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你拿点东西。”阮舒解释,“你的独门秘方,祛疤膏。”
先捡了她自己认为更为重要的事儿,随后记起傅令元之所以提议她来中医药馆的原因,阮舒才又补充道:“也邦我号个脉。”
“进来吧。”黄桑抬手示意,当先迈步。
阮舒跟随其后走进屋里。
布局自然和她记忆中的一样,几乎没有变化。
阮舒驾轻就熟地落座,脱了厚实的外套,卷起打底衫的袖子,露出手腕,枕到黄桑拿出的号脉垫上。
“你想号哪方面?”黄桑去洗了个手才坐回来。
“妇科。”阮舒简单告知她目前的情况,“前一阵,有人给我吃了种药,短时间内改变了我身体里的激素成分比例,产生一系列早孕反应,骗过了医院的孕检。”
“但药物存在副作用,大概两天后我就非常不舒、服,突然大量流经血,而且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看过医生,医院也给我开了药,说是调理为主。”
在她说话期间,黄桑的手指已经贴在她的脉搏上,听言黄桑并无特殊表情,也未多嘴询问她吃药的各种缘由。
所以屋里霎时无声。
阮舒静静地注视黄桑。
细眉大眼,雪肤红唇,眉宇间依稀透露出一抹疏傲。还是一贯的那般,明明年纪轻轻,给人号起脉来时却活脱脱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架势。
兜转着心思,阮舒尝试与她开启话题:“每次来你这里,都很巧,没有碰到其他病人。”
“我这里本来就没几个上门来的病人。”
阮舒愣怔:“那你们靠什么营生?”
“我只是在网络上卖点中草药。就是后院里晒的那些。还录过一些只露手不露脸的针灸教授课程视频,也有一部分收入。”黄桑瞥她,脸上彰显的分明是“你都来好几次了竟然还不晓得”的表情。
阮舒:“……”
这不能怪她……是傅令元从来没有和她提起过。
当然,她自己也不曾主动好奇过。
其实想想也对,黄桑和格格是避世之人,连格格都没让去上学,假若中医药馆真的面朝四方做生意,那些来来往往的病人难免口杂,或许一不小心就节外生枝了。
她们母女俩的生活如此与世隔绝,生活物资所需不高,估算着那些小生意之所得已绰绰有余。另外,傅令元可能也会时不时资助她们……?
黄桑接下来让阮舒伸舌头,看完舌苔又针对她这次的月经进一步详细询问出血量和颜色等等。
阮舒一一照要求作答。
结束后,黄桑收起号脉垫等用具,又起身走去洗手,同时背影和她说着话:“你的身体没以前好了。”
阮舒淡淡一抿唇,倒不觉得太意外。
毕竟距离上一次黄桑给她号脉已过去大半年,期间她经历过被注射致幻剂、被谭飞折磨、江城的郁郁寡欢、闻野动不动的暴力攻击和言语羞辱,还有最近的中枪、被隋润菡和庄荒年绑架再有爆炸现场的死里逃生,等等大的小的、身体的心理的,各种遭遇。
这样的她若还能比以前健康,那她就是女金刚了。
黄桑洗完手转过身,接着道:“你过去的身体底子好,虽然没以前好,但也不是说真的垮掉。不要再继续折腾了,否则再好的底子也得败坏。”
“嗯。谢谢提醒。”阮舒唇角微弯出浅弧。
黄桑走回来她跟前,又道:“你现在是内分泌紊乱,既然西医看过了,我这里也没什么可再补充的,一会儿配点草药你带走。”
“好,谢谢。”
“还有,以前诊断过的宫寒气虚之类的也没得到改善,当然还是那句话,如果没打算要孩子、估计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所谓不会放在心上的。”黄桑再道。
阮舒顿住,一时之间没有吭声。
黄桑背对着她在药柜前乒乒乓乓地忙碌,最后再提一嘴:“至于那什么药,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自己多半也知道,吃了对身体没有好处的。”
“我明白。”阮舒应,双手交握在身前,手指轻轻蜷缩着,又轻轻舒展,红唇微微抿着,静默地站立,思绪略有胶凝。
顷刻,她缓声:“调理宫寒气虚的药,也邦我配几包。”
黄桑动作一滞,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
眼神倒没什么特殊意味。
并且她很快又转回去,利落地点头:“行儿。”,就没其他多余的话。
可仅仅如此,已令阮舒感到非常不自在。准确来讲,是从她自己讲出那句话之后就非常不自在。
不自在地,她快速离开主屋。
冬日冰凉的空气涌入胸腔,正午的暖阳洋洋洒洒地照耀,她呼出浊气,思绪轻晃,不明白自己彼时一瞬脑子里究竟在考虑什么才会要让黄桑再多配那一份药。
转身,她想回屋里跟黄桑说不用麻烦了。
迈出一步,又停住,她垂眸,淡淡嘲弄——算了,配了就配了,拿回去自行处理就好,现在进去反悔,古怪而刻意。
不过,被自己这么一搅和,原本想试探黄桑的话都没来得及问。
“阮姐姐,你在干什么?我和阿树、阿上看了你好久,没看明白你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吴侬软语骤然传出。
阮舒彻底收拢神思,循声凝睛望向格格。
她已经晒完草药,歪着脑袋坐在石凳上,脚边是同样和她一致歪着脑袋的阿树和阿上,阿树和阿上的身边则跟着三只茸茸的小奶猫。
有种自己刚刚犯傻的样子被众人围观的尴尬。阮舒捺下赧然,走向格格:“听晏西说科科和阿针有两只宝宝的墓在你这里?”
“嗯嗯。”格格即刻从石凳起身,不等她要求就亲昵地牵住她的手主动拉她到花圃前,指向突起的一个小土丘,“在这儿。”
小土丘环绕在周围的花草之中,扎实又整齐,还有一根冰棍的棍芯作为墓碑插在小土丘前,像模像样。
看来根本不用晏西再提醒,格格也在每天悉心打理。
其实在大人眼中毋庸置疑是小孩玩过家家般的幼稚行为,但叫人无法取笑他们的赤诚和童真。阮舒不禁莞尔。
格格从旁边的花丛里折了朵嫩黄的小花递给她:“阮姐姐,这当作你来探望他们的礼物。你是他们的奶奶呢。”
阮舒:“……”
她升级为奶奶辈的话,格格绝对是从傅令元那儿听来的……
不好拂格格的好意,阮舒结果小黄花,在格格的引导下,摆放在墓碑前。
随后的十分钟,格格兴致勃勃跟她讲诉科科和阿针在这里的生育下小刺刺的详情。
兴致勃勃之后,格格陷入更深重的落寞:“好想念他们啊……”
阮舒笨拙地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伸手轻轻揉格格的头发。
其实格格和晏西有极大的相似之处,两人从小的生活环境都令得他们接触的人和外界环境十分有限。当然,晏西比格格要自由很多。
完全可以料想,晏西在此借住的那段时间,格格有多开心。勿怪两个孩子能迅速地玩到一起建立坚定的革命友谊以至如今分开后也念念不忘。
如果不曾有过晏西作为小伙伴,格格不会像现在这样落寞的。阮舒犹记得很早之前,格格对自己没有办法出门上学并未非常介意……
“对了阮姐姐,”格格倏尔抬头,揪住阮舒的衣角。
“嗯……?”阮舒低头垂眸。
“晏西的爸爸,是阮姐姐你的哥哥,对吗?”格格询。
“嗯。”这辈分自然是没错的,但——“怎么了?”突然问她这个……?
格格似已考虑清楚,表情显得有些神秘兮兮,忽闪着眼睛,压低音量又问:“晏西离开之前,说他是要去见他的爸爸。那现在晏西见到了吗?”
阮舒愣住,怔怔看着格格,隔半秒,钝钝:“你说,晏西告诉你的……?”
“啊……阮姐姐你不知道啊……”格格失望,纠结地拧眉,然后才回答阮舒的问题,“是啊,是晏西偷偷和我分享的小秘密。因为我舍不得他走。”
“可是我没见过我爸爸,晏西以前也没见过他爸爸,现在晏西能见到他爸爸了,我不能阻止他,所以我不舍得也得舍得,不能耽误晏西去见他爸爸。”
顿了顿,格格嘀咕:“真羡慕晏西啊……我爸爸已经去世了,只能像看望科科和阿针死掉的宝宝一样,只能在清明节和忌日的时候祭拜他,可是都没有墓……”
阮舒的神情蕴上满满的古怪:“你确定,晏西和你说他去见他的爸爸?”
“是啊。”格格肯定地点头。
阮舒下意识握住捉住格格的手,再进一步问她确认:“是去见爸爸,不是去扫墓,不是去祭拜?”
“唔……”格格很认真地回忆,“没有,不知道,晏西的原话说的就是去见爸爸。”
转瞬格格反应过来,怔忡:“欸,阮姐姐,晏西的爸爸也去世了吗?”
阮舒则尚沉浸于自己的神思之中,缓缓松开格格的手,嘲弄——她刚刚那几秒是在怀疑什么?陈青洲没死吗?
不禁为自己荒谬的念头感到可笑。
怎么可能……
她亲眼看到的……
他的死就亘在她和傅令元之间……
陆振华下了决心要杀他的,连尸体都确认过了……
这几个月以来,陈家不也由她在当家作主?
以荣一为首的陈家下属心怀仇恨要为他报仇……
这一切都不是梦,不是梦……
他最后被火海吞噬的那一幕……
抚了抚额头,深呼吸两口气,阮舒甩开那些压抑的画面,重振精神。
格格正因为她的兀自失神而担心地唤她:“……阮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没事……”阮舒挂出淡淡的笑意,拍了拍格格的发顶,“晏西是去见他爸爸了。已经见到了。”
这个所谓晏西的小秘密,应该是傅清辞为了哄晏西而给出的说法……
不过,刚刚格格说,她去世的爸爸没有墓……?
阮舒颦眉——虽然从一开始她在傅令元这里就秉持着不该问的尽量不去勉强探究的原则,但以前更多的是因为她不爱傅令元,在各种事情上与他保持距离,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就这点而言,她其实很早就可以算作一个体贴的女人了。
主屋的方向在这时传出黄桑高声叫唤格格的声音。
根据以往的惯例,多半是喊格格去拿药。
格格应着拔腿就要进去,阮舒按住了她:“我自己去吧,不用麻烦你特意给我送过来了。正好我刚刚还有话还没和你母后说完。”
“好哒!”格格笑着回去和几只猫又玩在了一起。
阮舒举步走回主屋。
黄桑以为来的是格格,头也没回直接指向桌子上的一叠已经打包好的药,吩咐道:“拿去给你的阮姐姐。”
阮舒行至桌前,翻了翻,出声:“一次熬一包,是么?”
黄桑这才应声转身,点点头:“嗯,对,分量都给你分配好了。”
一叠的药包旁边,还有一只两百毫升的透明玻璃瓶,里面装的就是那祛疤膏。
阮舒抓起它端详,光从外表上看,确实和老妪给她用的一模一样,连气味都毫厘不差。
黄桑正在解释:“这些独家秘方的药,我一般不放在网上卖。平常只是做一点在家里备用的。所以暂时只剩这一瓶了,你先用着,我会再做一点。如果你还有需要,就让傅三找我要。”
阮舒琢磨着她的第一句话——独家秘方不放在网上卖的原因,是因为特征太明显,害怕不小心被人认出来吧……?
忖着,阮舒切开话题:“你应该是家里有长辈从事中医,很早就跟着学吧?”
黄桑瞥她,有些意味不明:“傅三没有告诉你?”
“他很少主动谈论你和格格,你和格格的背景来历他也透露得不多。”阮舒淡笑。
黄桑的表情不意外也无异常,好似本就很肯定即便傅令元和她关系亲密也不会向她透露不该透露的事儿。
是故,这就揭示出,黄桑方才那一问略有顺嘴的试探——并非怀疑和不信任的那种试探。
兜转着心思,阮舒靠近到她跟前:“黄医生,有件事想请教你。”
黄桑正从药柜里取完东西,隔着桌子与她面对面站着,低头在称药材的份量,听言十分随意地一应:“请教什么事?”
阮舒紧紧定着黄桑的脸,把手中装有祛疤膏的药瓶往她面前一掂:“我遇到一个也很懂中医的老婆婆,年轻的时候嫁来海城生活了几十年,前几个月刚回江城的娘家。她曾经给我用过和你给我的一模一样的祛疤膏,同样说是她的独门秘方。”
阮舒笑笑:“这种巧合很难遇到的。所以我冒昧猜测,黄医生和那位老婆婆应该是有渊源的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