕府再跑一圈。”明夜笑容可掬。

“啊?又要跑?!”小英苦着脸,可恶,大家都长了心眼,偏推她来送死。

“公子爷!”她向南书清求救。

“你再拖,多跑一圈。”

“我去我去。”她一溜烟逃走。她再笨,也看得出公子爷已经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她?

南书清轻笑出声。说起来,这小鬼还挺照顾他面子。

从他第一天受苦开始,就不许人清晨进院,以免看到他的狼狈模样。即使不得不进,也不准四处乱瞧。谁要忍不住笑,就罚跑。笑一声,跑一圈;笑两声,跑两圈。可不是绕着他的院子跑,而是去绕整个南府。南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圈下来,足以让人叫苦连天。

这十天来,除了周伯年纪太大跑不动,其余的人被罚了好几次。就连前几天看门的大石喉咙痒,不小心地咳了三声,也被明夜揪去跑了三圈。

“咦?你好像都晒不黑嘛,不像我,几天就变黑炭头。”明夜撩开他颈后长发。

南书清僵住:“明夜,你……你别压在我身上……”

“哦。”明夜刚一让开,他立即爬起来,“我、我……我去蹲桩。”

“今天不必蹲桩,我教你练剑。”明夜递过一柄长剑,“小心,挺重的。”见南书清手持剑柄,似乎并不费力,不由有些诧异,随即又恍然,“你习字已有不少年了吧。”

南书清掂掂三尺青锋,微笑道:“我从两岁就开始学字。”

“难怪难怪,你的腕力很好。”明夜弹了一下剑身,“剑是十八般兵器中最常见也是最难练的。剑走腰身,你身体韧度极好,练起来应该会很好看。”

“明夜,离我入住翰林院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能赶得及学完吗?”这小鬼可别半夜溜进去教他习剑,闹得早晚不得睡,恐怕不出一个月,他就要呜呼哀哉。

“看你资质。”明夜笑睨他一眼。

这……很难说。南书清有些犯难。

“第一式——鸡鸣起舞。”明夜声音清朗,左手执剑,右手并指高举过头,昂首挺立。

“第二式——渔樵指路。”剑交右手,左手划过眉侧,长剑转了个半圆,挺身刺出。

“第三式——迎风拂袖。”长剑平推,横过胸前。

“第四式——蛟龙探海。”明夜再一转身,左脚弓步迈出,剑刺膝前。

“第五式——”

南书清痴痴凝望,看明夜唇角含笑,英姿飒爽。

“喂,喂喂!”明夜手指晃晃,将他的神志从九天外拉回,“你在发呆?”

“呃,没有……我在看。”

“那好,这套剑法叫什么?”

啊?没印象,难道他刚才愣神时漏听?

“我……我不记得,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你当然不记得,我还没说。”

这小鬼!

明夜做个鬼脸,煞是可爱,瞧得他又有点愣,他最近越来越容易发愣了,唉,不是好现象呵!

“这套剑法叫`群澜剑',是我学的第一套剑法,你要记住哟,可别到时有人问起,你却只能说`啊哟对不住!我没太记清,得回去问问我兄弟。'”

南书清失笑,这倒不会,凡关乎明夜的事物,他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好,来跟我练第一式——”

五天后——

明夜有些呆呆的。

南书清记性极佳,剑诀念了一遍就记住,招数学了四五遍也大致学会。这五天来,在自己悉心指导下,已逐渐纯熟。这些并不令他吃惊,而是——

自己曾猜他练剑必定会好看,但并未料到竟会如此的……好看!

看他白衫长袖,衣袂飘飘,剑下三分侠气,七分儒风。就算家中剑法最妙的小三子也未必有他的飘逸灵动,秀姿英风。

虽然他没什么武功底子,但这套剑招一亮出来,足可唬倒一大片人。可他是决不能以此剑招迎敌的,因为目前为止,他练的仍只是花架子,自己并未教他如何变化及实际应用,其实就算花架子又如何,教他剑法本就是要他强身健体,而并非克敌制胜。

“明夜,我已练了二十遍啦。”南书清停下来。

这么赏心悦目,不多看几遍岂不吃亏?明夜正想坏心地再叫他多练两遍,看到他额上汗滴,不由心一软:“你先歇着,我去给你拿条巾子擦汗。”

见明夜迅速离去,南书清坐入椅中,正要喝口茶,就听到一声怒吼:“恶贼,哪里逃?”

他一怔,就见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从墙外跃进院中,乒乒乓乓地打起来。

南书清悄悄站起,向后退去,最好不要城墙失火,殃及池鱼。明夜不在,他有些心慌。

咦,有一人很面熟,好像似曾相识。他眼力不佳,看不大清,却听那人叫道:“我阎氏双杰算栽了,你已杀了我兄弟,又何必赶尽杀绝!”

啊呀,冤家路窄!南书清迅速移向拱门,谁料已被看到。

“是你?好,我今日也算赚一个。”阎大哥一抖手,射出一枚毒针,正中南书清胸口。

恰逢明夜进来,正看到这一幕,手中湿巾飘然坠地。

“书清!”他手足冰凉,几步上前,拔掉毒针,“解药呢?”他厉声喝。

“这毒可没解药,哈哈……啊!”阎大哥眼一花,已被明夜扼住咽喉,“谢……谢捕头,救我,救我……”他快翻白眼。

另一个叉起双手,颇不耐烦:“救什么救,你告诉他怎么解毒不就结了。”

“呵……”阎大哥指指喉咙,明夜手松了松,“把毒吸出来就行了……我,我没骗你!”他努力吸口气。

明夜立刻用毒针在他手臂上刺了两下,他张口就吮上伤处。

另一人拱一拱手道:“此毒我见过,应是这样解法没错,请小兄弟高抬贵手,让我带他回六扇门交差。”

明夜看了一眼毒针,形状与颜色均与半月前所见无二,尚轻风也说这毒遇唾即解,想来应是实话。

他不放心,又搜一搜阎大哥身上,只寻到一只针盒,内装的正是这种毒针。

“这位捕头大哥,你就任凭凶犯在眼皮底下行凶不成?”明夜恼他未及救南书清,冷冷言道。

那人脸一红:“抱歉,是我疏忽了。”他武功可不及眼前这少年,所以才无暇顾及啊。

“明夜,你别气恼,是我不小心。”南书清柔声安慰。

明夜哼了一声,点了阎大哥穴道,一脚踢得他倒地:“两位要走请早,恕我正在气头上,没心情送客!”

谢捕头递给南书清一个歉然的眼神,也不好说什么,扛了阎大哥跃墙而出。

“你感觉如何?”明夜急急地问。

南书清揉揉胸口,“不痛不痒的,好像也没什么。”

“进屋里去,让我看看。”明夜不由分说,拉他进了内室。

“可恶可恶,怎么就偏你没穿丝甲的这一日出了事,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明夜气恼地嘀咕,快手快脚地解开南书清的衣衫。

从踏青回来,丝甲就一直穿在南书清身上,只是他乃文人,平日几乎遇不到什么刀光剑影的情形,因此也未有非穿不可的警觉。昨日沐浴时脱下后,今早就忘了穿,结果偏就出了意外。

伤口极细小,如同针上一般泛着蓝莹莹的光。

“你坐下。”明夜皱着眉,“要是那个王八蛋敢骗我,哼哼……”

南书清依言坐在床边,随即发现有些不妥,明夜跪在他两腿间,双手扶着他的腰肋。

这个姿势怎么好像有些……古怪。

他僵着身,声音也有些涩涩的:“明,明夜,你别把着我的腰,我……我怕痒。”

“哦。”明夜放开手,眼睛只盯着伤口,不敢四下乱瞟,干笑一声,“嘿嘿……嘿,你怎么……比姑娘家还白。”老天,他怎么好像有点晕?啊,速战速决,速战速决。

温暖的唇贴上白皙的胸膛。

南书清只觉脑中“轰”的一下,心跳好像停了。

“啊……”他痛叫一声,双手不自觉一推,明夜未加提防,差点跌了个四脚朝天。

“怎么啦?”他又惊又疑。

“好像……有一把钢锥刺进去……”南书清捂住伤处,痛吸口凉气。

“怎么会这样?”明夜心一沉,迅速上前扒开他手掌,却见伤口的蓝光黯了不少。

他不由松了口气,中毒时不痛不痒,解法也极简单,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毒?因而想必解毒时总要吃些苦头。

“不会有事,你躺着罢,免得再一推,我骨头都跌散了。”明夜将南书清推倒在床上,随即伏在他身上。

“明……明夜!”南书清心急急跳起来,像要冲出腔子。

“会有些痛,你忍着点。”明夜吮上他伤处。他吃痛,身子一挺,立即被明夜牢牢压住。

血液似乎都汩汩地涌向头部,波涛汹涌地,好像要沸腾起来。胸口的疼痛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如同极细的丝线,穿越重重压抑的剧痛,钻进他心底最深最细微处。心火再也按捺不住,有如燎原之势,转瞬就蔽住他一切知觉。那些曾经被刻意遗忘的种种梦境,又从沉沉不见底的心窝极深处翻了出来,即使蒙着尘,也依旧清晰可见。

那是令他常常在深寂的午夜时,辗转遇见的好梦——虽痛苦挣扎,却又甘心沉醉。

伤口已不再疼痛,为何却仍然如此折磨难奈?

他茫茫然睁开眼,看见明夜的唇离了伤口,却在他胸膛上柔柔轻吻。

他一惊,倏地拉回所有神志,两手用力一推,坐起身来。

“你在做什么!”声音嘶哑低沉,几乎自己都不识得了。

明夜跌坐在地上,眨了几次眼才勉强找到焦距。

“我……”他微微低喘,灵动的黑眸像蒙了一层雾。

“丧伦败德,丧伦败德……”南书清喃喃自语,起身就往外走。

“书清!”明夜跳起来拦住他,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说他是无心之举?去他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南书清怒目瞪他:“那次在绮香居,我还可当你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因此不同你计较;你一向淘气顽皮,我是知道的,也任你捉弄胡闹,而如今,你作何解释?”

“书清,我……”明夜脑中混混沌沌,双手不由微抬,如同像往日般渴求一个拥抱。

南书清心都拧起来。还要抱吗?还要抱吗?他可知道,他无心的率真,将自己逼入怎样的绝地!“你到底要怎样?”他抓住明夜肩头,痛切低吼,“在你心里,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明夜靠在门边,垂下头,半晌才轻轻道:“我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一句话……”他心中转了又转,平日灵巧心思似乎全都滞住。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念头:他若不愿,他若不愿……我该如何是好?

南书清的声音温柔而恳切,像从天边遥遥传来。

“明夜,我当你是同胞手足,你莫戏弄我好不好……”

明夜怔怔的,耳中再也容不下半个字。同胞手足,同胞手足……书清是个实心肠的人,他说是兄弟,就不会有别的。且自己一生一世都改不了这副样子脾气,怕是不必指望什么了。可要想回到平和安乐的当初,自己也不能够了。

他退开一步,再退一步,忽地转身跃上屋顶飞奔而去。

街市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明夜充耳不闻,心不在焉地慢慢踱晃。

“嘿,明小子,我可找到你啦!”一只粗壮的手掌拍在他肩头,“臻儿都嫁了几个月,你怎么还在京城闲逛?”

明夜缓缓抬起眸子,无精打采地瞟了一眼:“大胡子,你来京城做什么?”

“你三叔有事叫我嘱托你办……咦,你怎么一副有气无力的鬼样子?来来来,告诉五叔,谁给你气受,五叔替你出头。”他一拍胸脯,豪气万丈。

“少惹我心烦,没看我心情不好?”明夜连瞪一眼都嫌费力,直接绕过他。

咦,明小子心情不好?这可是奇闻一桩。谁不知明夜最爱笑爱闹,天塌下来也是笑咪咪地扛着。心情不好?这可严重了。

“嘿嘿,明小子,来告诉五叔,是不是又有哪家姑娘看上你,死缠烂打地非你不嫁?”

“不是,是我赖上别人不肯走。”明夜的声音飘飘遥遥,像一抹游魂。

“好啊好啊!”五叔兴奋起来,“你一定要赖住,千万别放手,咱们全家敲锣打鼓将你免费赠送……不不,我是说,你有了心上人,大家都会替你高兴!”

“三叔叫你嘱托我什么事?”明夜当没听见,直接问到正事。

“你三叔说……”五叔在明夜耳边叽叽咕咕了好一阵子。

明夜眯起眼:“你说什么?”

“呃,你……你要有气,去找你三叔出,我是无辜的!”五叔立即撇得一干二净。

“你去告诉那老头,他自己欠的人情债自己还,我不替他收拾烂摊子。”明夜气恼起来,疾步而行。

“哎哎,好歹你的武功也是他传的,就算你一向没什么尊老敬贤之心,也该体谅一下他年纪大了……”

“五十岁一点都不老,何况他一向自诩老当益壮。”明夜头也不回。

“明小子,我大老远地跑来,你好歹叫我回去有个交待……”五叔挡住他去路。

“要交待是吗?你来着了,我正巧手痒,想找个人交待一下。”明夜慢条斯理地握握拳头,转转手腕。

啊,糟糕,明夜的拳头可是挺硬的,他六岁时打人就很疼。

五叔怕怕地退了一小步。救……救星在哪里?

“五叔,你的胡子又长了,好像几年都没修过了。”明夜不怀好意地靠近他。

不,不会吧,他还不到四十岁,还没娶老婆哪,没了胡子,怎么见人?

“啊,救命!”五叔一低头,躲过来势汹汹的一拳。

“啊呀,打架了、打架了,快跑啊——”

五叔不小心踹倒两个瓷器摊子,集市上顿时一片混乱。

“喂,谁惹到你,让你这么六亲不认……啊,好险!”他跃上房顶,躲过无形的一腿。也没见多久,明小子的功夫又长进不少,他三叔知道一定得意得呱呱叫。

“你跑什么,过来让我揍你两拳。”明夜没甚好声气。

那怎么行,虽然两年前就不再是明小子对手了,但如果自动上前挨揍,他颜面何存?

“你这没大没小没老没少的小兔崽子,亏我当年好心拾了你……呼,没打着!”五叔一旋身,飞到对面楼台上,再沿着酒幌子滑到地面。

“我生病那年你干嘛不一掌劈死我。”明夜足一稍点,宛如大鹏展翅,从半空而降。

好重的怨气!

明小子似乎、大概、仿佛、应该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他试探地问:“呃,是不是……你的心上人,那个……抛弃你?啊哟——我好歹是你长辈,你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居然下这么重的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两人在集市中飞挪腾跃,偶尔擦身而过时交换几掌几拳,寻常百姓纷纷奔走避难,也有胆大的见两人刻意避开众人打斗,干脆就站在原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啊呀,在明小子面前施展轻功简直是自找死路!五叔心念一转,一溜烟钻进酒楼。明夜气还没消,紧跟着追了进去,一直追到酒楼后停放马车的空地。

“大胡子,你快出来!不然我剃光你的头发眉毛。”清朗的声音响彻空地。

“嘿嘿,这位大爷,你好心让我躲一躲,我侄子发疯……咦,好巧,你不就是北定王爷?”五叔笑得好谄媚,“王爷您果然气势不凡!那那,那个臭小子就是我三哥推荐的人选,我人已带到,您自个儿看着办,我先走一步。”

“我瞧见你了大胡子……”明夜一掀华丽的车帘,宽敞的车内除了大胡子五叔,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当日太白楼上找他麻烦的韩雨齐,另一人四旬上下,服饰华贵,气势威严,想必来头不小。

“嘿嘿,明小子,这位就是北定王爷,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明夜冷眼看五叔迅速溜下马车,身形一动不动,待车帘一落,遮住车内两人视线瞬间时,忽地一掌挥出。五叔大吃一惊,慌忙就地一滚,没料到旁边马车底下趴了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他顺手一捞,抓过小孩子避过掌风,却没想到那孩子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女娃,他要回身相救已然不及,只得大叫一声:“车底还有一个!”

明夜也吃了一惊,手掌一偏,挥向另一侧,正好对上北定王爷的马车,只听“轰”的一声,两道人影随即跃出,但车厢已被轰塌大半。

“喔噢,明小子,你完蛋了。”五叔喃喃地,低头看看怀中的小孩子,咧嘴一笑,“小娃娃,你有没有爹娘?要是没有,愿不愿跟我回家住几天?”

“公子爷。”

“公子爷?”

“啊?”南书清回过神,“周伯,有事吗?”

周伯一脸焦急:“公子爷,陆少爷出事了!”

“什么?”南书清倏地站起。明夜几天未回府,他正担心,如今是出了什么事?

“听说陆少爷在街上同人打架,后来又在酒楼冲撞了北定王爷,现下人家都追到府门外头了,您快出去看看吧!”

南书清心一紧,北定王爷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他一怒起来,连皇上也都须让他三分,明夜得罪了他,可怎生是好!

“我去瞧瞧,周伯,您看着府里的人,别叫他们出去。”他疾步出了门,将周伯远远抛在后头。

“喂,都说会赔你们马车了,你们做什么还跟着我,怕我赖账吗?”明夜不耐烦地瞪着一直跟在身后的一行三人。可恶,他正想偷偷溜回南府看看,没想到北定王爷带着韩雨齐和仆从这么阴魂不散,从酒楼一直跟到南府后门。

“我知道你们财大势大,不在乎那几两银子,不过是面子被削,不甘心罢了。那,我吃亏一点,给你们打两下总行了吧。”明夜瞥见仆从手中握着的长鞭,心不在焉地建议。啧,了不起是马车被轰,自己又拒绝三叔的事,这些人平日高高在上惯了,怕是极少有面子这么挂不住的时候。

北定王爷心念一动,他适才见这少年的内功修为,别的还未得知,他就不信这少年能甘心受鞭挞。

他下巴一指,仆从会意,走上前去,长鞭“啪”地一甩。

哟,来真的啊!

明夜翻个白眼,干脆背过身去,他若以内功护体,应不会有什么损伤。

仆从高举起手臂,刷地就是一鞭。

“且慢!”一个温润急切的声音响起。

明夜一愣,忘了运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哎哟哟,痛死我!”他呲牙咧嘴。

“明夜,你怎么样?”南书清急匆匆赶过来,向北定王爷一躬身,“下官南书清管教不严,愿代弟受罚!”

北定王爷稳如泰山,沉静地望着眼前的俊雅的年轻书生。他从韩雨齐处得知,明夜这少年顽皮不羁,惟以这个义兄护持忌惮。方才他也看到,就连明夜五叔也拿他无可奈何,倘若从这书生这里打开缺口,或许尚有可为。明夜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怎能轻言放弃!

“也好。”他深沉开口,“你既愿代为受过,本王就网开一面,不再追究。”看这少年是否无动于衷,仍不出手。

他一示意,仆从又举起长鞭。

“喂,等一下,关我义兄什么事……”明夜刚一动,南书清立刻倾身护住他。明夜手一抬,触到他衣袖,喔,他穿了丝甲,那还好……不对,那也不行!谁敢动他!

他一挣,南书清立即按住他肩臂,在他耳边轻道:“你乖乖地,那日的事我就不再计较!”

明夜僵住,漆黑的星眸凝视他。

能吗?!能够吗?!他可以当一切从未发生,当自己不过是往日般淘气胡闹;可自己呢,也能像从前那样毫无芥蒂,只当是船过水无痕吗?

一鞭,两鞭,三鞭……他的心一下下紧缩,仿佛鞭鞭都挞在他心坎上。

还没完、还没完,这北定王想要命不要!

忽听呼啸声起,这一鞭分明运上了内力。

明夜眸光一闪,探手抓住已换在北定王爷手中的长鞭。

“你既想逼我出手,我就奉陪到底。”他轻轻将南书清推到身后,站到北定王爷面前。

“好,的确重情重义。”北定王爷微舒一口气,刚要动手——

“等等,急什么,忙去投胎啊!”明夜横他一眼,头也不转地柔声道,“你站远一点儿。”

南书清心中一跳,默然走到旁边。

北定王爷长鞭一展,隐隐夹有雷霆之势。

明夜一飞冲天,宛如大鹏。

北定王爷心中暗暗吃惊,这少年轻功之高,内功之深,远远超出意料之外。他的三叔推荐他时曾说他掌法极妙,少有敌手。只是半个时辰已过,他却只是腾挪闪躲,避不还手。

该如何逼他出招?

北定王爷长鞭绕了几个旋,又被明夜躲过,他斜眼瞥见南书清担心焦急的神色,心念一动,长鞭蓦地方向一转,直奔南书清卷去。

明夜吃了一惊,身形极快,掌动迅急如电。北定王爷只觉眼前一花,左手直觉一拨,却迎上虚招,还未反应过来,长鞭已被劈手夺去。

“堂堂北定王爷,竟然出手偷袭一个不谙武功之人,你要脸不要!”明夜冷冷地,手腕一甩,长鞭被抛出数丈之外。

“不得无礼!”南书清急声喝止。

“果然好功夫,本王甘拜下风。”北定王爷不怒反笑,“那件事……”

“没有门。”

嘎?

“也没窗子。”

什么?

“更没地道。”

他在说啥?

“你可以走了。”

噢,这句听懂!

“谁和你说,你找谁去,我没兴趣。”明夜白了一眼,拒绝观看北定王爷一副云山雾罩的蠢相。

……明白了,终于有句完整话。

北定王爷望望南书清,心里有了主意,沉声道:“走吧。”

南书清拱手行礼:“恭送王爷。”目送三人离开,才一回头,明夜却已不见。

他心一沉,这小鬼,还是不肯回来吗?

“如今边疆战事吃紧,本王奉命出征,身边急缺一个得力辅手,明夜是个难得的人才,若为国效命,自然前程无量。”

“这……下官只是明夜义兄,恐怕不便为他做主。”南书清侧立在北定王爷身后,垂手答道。

“不,明夜的三叔与我是旧识,他曾道家中无一长辈可使明夜服顺,但那****瞧在眼里,那孩子对你却颇为恭敬顺从,依本王看,你若出面劝说,他必会应允。”

南书清心中苦笑,明夜何时对自己恭敬过?他要抱便抱,要亲便……

他……究竟想要怎样呢!

“但明夜年龄尚稚,下官担心……”

“本朝征兵,十六岁即可报名,算起来,他恐怕已满了这个岁数吧?”北定王爷转回身,微笑道,“爱护幼弟乃是人之常情,你的心情本王明白,但他并非亲身上阵杀敌,你又何须担心。”

南书清皱起眉头,虽非亲身杀敌,但毕竟身处战场,纵使明夜武艺高强,万一有个闪失……他心一紧,不敢再想。

“咦,陆少爷,你总算回来啦……”

“嘘——”明夜手指在唇间一抵,止住小英的问候,摆了摆手,示意她走开,自己则悄悄伏在门外偷听。

“雏鹰总要长大,你总不能将他拴在身边一辈子吧?”北定王爷又道。

我高兴一辈子赖着他,关你屁事!明夜恨恨地心道。

“望你为国家社稷着想,好好劝说他……”

劝什么劝!说不动我,就来为难老实人,可恶透顶!

明夜越来越不耐。还不走,想留这儿过年啊!

“……我等你消息。”

啊,总算完事。快闪!

明夜转身要溜,岂料韩雨齐先出房门,眼尖看到他。

“陆兄弟——”

啊,没听到没听到。明夜脚下不停。

“明夜!”

他僵住。

“陆兄弟,王爷找了你几次啦。”韩雨齐走到他面前。

明夜瞟他一眼:“阁下面生得紧,咱们好像没见过。”

韩雨齐不禁气结。

北定王爷沉声开口:“既然已回来了,就请进来说话罢。”

明夜犹豫一阵,返身走进屋内。

“明夜,你义兄也赞同你去,你还要推拒吗?”

“我怎么没听见,你少在那自说自话!”明夜冷冷道。

北定王爷也不恼,转向南书清:“南大人?”

明夜的心怦怦跳起来。

好半晌,南书清才缓缓道:“你……去外面开开眼界也好。”

他的黑眸黯下来:“义兄,你要赶我走吗?”

“我不是赶你,外面天高地远,你去各处看看,不是很好嘛。”也许几年下来,他定了性,自己也会安心罢。

“我十二岁就天南海北地四处游荡,北起祁连昆仑,南至苍山洱海,东到浙东沿海,我早就走腻了。”他的声音透着难过。

南书清心一颤。明夜他……从那么小就到处飘荡,四海为家,如今好不容易在自己身边安定下来,自己又怎能……但倘若明夜真的留下来,又会有怎样的结果?他不敢想呵!

“边关上的浩浩山河,万甲雄兵,你恐怕没见识过吧,何不与本王走上一遭?”北定王爷插上一句。

明夜狠狠地瞪过去,他在这边温言相求,盼南书清心软,那边却一个劲儿地断他后路。

“义兄,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不走!”他几乎是恳求起来。

南书清心神恍恍惚惚,竟似没听见。

明夜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始终没有回音。

“如何?”北定王爷再度开口。

“好……我去。”明夜的声音虚弱至极,“我去就是。”

深院静,小庭空。

南书清轻撩衣摆,迈步出门。屋外,月朗星稀。

回廊中,一人坐在栏杆上,一脚悬空轻晃,斜倚廊柱,自斟自饮。月光倾泻在他身上,仿若有了生命,汩汩流动。

听到步响,他蓦然回首,映月而笑。

南书清心中不觉怦然一动。

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

长是人千里。

“敬你。”他一扬手中酒壶,醉眼朦胧。

“你醉了。”南书清微皱眉头。

明夜淡淡一笑,靠回栏杆,口中轻轻唱:“为君沉醉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南书清心头又是一震。

那日在房中,他切切痛斥——“在你心里,究竟将我置于何地!”如今,他抚心自问:在他心底,将明夜置于何地?

而他的心,又失落在哪里!

“我本要告诉你一件事,眼下看来,却得先放一放了。”明夜抛开酒壶酒杯,从栏上跃下,脚步虚浮,踉踉跄跄。

南书清上前几步,伸手搀扶,却被双臂一展,牢牢拥住。他心底长叹,刚要拉开,唇上忽被轻轻一吻,愕然看去,正对上亮湛湛一双眸子。

“陆明夜!”他咬牙低喝。

“错了,我不姓陆。”明夜嘻然一笑,“我是弃儿,无姓无氏,陆烽不是我亲伯父。”目光转为迷蒙,放手后退,又是一个趔趄。

南书清略一犹豫,仍是上前扶住他。

这回,明夜没有造次,只是静静凝视他,忽然柔声道:“你纵爱看书,也要当心眼睛才好。”

南书清垂下眸子:“我知道。”

明夜又道:“是我不好,不该强求你,但我真心实意,绝没有戏弄的意思。”

南书清低着声:“你我义结金兰,本是相敬相亲的兄弟,怎会弄到如此地步?”

明夜再也笑不出,缓缓道:“我原本是想同你做对好兄弟,而不晓得从何时起,却走了样,我的心意变了,改也改不回去。”

南书清心中隐隐痛楚,曾几何时,他视明夜为亲弟,而渐渐地,却也似变得难以识清。他努力压抑,尽力粉饰,却总被明夜一个个不经意的举动轻易地挑拨起来。以往他常常恼恨,究竟是恼明夜顽皮淘气肆意捉弄,还是恼自己把持不定,心动意摇,他也说不清。

明夜可以大胆直讲,他却要考虑再三。

他犹犹豫豫地没有开口相留,明夜想必会伤心难过。但他可知,自己若出言挽留,就是继续自欺欺人:迟疑不觉,方是开始正视。

他需要时间慢慢去想!

明夜见他沉默不语,不愿他为难,轻道:“你要做兄弟,就做兄弟。”他心底暗暗自苦。只是,恐怕再也不能亲近了,自己已渐生情愫,怕是难以自制。

他深吸一口气,轻挣开来。“你保重!”言罢一纵冲天,飞身而去。

南书清怅然遥望,这短短半年来相处种种在脑中一幕幕闪过,如今人去院空,竟是恍然若梦。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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