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色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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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偶然的玄想(2)

3.此曲只应天上有

我回忆起在下乡挂职这半个多月时,不禁又想起第二天和镇机关全体人员的见面会。我后来慢慢才知道,镇机关每个周一都要开一次这样的全体会,以总结上周的工作,安排本周的事情。但是,那天和镇机关全体人员的见面会,给我的感觉可是不同往常啊!

原先,我在市广电局也经常参加这样的全体会,但都是坐在下面,从来没有尝过坐主席台的滋味儿。这次镇机关全体人员见面会,我第一次坐上了主席台,还和书记何玉芳一起坐在正中央,其他人大主任、********和副书记、副镇长等镇领导,都在我和何玉芳的两边依次而坐。党政办主任关云山坐在最边儿上,负责点名和安排一些零碎小事儿。

那天,我第一次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那种感觉真是好极了。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自信,是一种俯视众生的洒脱。此时此刻,我才体会到了释迦牟尼端坐莲花台上的那种静如处子的超然和笑视众生的温情,体会到了曾局长在各类会议上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原因所在,那样的情形除了思想与境界,更重要的是位置的不同直接导致的感觉不同啊!

会议开始了。何玉芳首先对我做了简短的介绍和欢迎。介绍完了,台下响起一阵凌乱的掌声。我的心里不禁有些不快:掌声怎么这样不热烈啊?

但是我无暇多想,因为何玉芳讲话之后,接着该我做见面讲话了。

也许是第一次在这样多人面前讲话有点紧张,原先打好的腹稿一下子全部搞乱了,讲话一开始,就出现几次不应有的结巴和停顿。但我毕竟是大机关出来的,见过大世面,而且又经常写文章,肚里有的是成串的词儿,所以,我在那次见面会上的讲话还算说得过去吧!

话终于讲完了,我的头上脸上早已窘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一阵不冷不热的掌声响起,透着一股不欢迎的冷清和令人心冷的寒意。只有两个人的掌声比较热烈,一个是旁边的何玉芳,另一个来自台下较远的什么地方。

我有点儿被激怒了,不禁再次想起刚来镇里看住处时,关云山对我的无声奚落?想起接风宴上马仕龙和黄明亮对我的明显不敬:他们这是不欢迎我啊!可我既然来了,就要既来之,则安之,就要在这里干出一番业绩来,让他们狗眼看人低!一股怒气由心底喧嚣而上,驱使着连头都不敢抬起的我,突然昂首挺胸抬起头来,用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眼神,机枪一样呈扇面形朝台下横扫过去。

台下面的人们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抬头朝下面横扫,许多人都躲闪不及惶急无措地低下头去。唯有坐在会场后面门口附近的一个清秀的女子,不仅没有低头,反而迎着我的目光,毫无畏惧地对视过来。我的目光和她的相遇了。我的内心没来由地产生一种轻轻的战栗和悸动:因为我看出这个女子的目光里,没有敌视,也没有冷漠,只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宁静和声援。这是整个会场里唯一与众不同的目光。

我不禁有些怅然了:这个女子是谁啊?她怎么和其他人完全不同呢?

后来,我挨部门察访到文化站,才知道这个年轻女子叫柳絮,担任着文化站长和宣传干事的职务呢!

也许就是镇机关全体人员见面会上的那次目光对视、碰撞吧,让我对柳絮有了一种和别人截然不同的好印象,闲暇无事时,柳絮的影子就会在我的脑子里活泼泼地跳出来。

夜愈来愈深了。整个镇政府大院一片幽暗,只有大门口门卫室还有一只灯雪明瓦亮着。我关掉了房间的灯,让我的房间也暗淡下来。我的住室兼办公室的位置,处在镇政府四层办公楼二楼的最左边。我一关灯,整个办公楼就全被夜色吞没了。

盘古山上方的玄月愈发地清亮起来了。月亮里面的人形树影也愈发地清晰可见了。那是王母娘娘的玉兔在捣药,还是吴刚砍树、嫦娥在轻歌曼舞呢?此时此刻,我不由想起小的时候,每当夜晚月明星稀的之时,母亲总会抱着我边摇边唱: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小妮儿缠线穗儿,哗啦啦啦啦……这会儿月亮里晃动的人影,抑或是勤劳的父母和女儿,在日夜不停地织布、纺花、缠线吧?……

我正在黑暗中望月遐想,半空里悠忽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琵琶之声。

那琵琶的声音嘈嘈切切,叮叮咚咚,如丝如缕,时隐时现,声似银瓶灌水,又如珠落玉盘,音律舒缓自如,意境幽静高远……我仔细听了一会儿,分辨出是中国古代十大名曲之一《夕阳箫鼓》。是谁在此月明星朗之时有此雅兴,能弹出如此高雅的古曲?是嫦娥在月中难耐寂寞,借此妙境弄琴抒情吗?

当然不是。我知道这个操琴之人是柳絮。因为镇文化站在四楼的最左边,正好和我的办公室兼住室隔层相望,而且柳絮目前和我一样,也是寝办合一住在办公室。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柳絮会弹琵琶,而且还能在明月之夜触景生情,恰如其分地选择古代名曲《夕阳箫鼓》,并且弹得如此精妙。

丝丝缕缕的琵琶声,水一样灌进我的耳膜里。我猜想柳絮一定是将琵琶的音码调到了最低,所以发出的声音才会这样细微缥缈。她是在自娱自乐,不想让太多的人听到啊!尽管如此,这琴声还是被我听到了,而且还被那优雅舒缓、意境幽远的琵琶声打动了:此乃赏月抒情之绝妙良曲矣!

琵琶曲《夕阳箫鼓》流水叮咚的音律,让我想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晚今时,我和柳絮,不正好都是天涯沦落人吗?而且,原本毫无关联的两个年轻男女居然相逢相识了,这种相逢与相识昭示着什么?

我沉浸在柳絮的琵琶所创造的意境里,心里禁不住神思恍惚地憧憬起来:此时此刻,操琴人柳絮是否真的体味到了这朗月寂夜如此绝妙纷繁幽静悠远的意境?是否真的产生了这种空守寂寥望月思情的幽怨情怀?她真有这样的蕴含吗?她真有这样的境界吗?如果她真有这样的蕴含和境界,就足以说明她具有很高的艺术欣赏能力与造诣啊!而且果真如此,那我在此穷乡僻壤之地,不就找到一位心有灵犀的知音了吗?

我当时急切想弄明白的问题是:柳絮她到底是观月伤怀情不自禁,是自娱自乐自抒其情,还是故意让我听见,邀我与她共享月夜之美,同抒月夜相思之情呢?

神思至此,我不觉梦游般走出办公室,游魂一般悠悠地上到四楼,来到文化站的门前。里面的琵琶声仍在铮铮鸣奏。我犹豫片刻,还是举手轻轻敲响了房门。

4.蒙娜丽莎的微笑

文化站里的琵琶声戛然而止,稍顷传出一声软软的低问,谁呀?

我沉吟了一阵,也赶忙将声音压到最低程度回答,是我,萧剑平。

屋内,一盏色调朦胧的粉红色氖灯悄声亮了。稍顷,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身材颀长丰润的柳絮站立门口,优雅地朝着我做出“请进”的姿势。

我站在原处,竟然没有马上反应。我是被柳絮那出水芙蓉般的姣好形象怔住了。柳絮此时展现出的笑貌情态,与我白天看到的朴素沉静大不相同:她显然是刚刚晚浴过了,身上穿着很随意的睡衣裤,一头披肩的青丝也没像平日那样扎在后面,而是随意地波浪般地披散着,如此就将姣好丰满的鸭蛋脸遮掩了一小半儿,这样就使那脸儿更妩媚好看了。我就有点看呆了。

直到柳絮再次做出“请”的姿势,我才幡然醒来,跟着柳絮走进门内。

置身于那盏粉红色氖灯的柔和光线之下,我更是被柳絮的曼妙形象惊住了:在虚幻如岚的粉红色光线包围下,柳絮身上那披肩长发、那脸形就更显得妙曼无比。尤其是柳絮的微笑,使得那鸭蛋形的脸上春波荡漾,竟现出两只小小浅浅的酒窝儿,就是这两个小酒窝儿,让柳絮的妩媚与靓丽顿长十倍,简直就有点儿狐媚如妖的感觉了。而且还有那娇小微抿的嘴唇儿,向外透射着执着与张扬的魅力,让人不能不生出美妙的幻想。还有那两只弯若秋月的凤眼,平日看到的只是忧郁与宁静,可今天晚上却于忧郁宁静中有一种炽热的激情与向往……柳絮此时的形象,让我猛然想起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面前的柳絮那发、那脸、那眼、那唇,不就是活脱脱一个蒙娜丽莎吗?

我正心猿意马地遐想着,柳絮又请我去她的卧室小坐。这正是我此时的心里所想,但我却又作出一种不好意思的窘态来。是呀,这样寂静的夜晚,这么两个单身男女,我此时去坐合适吗?我还真是有点儿犹豫呢!柳絮大概也看出了我的犹豫,就很不在意地软声说,萧镇长你怕什么?领导巡视部下的工作生活有啥不妥吗?想不到你还这么谨慎呢!

这是批评还是鼓励我?我反而不能选择了,只得随柳絮走进了卧室。

走进卧室,我就觉得眼前又是一亮:真不愧是未婚女子的闺房啊!这间卧室约有十平方米,布置得简洁典雅又大方。前窗下横放一张书桌,里边是一个小书柜。靠后窗竖放着一张单人床,床边一个两开柜,就再没有多余的家当了。床上的床单、被子和窗户上的窗帘儿,以及书桌、衣架上为数不多的小用具,都是淡淡的图案淡淡的色调。房间里没有一般女子喜欢的花花草草和那种艳丽的明星照,唯有墙上挂的两幅梅竹图醒人眼目。仅此一点,与众不同的品位就显现出来了。当然,最显眼的还是放在书柜旁边条几上的那架铜色的古筝,还有挂在一边墙上的紫红色的琵琶和绛黑色的古琴了。

难道我刚刚听到的《夕阳箫鼓》,就是她用这把琵琶弹出来的吗?而且除了琵琶,她还会弹奏古筝、古琴吗?我刚想询问柳絮,没想到柳絮却抢先问我,萧镇长这么晚也没休息?

我于是热着脸皮笑答道,本来想睡呢,睡意却被你的《夕阳箫鼓》赶跑了。

柳絮不禁睁大了秋月般的凤眼,你能听出来我弹的是《夕阳箫鼓》?

我坦言道,不仅听出来了曲名儿,还听出了它的高妙品位和意境。

见笑了,我弹得真有那么好?哪有萧镇长的文章写得棒啊!

你——你知道我写文章呀,都在哪儿看到的?

市报、省报,还有刊物,看见老多了。

真想不到,在这偏远小镇,还能遇到知音哪!

彼此彼此啊,你不是还能听出我弹的曲子嘛?

那不一样,我青年时代在学校和农村办过文艺宣传队!

有啥不一样?我大学时还当过文学社的社长呢!

真的?

谁骗你是个小狗儿!

柳絮说着瞟了我一眼。我不觉一阵心旌摇荡:她怎么能说“小狗儿”呢?

这是能随便说的词儿吗?这可是很近很亲密的关系才能说的啊!

我不敢乱说,只能扯开话题说别的:除了琵琶,你还会弹古筝和古琴?

当然了,我在学校学的就是古筝和琵琶,古琴是我的第二专业,此外二胡、箫、笛也都能来一点儿,只是没有弹拨类乐器玩得好。

嗬,想不到你会这么多乐器啊!

嘻,什么会呀?有的只是略知皮毛。

哪个学校毕业的?

省艺术学校。

哦!我不禁怔住了:省艺术学校可是培养音乐表演、演奏人才的最高学府。过去从那里毕业的学生,大都留在了各级艺术表演团体,她怎么会流落到乡镇文化站?

我装作不经意地继续道,那毕业之后怎么回来了?

是——柳絮也有点儿迟疑了,顿了好一会儿才说,现在不比过去了。过去艺术院校的毕业生都是人们争着要,现在就都得自找门路了。有门路的进了党政机关、表演团体,没门路的就去了南方单干,还有放得开的做了“三陪”,傍了大款。唯独像我这样没有门路又放不开的,就只有……我曾经跟同学办过歌舞团,但是最后又回来了……

说到这里,柳絮不说了,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看出柳絮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问了:不管咋说,像你这样的音乐人才,还是应该去专业团体工作,待在这小镇文化站真是可惜了。

柳絮叹了一口气说,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忽然怜香惜玉道,我回市里时给你打听一下,说不定还有机会哩!

柳絮抬头望我一眼,眸子闪出一道光波,但很快又熄灭了,说,我现在不想那么多了。

我要是想给你帮忙呢?

萧镇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骗你干啥呢?

那我……怎么感谢你呢!

谢什么啊?君子帮忙不图报,再说还不知道事情能不能办成呢!

即使办不成,我也要谢你。因为……

柳絮说了半截,忽然禁住不说了,眸子里盈满了晶莹的泪光。

我见此情景,不敢再说什么,只能见好就收,起身告辞。

你也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柳絮颔首,无声地站起,将我送到门口,却又轻叫,萧镇长——

我一惊站住,你……还有事儿?

柳絮定定地望着我,轻柔如兰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不由怔住:这是宋代李清照的词呀!我心里一激灵,即兴背诵起宋代大词赋家苏轼的名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没想到我还没有背诵完,柳絮就“啊”地轻叫了一声,一下子扑在我的胸前。

我被吓了一跳,本想抽身逃跑,却又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柳絮多想,让她难堪。

好在柳絮一会儿就松开了。我慌忙脱兔一般逃出来。

此夜,我竟然激动得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