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对凌叔华也心生爱慕,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说:
她,叔华,是非常聪颖敏感的天使……请想象一下那么一个人,毫不造作,非常敏感,极其善良极其美好,生性幽默,生活坚定,她真是令人心爱。
相识一个月,很快陷入热恋。朱利安给母亲的信中说:
亲爱的瓦内萨,总有一天,您要见见她。她是我所见过的最迷人的尤物,也是我知道的唯一可能成为您儿媳的女人。因为她才真正属于我们的世界,而且是最聪明最善良最敏感最有才华中的一个。
这样的信,他多次向母亲“汇报”,足有十多封。大概是他的习惯,也是他幸福的表现。
他在信中还细致描写他和凌叔华的幽会,写了她对他的全身投入:
她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对我倾诉——我们经常这样——我抓住她的手——我感到她在回应我,几秒钟后,她就被我搂在怀里……
浪漫的诗人如此大胆热烈,他兴奋地体验着这份感情,并拿来与母亲分享。
凌叔华虽难安于婚姻生活的寂寞,但她毕竟出身于传统诗书之家,传统的道德观念在她心里不是没有地位。难道,她真想背叛婚姻,另寻一份真爱吗?或者她只是因为寂寞,因为苦闷,只想找一个出口释放宣泄一下。当时,北平已陷落,她正处于担忧母亲的愁绪中。丈夫永远那么忙,自己一腔愁闷无人倾诉,朱利安的闯入,自然成为一种安慰了。
朱利安不停地向母亲汇报着他的恋爱,但最被凌叔华发现,她羞愤难当,与他大吵一驾,扬言要分手。毕竟她自己明白这份感情的不光彩,也不会被人祝福——他终不能脱离传统道德观念。他不是张爱玲。
朱利安正热恋中,他怕了。吓坏了,百般求饶。女人又心软了。于是,爱情继续,两人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凌叔华心里充满矛盾痛苦,但面对这份热烈浪漫和刺激,她无力抵挡,欲罢不能,完全妥协了。
据说两人还去北平旅行,分头行动,彼此给对方写信,很是浪漫。被爱冲昏了头脑的凌叔华,安排朱利安住在史家胡同她家不远处的一家德国旅馆。故宫、北海、颐和园,以及酒楼茶肆等地,都留下他们浪漫的足迹。朱利安大为开心,着迷于这位东方美女和她带给他的东方情调:
这段疯狂的时间让我脑子一片空白。你能猜到我们是怎样的快乐和愚蠢。K(即凌叔华)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我竟丢掉了随身携带的东西……
凌叔华带朱利安拜访他的朋友,以友人的名义,拜访了齐白石、沈从文、朱自清、闻一多、朱光潜、梁宗岱等人……
回到武汉后后他们已经难舍难分。两人合作把凌叔华的小说《无聊》和《疯了的诗人》译成英文,在上海的英文月刊《天下》发表。
凌叔华感到从未体验的美妙和疯狂,但同时又遭到道德和良心的谴责。每每回到家,面对丈夫女儿,她不敢正视,决心放弃回归家庭。但当她看到朱利安时,又禁不住陶醉于他甜蜜的吻中……
她陷于情网,不能自拔了。朱利安依然不停向母亲汇报他的艳遇。
朱利安风流本性,据说当时,他与另外多个女人保持不正当关系。他也不讳言地表示:从没打算与凌叔华结婚。
没有不透风的墙,两人恋情很快曝光,在武大校园传得沸沸扬扬。凌叔华心想,干脆就离婚也罢。但朱利安直言不讳地表示:“从未打算与她结婚,恋爱多好!”
也许凌叔华潜意识里也是这么想的,或者他应该也想到对方的这种态度,但真看到这一幕时,她还是伤心欲绝,羞愤交加,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气急败坏,扬言要自杀在朱的宿舍里,吓得朱利安赶紧答应娶她……
陈西滢终于知道了,他给妻子三个方案:一,和凌叔华协议离婚;二,不离婚,但分居;三,彻底断绝朱利安,破镜重圆。由凌叔华任意选择。
朱利安娶自己是不可能的事,凌叔华自己也知道。朱利安正好脱身,他担不起东方女人这份沉重的爱,看事情不妙,急着退出。凌叔华面对宽厚的丈夫,疯狂的心终于归于理智宁静,她硬着头皮,选择回归家庭。朱利安又有点舍不得她,声言要娶她,但她不可能再回头了。为了丈夫,她也不能了。
因为这件不光彩的事,朱利安自觉尴尬,离开武大。
有情自留恋
朱利安走后,凌叔华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她后来还与他取得联系,还到广州送他,又到香港见面,约好通信方式,颇有恋恋不舍状。
朱利安答应陈西滢不再见凌叔华,但转身便食言,气得陈西滢骂他:“你不是一个君子。”
朱利安回国后参了军。不久,在西班牙阵亡。年仅29岁。据说他临死时还喃喃自语:
我一生想两件事——有个美丽的情妇;上战场。现在我都做到了。
据说武汉大学还为朱利安举办了追悼会,陈西滢大方地参加。
后来,据说凌叔华的女儿陈小滢跟父亲谈起此事时,问父亲当时为何不离婚,陈西滢只是说了一句:“她是才女,她有她的才华。”
……
一场浪漫恋爱,作为体验,也许丰富了凌叔华的内心,但作为事件,不能不说有损于她的完美形象。婚姻不是爱情,向来没有想象的那么完美。事实上,凌叔华想要的生活,当时不会有,今天也不会有。那不过是她作为才女的一个梦。
后来,凌叔华跟朱利安的姑姑——著名小说家弗吉尼亚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在书信中探讨文学,互相寄送作品。
1944年,陈西滢赴欧洲工作,凌叔华携女随往。到了英国后,凌叔华找到自己寄给朱利安的姑母、著名小说家弗吉尼亚的小说,以《古韵》为书名在英国出版。
该书出版后,大获成功,成为英国的畅销书,很快引起英国评论界的关注。诗人维特·萨克维尔·韦斯特在该书的英文版序言中说:
她(凌叔华)成功了。她以艺术家的灵魂和诗人的敏感呈现出一个被人遗忘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对美好生活的冥思细想是不言自明的。她的每封信都能反映出她对于美的渴望。她的文笔自然天成,毫无矫饰,却有一点惆怅。因为她毕竟生活在流亡之中,而且那个古老文明的广袤荒凉之地似乎非常遥远。
身居海外的凌叔华。创作热情又起,再次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非凡才华,文名传遍世界。
多年后,有一位旅英女作家虹影,根据一些朱利安的材料,写成一本书,讲述了朱利安在20世纪30年代来到中国后,与一位女作家及其丈夫的三角恋情故事。
此书于1999年由台湾尔雅出版社出版,又在瑞典、荷兰、法国出版。结果引起凌叔华的女儿陈小滢的不满。她认为此小说丑化、玷污了他故去的父母,给死者和她本人造成了精神伤害,把虹影告上法庭……
一段风流韵事,让凌叔华原本丰富的人生更添一份传奇。但也因此,她原本完美的才女形象也不再完美。当然,也许这是她作为一位不安分的才女不可避免的生活插曲。
淡墨旨意深
作家之外,凌叔华还是一位卓越的女画家。
由于书画世家的影响,凌叔华从小就表现出绘画天赋。加上名师指点,七八岁时她就已经是家里的小画家。
学生时代,青春飞扬,激情四射,她的创作才华首先在文字上体现出来。但是,由于她在绘画方面的功底,她的文字总是充满诗情画意,有工笔画的意境。她的小说《倪云林》的文字,犹如画境:
面前一片黄碧渲烘停匀的旷野,嵌上空明清澈的溪流,几座疏林后有淡施青黛弯弯的远山黏着。
在燕大读书时,她绘画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有“偶一点染,每有物外之趣”的程度。
凌叔华一直有个画家梦,也想从事这方面的研究。燕大毕业后,她进入北京故宫博物院书法绘画部门,她有心好好研究一下传统中国绘画,但因为结婚,丈夫南下武汉大学任教,她只好夫唱妇随,忍痛割爱,离开故宫,告别绘画事业,跟丈夫南下到武汉大学。
平时,她从事教学和文学创作,但一直没有间断绘画,坚持学习。她曾逗留日本京都一年,研读日本的文学和艺术。
1946年,陈源受国民党政府委派,出任常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代表,从此全家定居欧洲。凌叔华开始研究印象派绘画,后半生更是致力于绘画。
先天的禀赋,后天的努力,传统的传承,阅历的丰富,使凌叔华在绘画上的才能日臻淳厚,表现出很高的功夫。她既擅长工笔,又擅长写意。
凌叔华的画充满书卷气,传承的是传统文人画的风格。所谓文人画,就是画家不重写实,而重在写意,以画中事物表现作者的情感、精神和品格,追求一种画之外的意境。文人画给人感觉是诗画结合,画中有诗,诗画结合,充满浓浓的书卷气,传达着一种超然绝俗的境界。这是中国绘画的主要特点。
凌叔华出身于传统的官宦家庭,从小耳濡目染,对中国传统文化自有继承。而她又极聪明,她最知道自己的家学功底和优势所在。所以,虽然她饱读西学,身在海外,但她还是坚持作她的中国画,坚持传统的文人画画风。她的画,既有清新雅致,自然天成,又有简淡阔远,不论浓淡,均体现出高雅脱俗的诗书气质。
在小说《倪云林》中,凌叔华也表达了自己坚持文人画的理念:
秋日山野调色的富丽,益使他坚信山水不能着色。
对于画法,她还有描述:
王叔明称赞倪云林的画说:“画上萧然并不难,难在萧然而有物外情。”他看了倪云林的画作《万壑秋亭》后,说:“以前你总是写些秋林平远、古木竹石之类。有那萧然淡简的意境,有那惜墨如金的笔致,格调自是高了;不过那是毫无费力的。”但是“从前你是缺一点蕴藉浑厚。现在你是不缺了。”
凌叔华也追求这种“蕴藉浑厚”、“气逸神全”的画境,也希望自己的画,也能“完全寄托着自己”,是自己精神的写照。
在中国画论里,常提及倪云林给陈以中画竹的那句著名题词:
以中每爱余画竹,余画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
凌叔华也追求此风格:“一幅只寥寥几笔,并不十分像眼前真物”,但“竹的秀挺飘逸气息如在目前。”她非常赞同宋代韩拙“凡用笔先求气韵,次采体要,然后精思”的气韵说。
凌叔华的画,笔淡意远,蕴藉丰厚。她画群山下的河流,几笔白描,就勾勒出波光汹涌;几点淡灰白云,就勾勒出朦胧意境。寥寥几笔,风神即现。
人们看她的画,在那高山、流水、翠竹、鲜花的背后,呈现的是她的思想、情趣、精神和风格。即使是一片留白,同样富有表现力,让人感觉到画外之意境。而且,诗、书、画、印,在她的画里,自成一体并完美结合,浑然一体,共同组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看凌叔华的画,你看不出作者的姓别。因为她笔意遒劲,朴实干练,功力非凡。寥寥几笔,就可勾勒出一株兰花,浓淡相宜,笔墨分明,笔淡旨远。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是哪位男性老艺术家的作品呢。
凌叔华在绘画方面的才华和品位,非同凡响,著名美学家朱光潜曾在他1945年发表的文章《论自然画与人物画》中欣赏有加:
在这里面我所认识的是一个继元明诸大家的文人画师,在向往古典的规模法度中,流露她所特有的清逸风怀和细致的敏感。她的取材大半是数千年来诗人心灵中荡漾涵咏的自然。一条轻浮天际的流水衬着几座微云半掩的青峰,一片疏林映着几座茅亭水阁,几块苔藓盖着的卵石中露出一丛深绿的芭蕉,或是一弯谧静清莹的湖水旁边,几株水仙在晚风中回舞。这都自成一个世外的世界,令人悠然意远……她的绘画的眼光和手腕影响她的文学的作用……作者写小说像她写画一样,轻描淡写,着墨不多,而传出来的意味很隽永。
凌叔华的绘画成就在她侨居海外三十多年后,开始达到高峰,获得世界级的声誉。她曾先后在巴黎、伦敦、波士顿等地博物馆和新加坡等地举办个人画展。
1962年12月,凌叔华在巴黎举办中国文人和她自己的画展,轰动巴黎。本次展览的展品,有她30多幅画作,还有她收藏的元、明、清三代大画家董其昌、倪瓒、陈老莲、恽南田、傅青主、石涛、李鱼单、郑板桥、金冬心、赵之谦等人的名画,还有她收藏的文房四宝、金石等文物。法国主要媒体对此做了专题报道,赞扬凌叔华是“心灵剔透”的才女。
离开祖国多年后,凌叔华以他最具中国画风格的画作,成就了自己的画家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