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产阶级革命的政治实践和启蒙运动的思想反映了资产阶级建立社会和谐统一的努力。它们所追求的这种和谐统一是与****主义、君主主义那种扼杀个体意志和自由的整体主义根本对立的,是以承认个人自由、平等为前提和基础的自由主义、民主主义的统一。资产阶级革命和启蒙运动无疑是文艺复兴运动和宗教改革运动的深入发展,它们的意义在于,一方面在政治上、理论上肯定了早期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文艺复兴运动和宗教改革的成果,即以主张个体独立自主为核心内容的个人主义,使自由、平等上升为社会政治原则;另一方面,又在肯定个体的独立自主的同时寻求使独立自主的个体彼此和谐统一的社会形式,赋予个人主义以新的内容,即合理地利己。这样,到17世纪,近代资产阶级从经济、思想、意识形态、政治等各方面奠定了新社会的雏形,而贯彻这各方面的思想实质和基本精神就是个人主义。由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个人主义在近代产生和普遍奉行具有历史必然性,它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经济中,它代表了一种与中世纪的整体主义根本对立的社会形式。这种个人主义并非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极端利己、自私自利。它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和实践行为,其基本含义概括说来是,以个体为本位,突出个体的独立性、自主性和能动性,以及推己及人,合理利己。个人主义反映了对个体与整体关系的一种全新的看法,即在这种关系中,个体是根本,是始点和归宿,作为整体的社会或国家归根到底只是为了维护个人的自由、权利,个人是社会的主人,人民是最高的裁判官。国家存在的意义在于通过法律建立一种和谐统一的社会秩序,使个人能在其中顺利地实现其自由和权益。到17世纪,这种个人主义由于资产阶级的经济、政治、思想、宗教、文化各个领域的革命而开始成为渗透到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时代主流和精神。这种时代精神必然要进入哲学家的视野,成为哲学家思考的焦点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近代早期哲学即是围绕着整体与个体的关系问题展开的,其主要使命不在于断定个人主义是否合理,而在于给被看作是合理的个人主义提供哲学论证。
从近代早期西方哲学史看,对个人主义的哲学论证有两条思路:一是政治哲学的论证,二是形而上学的论证。而这两种论证的难题都在于既要肯定个体的独立自主性,又要肯定整体的普遍和谐性,同时还要对两者的关系提供合理的解释。政治哲学的论证主要是洛克提供的。这种论证的特点是从人的自然状态来论证个人主义的合理性,因而这种论证也可以说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论证。洛克的论证简单说来就是:人类原来处于一种绝对自由和平等的自然状态,那里没有任何形式的政府,每个人都按照基于理性的自然法行事,享有天赋的生存、自由和财产的自然权利。但是当时也有违反自然法而侵犯别人的自然权利的现象,从而造成了战争状态,于是人们通过协商,订立契约,建立政府来维护公民的自然权利。人们只授予政府实施自然法的权力,所有没有明确交出的权力归他们自己保留。如果政府超越或滥用政治契约中明确规定所授予的权力,人民就有权去解散它,或者反抗它,甚至推翻它。洛克的这种政治哲学论证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它成为以后欧美资产阶级革命的主要理论根据,后来法国启蒙思想家的政治哲学理论几乎都是它的翻版或变种。然而,这种论证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这就是它只是一种关于人的假设论证,它讨论了人与社会的关系,但没有讨论一般的个体与整体的关系,只能说它是政治哲学的个人主义,而不能说它是形而上学的个体主义。这样,它最终没有给个人主义提供本体论的论证,它充其量只具有启蒙的意义,而不可能成为人们的不可动摇的信念。与政治哲学论证不同,形而上学的论证力图从本体论上给个人主义提供论证。从本体论上给个人主义作论证要困难得多,它不能仅仅满足于设想曾经有过某种什么状态,而必须从本体上为个人主义找到根据,从而证明它的合理性。
二、两种形而上学倾向及其问题
在莱布尼茨以前的近代早期,为给个体主义提供论证而从本体论上讨论个体与整体关系问题的有两种主要倾向,即近代的原子论和机械唯物论。这两种形而上学理论与古代(包括中世纪)的形而上学理论不同,它们不再抽象地讨论一般和个别(或共相和殊相)的关系问题,而是把重点放在个体事物之上,直接讨论个体的本体地位,并立足于个体讨论个体与宇宙或世界的关系。近代早期形而上学的这种转变决不只是哲学研究兴趣的改变,而是哲学研究方向的根本改变。在古代哲学中,至少自苏格拉底以后,一般和个别问题始终都是哲学家们关注的中心问题,柏拉图的理念论、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论、中世纪的实在论与唯名论之争,都是对这个问题的理论解决。虽然在古代也有不直接回答一般与个别关系问题的形而上学理论,如古代原子论,但它并不代表古代形而上学哲学的主流。而在关于一般与个别的讨论中,在古代占主导地位、得到社会认可的几乎总是主张一般是实体的形而上学理论,而主张个别是实体的形而上学理论几乎总是处于从属地位,受到社会意识形态的贬斥。这一点在中世纪尤为突出。中世纪早期的神学之所以以柏拉图主义作为其哲学基础,是因为这种哲学直接主张一般是实体,而亚里士多德似乎是以个体为实体的。
中世纪后期的神学之所以以亚里士多德主义作为其哲学基础,是因为神学家、经院哲学家在异端以亚里士多德主义作为武器反对实在论的情况下,发现亚里士多德主义实质上是一种以一般或形式为实体的形而上学。因为表面看起来亚里士多德反对柏拉图的理念论,以个体为实体,而实际上在他讨论个体本身的形式与质料的关系时,所强调的是形式,把代表个别事物的一般的形式看作是真正的实体。由于主张一般为实体的理论为社会所接受和倡导,并适应当时时代的需要,因而这类形而上学理论获得了充分的发展。从理论形态看,古代完备的形而上学理论几乎都是主张一般为实体的理论,如柏拉图主义、亚里士多德主义、奥古斯丁主义和托马斯主义等,而古代主张个别为实体的理论几乎都是零散的、不系统的。古代形而上学讨论的一般与个别关系问题并不就是整体与个体关系问题,但前者是后者的一种表现形式。强调一般是实体实质上是强调整体是实体,而强调个别是实体实质上是强调个体是实体。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理念论的批判,特别是中世纪唯名论哲学家用唯名论为国王从统一的罗马教会争取独立,为个人的实在辩护就是证明。
因此,从总体上看,在古代占统治地位的形而上学理论是主张一般是实体的一般实在论,而其实质是一种主张整体是实体的整体主义。近代早期的形而上学适应新时代个体(民族国家和个人)要求独立的需要和潮流,摈弃了传统上占统治地位的一般实在论:一方面不再以一般与个别这种间接形式讨论整体与个体的关系问题,而把个体作为哲学的直接研究对象;另一方面不再把反映整体的一般作为实体,而把个体作为实体,为个体的实在性作论证,并进而讨论个体的本性、结构,以及个体与个体、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相对于传统占统治地位的形而上学而言,近代早期的原子论和机械唯物论可以说是主张个体是实体的个体实在论或个体主义。然而,近代早期的这两种形而上学以个体为实体对个体与整体关系问题的解决各有其自身的缺陷、矛盾和困境。近代原子论是对古代原子论的复活,其著名代表人物是法国哲学家皮埃尔.伽桑狄。他在青年时代讲授语言学时曾接触到在语言学界有声望的卢克莱修的《物性论》,这部著作用诗的语言阐明了伊壁鸠鲁的哲学思想。通过这部著作,伽桑狄对伊壁鸠鲁的哲学发生了兴趣。
伊壁鸠鲁是古代希腊化时期的著名哲学家,是“古代真正激进的启蒙者”。他所阐发和提出的原子论、感觉论和快乐论在西方哲学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伊壁鸠鲁的哲学体系中,原子论是他的本体论学说,亦是他全部哲学的基础。伊壁鸠鲁的原子论逻辑地包含以下三个结论: 第一,只有作为原子的个体才是实体,个体是独立的、永恒的、自主的,而由原子构成的世界不是实体,而且是有始有终的,因而在作为原子的个体与由原子构成的世界的关系上,必须以个体为本位。第二,作为个体的原子不仅受自然规律控制,同时也似乎有像自由意志的某种东西作用着,就是说不仅有必然性,而且也有偶然性。第三,用这种学说解释人,则人具有独立性、自主性;人有自由意志,不只是听任自然规律的任意摆布,相反可以摆脱盲目的命运或冷酷的必然性;人的自由意志使按照其本性(即追求快乐)生活成为可能;人的生活取决于自己,人的行为准则也取决于自己。由于伊壁鸠鲁的原子论逻辑上包含着上述个人主义倾向的结论,因而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有不少思想家力图利用这种学说来为近代萌生的个人主义作论证。伽桑狄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伽桑狄生活在17世纪的法国,对当时欧洲的时代精神有深刻的洞察,而且具有良好的哲学素养。这一切使他深深懂得伊壁鸠鲁原子论哲学的价值,因而他以复兴古代原子论为己任,力图根据时代的需要阐发这种给个体以本体论地位的哲学。
从理论内容上看,伽桑狄对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并没有根本性的突破。他也主张原子和虚空是宇宙的两个本原,原子是构成物质、物体的简单要素。原子作为实体不含有任何空隙,是绝对结实、不可分割的。原子没有质的差别,但有体积、重量的差别,因而就其形态而言是各异的。虚空也是客观的独立存在,它是原子运动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虚空,原子到处充满着,也就无法运动了。原子由于本身具有重量而在虚空中发生内在的颤抖和不安,不断企图运动。重量是原子的最主要特性,它是原子的一种天然自我运动的力量和能力,是原子运动的内在源泉和根本原因。原子由于有形状、体积和重量的不同,因而按照不同的方向运动,其结果是使原子互相碰撞,从而形成万事万物。万物的产生和消灭就是原子的结合和分离。既然原子有形状、有自动性,由原子构成的物体也就有广延和自动性。他由此断定:物体的本性在于广延性和自动性。基于上述观点,伽桑狄反对笛卡尔的灵魂是无广延的精神的观点,认为灵魂是有广延的和自动的,因而也是物体,只不过是更精细的物体罢了。据此他提出:“人是由两种物体合成的,一个是粗实的,另一个是精细的;既然把物体这一通常的名字给予了前者,那么就把后者称为灵魂或心灵”。
不难看出,就本体论而言,伽桑狄的贡献不在于他对原子论有多少创见,而在于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把伊壁鸠鲁从禁书里拯救出来了”,针对宗教神学和****主义使个体淹没在上帝和君主之中,重新张扬个体的独立性、自主性,重新给个体应有的本体论地位。上帝创造了原子,把原子变成了可见的自然界,但此后就让它按照自己的规律永恒地发展着,再也不干涉它了;所有的物体都是由原子构成的,它们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区别只在广延方面,既然如此,作为物体的人就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君主并不具有至高无上的优越地位;所有原子以及由原子构成的物体都具有自动性,它们就具有自我运动的力量和能力,特别是作为特殊物体的人就可以利用自己的理性去解释正在发生的事物及其发展规律,可以依据一定的理由来作出选择,可以获得自己的快乐和幸福。伽桑狄并没有明确地阐述以上看法,但他的原子论逻辑地包含上述结论。在他的原子是不可分割和自动的本体论结论背后,回响着的是人是独立和自主的个人主义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