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间,她刻苦学习,但无时不思念着潘赞化。当轮船靠岸,潘赞化一步跨进船舱,二人紧紧相拥。久别重逢,百感交集。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已婚女子,克服思念,完成学业的呢?又是什么力量让一个丈夫克服思念,一直放心并无私地支持妻子的学业呢?我想只能是爱情。九年的时光,彼此忠诚,心无旁骛,他静候佳音。相思如水,越流越长;爱情如酒,越陈越香。
她知道,祖国正在战火中,家庭也面临劫难中,自己能在异国安然学习,这是多大的幸运,她必须珍惜。而午夜梦回,还是难掩孤独,思念比夜长,失眠。到后来与丈夫消息隔断,她更是日夜牵挂,无数次地展开丈夫的来信,一遍遍地读着,无语泪流,心中默默祝福,期待回国的那一天……
曾经的苦难,卑微的出身,让她的理想高扬,决心活出自己的尊严。艺术,给潘玉良以理想,爱情,则给她无限的力量。爱情是她的后盾,更是她的力量源泉。在无边的思念和孤独中,她坚韧地学习,作画,坚定的爱情和美好的艺术,成为她精神上的最大支柱,有力地支撑她九年,最终学成归国,回到亲人面前,幸福的暖流让潘玉良又一次泪流满面……
回家两个月后,潘玉良在上海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名为“中国第一个女西画家画展”。展出她的作品200多张。人们慕名而来,轰动画坛。上海《申报》专题报道,刘海栗发来贺电。画展十分成功。
1932年,潘玉良举办第二次个人画展,游欧回国的刘海栗参加,肯定她的西画功底和表现技巧,给予高度评价。同时,他建议潘玉良不要丢掉中国画传统。潘玉良深受启发,从此游遍名山大川,向大自然学习,丰富生活,提高艺术修养。
1936年,潘玉良举办第五次画展。不想,她的一副油画《人力壮士》等到人为破坏,上面写上“妓女对嫖客的颂歌”,甚至有人称她是“****画家”,“出卖色相,沽名钓誉”等等,言论极具恶毒和侮辱。潘玉良迷茫了……
此时,潘赞化大夫人的到来,也让潘玉良受到排挤,经常找她麻烦,动辄“妓女出身”之类的言语刺激,又指桑骂槐:“现在喝了点洋墨水,就开始自拿大了。以为自己当了教授,就了不起吗?就可以同我平起平坐吗?……”
舆论的不利,家庭的纠纷,潘玉良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她背地里大哭一场,她不恨丈夫,只恨自己,恨自己的出身。
但她心里依然是倔强的。什么色相?那分明是艺术!什么妓女,我现在是画家!想不到,努力洗刷过去,还是洗不去;努力学习成就自己,还是不能如愿;努力和家人和好,还是不被尊重;努力融入祖国,可是祖国还是不容自己。我这么努力,还要我怎么样,才能活出自己的尊严?
过去洗刷不了了吗?这个家,这个社会,这个国家,我还能待下去吗?人言可畏,做人好难。看来,这里不能容自己。不能让唾沫星子淹死人。还是离开去国,继续努力,一定要活出自己的尊严!未来总有一天,我要证明给你们看:我是真正的画家,我是真正脱离了低贱低俗的高贵的人!
而且丈夫那么爱自己,不能因此连累了一世清名的他。走吧。离开。留恋他,但为了他还得离开。
潘玉良踏上去巴黎的邮轮。一走就是40年,再没有踏上祖国的土地,也再没见到他的爱人。
忠守爱一生
潘玉良又回到了她熟悉的巴黎,这个艺术之都。它感激它,庆幸还有这么一片自由而艺术的净土,让她学习,也让她藏身。她的理想,她的孤独,她的思念,在这里都可得到安慰。所以,她喜欢巴黎。
在巴黎,她有时去大学作画,雕塑像,有时到郊外写生。活得自由自在,没有人冷眼相视,也没有可怕的流言。她在这里自由地作画,尽情地享受艺术,也无边地思念丈夫。
在这里,潘玉良艺术水平大涨,同时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和独立。
……
1938年,南京陷落,潘玉良与丈夫失去联系,牵挂万分。这时,有一个追求者向她示爱,她婉言谢绝,说:“赞化和我真诚相爱,我虽然和他隔着异国他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还要回他的身边。”
她坚持“三不主义”:不入外国国籍,不恋爱,不和任何画商签定合同。多么有主见的女人。坚守初衷,不改其志。纵使孤独痛苦,也在心里供奉着她永远的神——她的丈夫潘赞化。
当时的潘赞化,积极地奔走呼号,积极抗日,抗战胜利后,他对政治失去兴趣,离开政界,辗转流寓到四川江津,到国立九中任教。在那里,他遇到穷困潦倒的陈独秀,不时探视接济他。
而在异国,潘玉良一直思念着他,时刻关注着中国形势。她的爱,遗落在远方,在中国。她虽然得不到当时中国的尊重和认可,但她明白,丈夫心里一直装着她,她永远感激他,此生自改姓潘那天起,就决定白首不相离,永远跟定他。纵使相离,此心也永远忠诚相守,永不言弃。
她眼里的丈夫,是爱人,更是恩人,恩同再生父母。她从小失怙,缺少父母之爱,出身低微,沦落风尘,为人玩物。但遇上了他,自己的人生从此不同,拥有了自由和爱情。虽然家庭有纷争,但她心里,潘家永远是自己的家。没有他就没有潘玉良,没有画家潘玉良。自己的一切都是丈夫带来的。所以,她就是丈夫的。
她眼里的丈夫,是第一个恋人也是唯一的爱人,他是最好的男人,任何时候都在她的心灵深处。她的爱如磐石,坚不可催,此生永不言变。
为了表示自己对丈夫的一片忠贞,潘玉良把一条嵌有她和丈夫合影的项链挂在胸前,一生没摘下来。以示她的对爱的忠诚,天涯咫尺,一生不变。
潘玉良一直坚守对丈夫的誓言:“我是属于你的,没有你就没有我。”在这里,我们看到她的情义,她的坚贞。出身虽低微,但她纯洁的心从未被浊世污染,正如她喜爱的荷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
这是她做人为艺术的信条,无论是为人,还是为艺术,她都在竭力追求着这种高洁和美丽。
画出我尊严
潘玉良的画作,如今已经成为藏家的抢手货,市场价格少则几百万元,多则上千万元。她的画好,以及她本人的传奇经历,让她的画价值倍增,成为市场的宠儿。她的油画《躺在沙发上的女人》以657.8万元的价格成交,她的油画《自画像》,以1021万元成交。
潘玉良的油画技术堪称一流,她吸收了印象派的光线技法,融入主观感受,用笔大胆、用色鲜艳,笔法自然干脆,有强烈的个性色彩。她的情绪,她的情感,她的艺术主张,在画里显露无遗。
潘玉良能做风景,人物、静物,也能做雕塑、版画,还有国画,显示出多方面的绘画才能。而且,驰把传统与写实,把近代印象派和现代画派相结合,把中国画风带入西洋画中,有一种中西结合之美,既有西洋画的洋气,又不失东方含蓄的情调。
看她的画,是一种享受。能够拥有她的一张画,是很多藏家的追求。而她从一个风尘女子成为世界级画家的传奇经历,也更引人关注,足够励志。
的确,潘玉良,她生动演绎一个艺术女神的诞生,让人们明白如何活出有尊严的人生。
潘玉良脱离苦海后,走的是一条艺术之路。而艺术之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走得通的。艺术之路,注定要吃苦受难。不仅痛苦,而且需要你与世俗保持一定的距离,坚持内心的纯粹和洁净。所以,这条路很难走。
艺术之路艰难但也很美,所以这条路上,追求者甚众,但成功者寥寥,成功的女艺术家更是凤毛麟角。便潘玉良成功了。
当然,她有艺术的天分,这个不能否认。她还很幸运,有丈夫的支持,能进入一流美院学习,得到大师级人物的支持鼓励,能逃避战火在国外自由地作画……但这些只是给了她基石,但主要是她的个人努力。
没有努力,她不能考上上海美专,那个当时最先进的美术学校;没有努力,她不能得到刘海栗等良师益友的支持;没有努力,她的丈夫也不会十多年支持她的艺术。因为她的努力,让大家对她的天分更有信心,相信她是未来的一流画家;因为她的努力,让她感动支持的力量,相信自己能成为未来的一流画家。
而她努力的源泉和动力,正是爱情和梦想。爱情和艺术梦想给她长足的力量,让她在这条路上坚持梦想,一往无前地追求,有热情和力量向前。这是她的信念,也是她的精神力量。有这个支撑,她才能摆脱学习的困苦,思念的孤独,流言秽语的攻击,保持毅力向前,努力洗清前尘,活出自我价值和尊严。
潘玉良何其聪明,她一生都在努力突破自己。被丈夫赎出,有学习机会时,她努力学习,提高自己,华丽转身;有人主动教她作画,她努力绘画,脱颖而出,考入美专,奠定事业基础;当有出国留学机会时,她及时抓住,一学九年;当受人诽谤,不被理解时,她毅然出走,不改其志,继续追求,最终成就了自己,也证明了自己。
这个过程,是她心灵的淬炼,也是她艺术提高的过程。传奇的经历,造就了传奇的艺术之路,造就了非凡的艺术作品。所以,潘玉良的成功是必然的。
……
当国内战火纷飞时,潘玉良的绘画水平与日提高;当国内一片乌烟瘴气,一片政治乱像时,潘玉良在海外获得盛名。
1950年,潘玉良在瑞士、意大利、希腊、比利时四国巡回举办历时9个多月的画展,大获成功,她因此获得一枚比利时皇家艺术学院的艺术圣诞奖章。
1958年8月,在巴黎多尔赛宫举办“中国画家潘玉良夫人美术作品展览会”,展出她的《张大千头像》、《矿工》、《王义胸像》、《中国女诗人》《塞纳河畔》《浴后》,大获成功,出版了特刊和画册。展会还没闭幕,潘玉良的作品都被订购一空。巴黎市政府购藏了16件,国家教育部,市立东方美术馆都有收藏。媒体大量报道,潘玉良成为享誉世界的女画家。
潘玉良成功了,她终于证明了自己,活出了自己的尊严。
项链表君心
潘玉良身在国外,但心里始终关注着祖国,时刻牵挂着丈夫及家人。
1950年,她在巴黎的《晚邮报》报上看到一则消息:
“****重用艺术家,徐悲鸿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刘海粟任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长。他们的个人画展,由官方分别在北京,上海举办,盛况空前。”
潘玉良为老友高兴,自己也有些心动了。因为她的个人画展的成功举办,她被选为巴黎中国艺术学会会长。她希望有机会回到祖国。
潘玉良(中)在巴黎画室
不久,潘玉良来信,向她介绍了新中国情况,希望她早日回国。她十分激动,当下回信。
但由于画展,她一时不能回国。心想,等忙完这阵子。
但后来,丈夫的来信与日减少,信上的话也日益减少,三言两语,十分客气:
汇款收到了,家中还好
谢谢你支持
望善自保重
后来,干脆没了音信
……
潘玉良心里犯了嘀咕,感觉不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怎么不来信了呢?怎么话这么客气呢?一定是他有难言之隐……
一天,她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
****清洗知识分子,艺术家刘海粟以****罪名清洗。
潘玉良迷茫了,心寒了。原本回国的打算也不得不搁浅。
她不明白自己那一颗艺术热诚心的老校长刘海粟,怎么成了什么“****”,什么是“****”?他人多么好呀?为什么要打倒?……
潘玉良百思不得其解。她同时想到丈夫,忍不住给他写信,提了好些她不解的问题,但信寄出后,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很长时间,她才收到回信:
刘海栗是****,****即是敌人,你我均应与其划清敌我界限……你要回国,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当然是人生快事。不过虑及目前气温转冷,节令入冬不宜作长途旅行,况你乃年近六旬的老媪,息经得长途颠簸和受寒冷?还是待来春成行为好……
潘玉良明白丈夫的言外之意,政治气候转冷,还是不要多问,于是再不好提回国之事。为了丈夫,也为了自己。她心中长叹,不知何时能回到祖国,回到丈夫身边……
1964年,中法建交,潘玉良欢欣鼓舞,准备回国,但却得到潘赞化去世的消息。原来,潘赞化1940年返回安徽桐城老家后,无心政治,专心教育,办学堂,教书育人。1947年迁居安庆,解放后任安徽省文史馆馆员,1959年病逝于安庆,终年75岁。
怎么办?没了丈夫,孩子也不是自己的,还回去吗?一阵悲凉,作罢。之后,潘玉良本想见到潘赞化的家人,但由于十年****,又未能回国。
改革开放后,有关方面专程派人去看望潘玉良,向她报告喜讯:刘海粟已获得平反,回到南京艺术学院任院长。潘玉良欣慰一笑,但她此时已经卧病在床,不方便回国了。
她颤抖取下嵌有她和赞化合影的那条项链,对朋友王守义说:“兄弟,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照应我,我现在要不行了,还有一事相托……这两祥东西,请你带回祖国,转交给赞化的儿孙们,还有那张自画像,也带回去,就算我回到了祖国……拜托了!……”
几十年遥遥相望,隔海相思,情不变,盼团圆,但阴阳两隔,再无缘相见,怎不令人唏嘘?
人世沧桑,最无情是隔断有情人。人生之大憾!但爱情永在,一条项链表我心,人不见,就让它带着我的心,回到祖国,回到君身边,与君长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