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淑娴见状,安慰了儿子几句,笑道:“不过待到吕郎回来后,你还是将今日所见之事说与他听听吧!”
吕润性闻言不由得诧异道:“这又是为何呢?父王事务何等繁多,孩儿岂可拿自己的愚见去劳烦他?”
吕淑娴笑道:“虎头你这可就错了,这基业是你老子的,可说到底也要传给你的。为人君者最怕的就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还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将世间万事看的太简单了,这等人十个有十个要亡国的,不但害了自家,还害了天下百姓。不管你这次见解是对是错,但能从小事中看到祸患的端倪来,并反求诸己,就凭这点谦瑾的性子,便是个保家之人。你父亲知道了,肯定高兴坏了,只怕连饭都要多吃一碗了,又如何算是劳烦他?”吕淑娴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笑道:“再说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啊?”吕润性正低头受教,突然听到吕淑娴这般说,不由得讶然问道:“阿娘怎的又这么说?”
“这为政之道便如同那鼓琴一般,不可将弦太松了,否则会弹不出声音来;但也不可绷的太紧了,否则就会崩断了。你父王外用大军,内兴功业自然有他的道理,但若是对百姓刻剥太狠,激起了民变,那也是不行的。如今大江以南已经大半平定,北方群雄角逐正酣,正好息民停役,坐以观畔。只是好事也要用正确的办法来做才对,天下间尽有把好事做坏了的愚人!”
吕润性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恭声下拜道:“待到父王返京之后,孩儿定当向父王好生学习这为政之道!”
半个月后,建邺王宫。两只描金镂空龙首暖炉里,撒满了龙涎香的木炭静静的燃烧着,散发出一阵阵暖暖的香气,虽然外面还是刻骨的春寒,但房间内却又是暖和又是舒适。里充满了舒适而又暖和的气氛。一张用精美的山鸟刺绣图装饰的屏风放置在室中,将房间分隔为内外两个部分。
吕方斜躺在矮榻上,双目微闭。外间的灯光透过屏风淡淡的照在他的侧脸上。也许是光线的原因,此时他的脸色显得分外惨白。即使在睡梦中,吕方脸上的肌肉不时有些抽搐,双手的也不时握紧松开,好似在睡梦中他也在和敌人争斗,显然即使在梦中他也并不安稳。突然,吕方猛的坐起身来,额头满是汗珠,目光中满是惊吓之意。
屏风外间夜里当值的两名婢女听到里间动静,赶忙入内察看,看到吕方这般模样,赶忙取来热茶和毛巾,吕方喝了两口热茶,又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才觉得好了点,挥手让那两名婢女退下,躺下想要再睡一会儿,可一闭上双眼,方才梦中的图景便在眼前不断闪现,怎么也睡不着,只得爬起身来,披上外袍,走到桌旁,随手挑亮油灯,拿起几案上的一份摊开的奏折,轻声诵读了起来。
“依臣所闻,国皆以农为根本。夫天下万物,无有根枯而叶昌,本瘦而末肥者。圣人有云:治国之道,当不扰民为先。不扰则*民静,民静则不误农时,不误农时则*民有积蓄,再晓以礼义,使之知上下之分,明廉耻之义,以此攻之,天下有何人能当之?今陛下不法先王之道,以独断为智,攻伐为能,外用虎狼之将,大兴师旅,攻伐不断;内用聚敛之臣,大兴城池楼台。百姓穷苦困乏,丰年糠菜不饱,饥年则老弱填于沟壑,强者啸聚为盗。长此以往,臣恐有不忍言之事。”
吕方念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目光越过剩下的文字,直接落到了最后的落款处,只见用端正的柳体楷书写着十个字:“臣润州刺史崔含之具闻”。
“好一个崔含之,家风果然刚正,倒是没有辱没博陵崔家的名头!”吕方随手将那封奏折重新收好,放回案首,他心里明白,这封奏折能够到这里,也代表了留守建邺的高奉天和骆知详两位重臣的意思,否则自己在外用兵这么长时间,朝中政务多半都是由这两人处置,若是他们两人不赞同,又如何会让这样一份奏折来到自己的案头。这么看来,自己这些年来连年用兵,国事已经严重到一定地步了。
“不过那又如何?”吕方脸上突然又现出刚愎之色,南方百姓再怎么过的差,也远远胜过北方后梁、河东那些地方,更不要说自己百战百胜,精兵在手,这等乱世之中,只有先平定四方,才能与民休息,否则你减兵休役,只不过是替别人做嫁衣罢了。想到这里,吕方又将那奏折取出打开,拿起毛笔在砚台中舔了舔,正要写下批语,突然又悬腕停住了,转念道:“这崔含之名望甚高,也颇有才略,治理润州三年来成绩非凡,倒是个人才,这谏书也是出自忠心。若是驳下了,只怕朝中那些看他青云直上的不满之人会趁机攻伐于他,倒不是惜才之道。淑娴还说他那个女儿很是不错,是润性孩儿的良配。留中不发便是了!”想到这里,吕方便将那奏折重新折好,放到一旁书架标着留中不发的木格中。
吕方做完这一切,本待上榻重新睡一会儿,这是外间传来一阵更鼓声,侧耳细听已经是五更时分。再过一会儿天边大亮了。他便索性换上外衣,走出屋外,取了佩刀,舞了两路刀,只觉得身上渐渐暖和起来,额头上渗出津津的汗来,便将兵器丢到一旁,早有内侍送上毛巾来,吕方一边擦汗,一边问道:“施公公,今日有何安排。”
施树德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此时的他已经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时间的河流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他听到吕方的问话,赶忙快步上前,低声道:“夫人昨日遣人来说,润性殿下上午会来求见。”
吕方闻言笑道:“喔!是润性那孩子呀!那好,我且去梳洗一番,若是他来了,便立刻通传进来,让他在书房中等候!”
吕润性坐在书房中,想起马上就要见到已经多年未见的父亲。心中不禁有些
忐忑。虽然他与吕方乃是骨肉之亲,但俗话说‘天家无父子”,若说世间亲情最淡的地方便是宫廷之内,这点在唐朝表现的更为分明,从开国时“玄武门之变”算起,整个唐代正常父子相继的不会超过一个手掌之数。吕家虽然因为兴起草莽之中,还没有来得及形成那种上层家庭中的那种冷漠、以权谋利害为先的父子关系,但吕润性想起自己即将与父亲说的话,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大郎!”
吕润性正在那里思忖着,门口处突然传来人声,他赶忙站起身来,对进门来的吕方躬身下拜道:“孩儿拜见大家!”
“罢了,罢了!”吕方抢上前扶住吕润性,仔细的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子,突然拍了拍对方结实的臂膀,大声笑道:“短短数年未见,雏鹰就长成了一只雄鹰了!好!好!不愧是我吕任之的儿子。我们父子二人同心协力,天下间事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吕润性见父亲如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笑道:“孩儿这里先恭贺大家击破马楚,生掳马殷,成就大功!”
“那又算得什么,我民力户口数倍与马殷,若非顾忌粱贼在北,早已平定了他,如今朱温早死,其诸子皆弱,平定楚地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罢了。”吕方满不在乎的拍了拍一旁的胡床,示意吕润性坐下,笑道:“倒是你在寿州不战而退梁军,着实难得!难得的很!”
吕润性听到父亲连番夸赞,脸色不由得涨红起来,赶忙逊谢道:“孩儿这点微末本事,如何及的大人,还请大家多多提点。”
吕方听到这里,脸色突变道:“你这话倒是不错,某今日是要好生提点一下你这小子。”
吕润性闻言一愣,他也不知道为何吕方突然一下子变了脸,赶忙起身逊谢道:“孩儿敢请大家指点。”
吕方点了点头,沉声道:“某听说你在寿州时得知下蔡将叛,便亲领精兵,连夜冒雨行军,击破叛军,斩杀贼首,将百姓迁回淮南,又毁掉下蔡此城,可有此事?”
“正是,还请大家提点!”
“你在此事上,用兵果决,进退有节,虽然有些行险,但也符合兵法上的‘奇正相间’,也是兵法的正道,便是孙吴在你这个位置上,只怕也是这般行事!不过——”吕方说到这里,语意突然一变,厉声道:“你现在不但是寿州主将,已为方面之任,还是一国储君,若有个万一,战局尚可弥补,大位又有何人可以继承?我这些年来含辛茹苦到头来岂不是一场空,你这般做可是大大的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