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俨坐在马上,腰杆笔直,浑然不似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好几个时辰的模样,数千甲骑在他两侧展开,如果从高空看下去,就仿佛一只巨大的大雁,而史俨就在雁首的位置,一里外的镇海军本阵就好像一尾鲜鱼,横陈在淮南铁骑面前。
“吁!”随着一声嘶鸣,史俨勒停了坐骑,仔细观察战局起来:镇海军已经达成了对己方中央阵线的突破,正向左席卷,想要将己方赶入运河中一举歼灭,看眼前敌军的旗帜仪仗来看,应该就是敌军本阵,甚至吕方本人应该也在阵中,与其去和阵势严整,人数众多的镇海军主力厮杀,不如猛攻敌方本阵,反正只要斩杀俘获吕方本人,整个镇海军这股割据势力也就不复存在了,想到这里,史俨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骨笛,猛的吹了起来。
随着一声尖锐的骨笛声,沙陀骑兵的速度慢了下来,开始向中央靠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而尖角就指向一里外的镇海军本阵。相距镇海军阵虽然还有里许开外的距离,但巨大的压力依然让阵中不少人口中发干,手足颤抖,连手中的长枪都拿不稳当。
“这是淮南军最后一口气了,顶过去了,他们就完蛋了。斩首一级赏桑田五亩,子弟复役三年,战死者子弟除其役五年,家中免其粮赋!”王佛儿行走在行列中,大声呼喊道,身后的亲兵校尉高声重复着王佛儿的话语,十几个口音不同但同样浑厚的声音在行伍上空回荡,镇海军的士卒们在将佐们的打气下渐渐平复了下来。
很快史俨就将自己的骑兵整理好队形,开始向镇海军本阵冲击过来,相较与平常,淮南军骑兵的队形要密集的多,左右两骑之间的空间只容得下一人侧身而行,原因无他,史俨知道时间紧迫,容不得像平时一般先试探进攻,再投入全力一击致命。反正己方占有巨大的优势,索性承受一定的损失,冲垮敌军阵型,就算不能斩杀吕方本人,也要夺取大旗,扭转整个战局。淮南军一开始的速度并不快,也就和步卒小步快走的速度差不多,但随着距离的靠近,速度越来越快,就好像一堵移动的厚墙,向镇海军本阵冲去。
“弓弩手上前!”随着校尉的号令,弓弩手走出军阵外,首先是弩手发射,接着是弓手,射完箭矢的弓弩手们退回阵中,换上大棒和长柯斧,这两种兵器在近身肉搏中更为有效。
稀疏的箭矢落在沙陀骑兵的行列中,大部分箭矢被骑兵身上的甲片弹开,少数被射中马匹或者盔甲间隙的骑兵惨叫的跌落在地上,被后面的骑士踏成肉泥,但相对于如同奔流一般的沙陀铁骑来说,这种程度的抵抗连针刺的程度都算不上,沙陀铁骑还是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压了下来。
“救命!”随着两军间距离的缩短,镇海军阵中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丢下手中长矛,转身逃走,督战的校尉立刻将其按到立即斩首,由于这些军队都是已经苦战经日的疲卒,建制也被打乱了,老卒军官战死了不少,抗压能力自然是差了不少。就在这当口,沙陀铁骑的三角尖便一头扎入镇海军阵中。
如同绝大部分冲阵一般,混乱在这一瞬间统治了一切,惨叫声、金属的撞击声、嘶鸣声充斥了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可是两边的士卒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向敌人砍刺着。鲜血就好像清水一般喷洒着,不少身负重创的沙陀骑兵不但不退,反而挥刀刺入自己战马的马股,连人带马一头冲入前方如同树林一般密集的长矛阵中,硬生生的撞死了四五名镇海兵方才罢休。即使在十余年后,不少已经是一州刺史的镇海军将佐,重新提起这场铁骑冲阵之战,依然是脸色惨白,如同梦魇一般。
眼看在沙陀铁骑的冲击下,镇海军的防守已经摇摇欲坠,侍立在吕方身旁的高奉天脸色越发惨白,好几次要开口说话,可看了看吕方的脸色,却又说不出口,他也知道此时和方才不同,如果说方才吕方退入大营中尚属可行的话,吕方现在一动,就是土崩瓦解的下场,虽然身后两三里外就是大营,恐怕也是可望不可即了,眼下之策,只有咬牙死定,剩下的只能指望神佛保佑了。到了此时,高奉天不禁下意识的默诵其已经多年未曾念过的《金刚经》来,祈祷奇迹会出现。
吕方听到诵经声,回头看了一眼高奉天,也不多言,只是莞尔一笑。也不知怎么,高奉天看到吕方如此镇定,心下的惊惶顿时便少了三分,正向开口说什么,耳边却传来一声巨响,下意识的回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原来沙陀军终于冲开一个口子,数百骑正从哪个口子中汹涌而出,正向吕方帅旗所在那个小土丘扑了上来,最近的已经不到七十步了。
“大王,你快将身上袍服脱了,换给微臣穿!”高奉天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伸手就要替吕方解身上的紫袍,这件华贵的锦袍在待会的激战中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吕方脸色有点惨白,但看上去却无甚惊惶,他伸手拦住高奉天的动作,问道:“若是如此,你怎么办?“
“天下可少我高奉天,可少不了大王!”此时高奉天早已心急如焚,厉声道:“来人,快将大王衣衫脱了,换上普通士卒衣衫,送回大营去!”
土丘顶上正忙乱间,沙陀骑兵已经冲到了土丘下,史俨正在其中,他正准备当先冲上土丘,突然土丘下的灌木丛后闪过一阵红光白烟,接着便只觉得右肩被雷打了一下一般,半边身子顿时没了知觉,身前两侧的骑兵顿时倒了一片,顿时乱作一团。
“吕方难道真的有天命在身,有鬼神护佑?”在史俨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不禁惊惶无比。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将白烟吹散,史俨立刻看到灌木丛后有不少人影闪动,依稀正是先前自己在武进城下镇海军攻城使用的奇怪兵器。史俨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这玩意固然威力无比,但发射两次之间的间隔很长,只要乘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第二次发射之前杀过去,就能取胜。
“儿郎们不要慌,镇海军就这一下子了,大伙儿冲上土丘,斩吕方之首的,赏钱万贯,绢五千匹,官升州刺史!”史俨不顾右肩传来的阵阵剧痛,用左手高举佩刀,嘶声喊道。这些骑兵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生死之间是见惯了的,方才遭到神秘兵器的突袭一下子被打乱了阵脚,这下看到主帅无恙,又悬下如此高的赏格,士气不降反升,纷纷驱赶着战马向土丘顶部大旗所在冲去,一旁灌木丛的臼炮阵地反倒没人管了。
“好厉害的家伙,挨了一次霰弹齐射,居然还这么有劲头,果然是野蛮人!”吕方看着土丘下的沙陀铁骑,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一旁的高奉天也不再拉扯他的衣衫了,看到主公有所预备,自己却被蒙在鼓里,他脸上满是被欺骗的不平之色。
“神机营鸟铳队预备,目标——”吕方拖长了声音,他已经看出了冲在最前面的史俨,虽然半身浴血,但胯下的神骏战马和盔甲服色已经暴露了他的身份。“就是那个骑黑马的,一定是个大人物,用一伍兵集中射杀那人!”吕方高声下令道。
按照吕方的命令,火绳枪射手们立刻瞄准了起来,原来虽然在战前镇海军的火绳枪已经试制成功,但时间太短,累计起来也不过一百五十条,这么点武器在数万大军的战场上能起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吕方索性将其编为两个队,留在身边禁卫之用,正好碰到史俨冲阵,便派上了用场。
随着一阵巨响,沙陀骑兵们仿佛被巨雷猛劈了一下,纷纷落马身亡,尤其是被集中瞄准的史俨,更是身中五弹,他虽然身披重甲,但在六七丈的距离内,大口径火绳枪铅弹携带的巨大冲量,即使没有击穿铁甲,也足以将他的内脏全部震碎,更不要说身中五弹了,自然是当即身亡。王佛儿乘机领兵发起逆袭,将余部尽数消灭。
“大王,大喜呀,大喜!”
吕方正在丘顶看着远处的战局,却听到身旁有人高声叫喊,回头一看,却是高奉天,身旁还站着手捧一枚首级的王佛儿,也是满脸喜色,正要开口发问,却听到王佛儿沉声道:“大王果然慧眼,方才那骑黑马的贼军头领正是淮南贼左翼主将史俨,已然被我军士卒斩杀。”
“当真?”吕方闻言大喜,方才虽然己方歼灭了那一小股敌兵,但土丘下形势还是岌岌可危,但想不到那史俨勇猛的过了头,被自己的火器击杀,当真是走了****运了。
“不错,末将手中首级便是史俨本人的,我方才询问过四五个淮南贼俘虏,都说是他,还从他尸首上搜出好几件东西来!”王佛儿从怀中取出几样东西来,放在吕方面前,都是些印信,兵符之类的东西,吕方一一细看,一颗悬在喉咙的心这才完全放了下来,笑道:“太好了,看来这一仗咱们总算拿下来了,佛儿你且将首级用长矛挑了,选几十个嗓门大的士卒,喊话给淮南贼听听。
“喏!”王佛儿干净应了,快步下去了,不一会儿,“史贼首被斩!”的喊声便回荡在战场上空。
“什么?史将军战死了?”运河河畔,朱瑾的脸上满是不肯相信的神色,这个豪勇盖世的汉子此时双手竟然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正是!镇海军那边喊的声音震天响,还挑了一枚首级,旁边还有些印信盔甲,说是史将军的。”禀告的校尉说到这里,再也不敢说下去,只是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且起来说话!”一旁的李简劝解道,自从开战以来,他所领的右翼和对面的罗仁琼打得便是不温不火,原因无他,运河岸边的土地崎岖不平,无法投入大量军队结阵而战,运河的存在又限制了迂回侧翼的可能,两边都在你推过来五尺,我推回去一仗的拉锯战。一直到被王自生突破了中央阵线,席卷过来,李简才越发焦急起来,虽说那运河不过四五丈宽,深也不过两丈深,可这几万人想要越过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更不要说在几万如狼似虎的镇海兵围观下了,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史俨所统领的左翼了,毕竟朱瑾一开就就把几乎全部的骑兵和相当大一部分步兵都给了他,打得就是从那边迂回的目的,可打到现在,却传来史俨身死的消息,实在是蹊跷得很。
“朱相公,我们还是去阵前看看吧,说不定是吕方那厮效王世充故智,扰乱我方军心。”李简所说的王世充故智,乃是唐初时王世充与李密在北山大战,王世充预先选一容貌与李密颇为相似之人,在战场上斩杀,悬其首称已经斩杀李密,李密士卒在激战不辨真假,一时大溃,王世充由是击破李密,据有中原之地。
朱瑾闻言,并不说话,点头上马前去,李简却故意拉后了十余步,低声对李遇到:“如今形势不妙,我等须得准备后路,公可速速到河边,准备船只。”李遇会意,点头离去。
此时的战场上,大局已经底定,完成了中央突破的镇海军已经从东、北两面包围了淮南军,南面是江南运河,只有西面,镇海军打了围三缺一的主意,不欲逼得对方太紧,回头死战,反而造成太大的损失。至于史俨所领的淮南军左翼,由于主帅身死,其骑兵主力看到战局对己方不利,不少都独自退走了,史俨生前知晓这些沙陀骑兵乃是自己在淮南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容外人插手,形成了一个派他性很强的小集团,结果就是一旦他身死,朱瑾又不在身边,那些沙陀骑兵看到战局不利,便将友军丢下自顾离去了。结果就是左翼剩下的淮南步兵没有他们的支援,也拿屯在小丘固守的王许余部没有办法。
朱瑾来到阵前,眯起双眼,只见十余骑镇海军在阵前来回驰骋,为首那人手中的长矛挑着的一枚首级,身后几骑拿着便是头盔、印信之类的东西,依稀便是史俨的物件。他心下不由得一咯噔,左翼拖到现在都没有结果,定然出了变故,就算这首级不是史俨本人的,只怕这迂回左翼的计划也不太可能,那眼下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将更多的败兵带回润州,甚至江北,以待再战,想到这里,朱瑾便转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