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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弱女投缳香罗带

就在离啸泉的婚期只有不到十天时间的时候,菊生竟然平白地失踪了。毫无端倪和头绪,戏院的人都说菊生失踪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状况发生。啸泉立刻撇下他这不知所谓的婚事,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地四处寻找他。

首先啸泉确定菊生不是自己要躲起来的,因为如果菊生有什么不满一定会直说出来,绝对不会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担心。

啸泉动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来追寻菊生的行踪,可是答案都教他失望。本来还以为是张宗远故技重施,但调查下来那家伙尚在太太监管之下半分也动弹不得,他根本就没有任何胡作非为的机会。

啸泉已经将整个上海都翻了过来,菊生的行踪仍然不明,甚至连一丝线索也没有。最让啸泉受不了的是警察局居然三不五时地让他去——认无名尸!啸泉几乎要崩溃了。几天下来他已经是形销骨立,心力交瘁。

竺妙娟将啸泉的样子看在眼里,只能暗暗为他心疼。原来菊生在啸泉的心中竟然是如此重要的存在。若不是那天啸泉和她推心置腹地长谈了一次,恐怕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一直在羡慕的人应该是菊生。

刚开始的时候她的震惊简直是到了“晴天霹雳”都无法形容的地步。有好几天她都无法面对啸泉。她早该明白的,早在那天无意之中看到他们俩在梅树下的唱和就能看出一些端倪,可她从来不敢也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深想。这种事情接受起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意中人,一个是她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这样的关系可谓惊世骇俗,但她实在不忍心去苛责他们,因为她深深地了解他们之间真挚的感情,那不是世俗偏见能够轻易亵渎的。

三月已至,离侍菊到来的日子已经很近了,啸泉虽然因为菊生行踪不明而心乱如麻,但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强打精神去打点。

早在婚约定下之后天津的沈家就立刻向啸泉开口要了好大一笔彩礼,而对其余的事情居然不闻不问。他们决定由水路将新娘送至上海,让啸泉如同取货物一般地把她娶回家。啸泉不禁为此嗟叹,这还像个婚姻吗?比交易还不如。相信沈德茂拿了钱也应该会满意了吧?希望这以后他不要再继续干涉侍菊或是任何人的自由。

菊生昏昏沉沉地醒转,难受的姿势让他发现自己的手足都被捆绑了起来;而轻轻的摇晃和微微的湿气也让他发觉自己竟然身处一艘客轮之中。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记得自己正准备从戏院到啸泉家去,谁知半路上突然杀出几个人来,他们大概使用了乙醚之类的东西,使他有一段时间的昏迷。菊生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但他决定继续假装下去。

“还没醒来吗?”一个人压低嗓子说道。那人原本嗓子甚粗,此时故意压低声音,听来十分嘶哑。

“可能剂量下大了点。”另一个声音说道。口音是菊生谙熟的天津腔。难道是……

“这次沈老爷能放心了吧!天下竟有这般的巧事!”切切私语的人逐渐增多,菊生留意了一下,大概是五个人。

“这戏子可是个男的,能行吗?”

“管他的!咱只管抓人,别的咱管不着人家。”

“沈老爷这回是给逼急了不是?居然想出个这招来。”“真可惜了侍菊小姐……好端端的一个大美人就这么上吊了……”

“可不是?沈老爷怕上海的钱泡汤,这才……!”

“嘘!你们少说两句!”最后那个嘶哑嗓子的人似乎不愿意多说,出声制止了一帮说长道短的人。

他们在说什么?还没有完全意识到那些人的话中确切的含义,菊生只觉得头痛欲裂。

谁?谁上吊了?小姐?是姐姐吗?不可能的……他一阵糊涂,险些又要晕去,只好艰难地一再用被绑住的手猛掐自己。

终于敌过了那难挨的眩晕,菊生觉得好受了些,他立刻反应过来那些人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的心中万分焦急和悲恸。这和父亲一定脱不了关系,那么自己现在的状况也是父亲一手操纵的喽?原本考虑逃走的菊生决定放弃挣扎,他心中还存了一个万一的指望,他必须回家看看真相!

1942年春·天津

“非得这样你才肯回来是不是?”沈德茂冷冷地看着眼前自己惟一的儿子。菊生在船上整整有两天两夜未曾进食,加上听闻侍菊的噩耗,形容憔悴自然是不在话下,但他的双眼却仍然闪烁着叛逆的光芒。

“您‘允许’我不肯吗?父亲。”他嘲讽地问,眼神瞟过手上尚未解开的绳索。

沈德茂“嘿”了一声走到菊生跟前解开了他手上的桎梏然后厉声说道:“你给我跪下!”

菊生不屑地将头一偏倔强地回答:“我没做错任何事!”

沈德茂一听立刻怒不可遏地用颤抖的手指着菊生叫道:“没做错任何事?亏你说得出口!你私自逃家,自甘堕落地去当一个戏子,沈家的脸就快给你丢尽了,你还想怎么样?”

菊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耐地回答:“爹,请您不要侮辱我的职业行吗?那是我的理想!”

“职业?理想?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王八戏子吹鼓手,那叫下九流!那破玩意儿要真是你的性命,你还不如给我去死了干净!”沈德茂口不择言地怒骂。

“随你怎么想,我不在乎!我要问的是姐姐到底怎么了?”菊生明白根本不需要和父亲讲道理,他只想知道事情的因果。

“嘿!你们两个讨债鬼真要把我给气死不行?!龙啸泉有什么不好的?她竟然给我……这个不肖女!”沈德茂气得说不下去。

菊生心里微乎其微的指望也被打消了。姐姐……真的是离开了他。上吊,多么古典的死法!这是真的吗,姐姐?你有勇气结束生命,而没有勇气去延续它?菊生顿时肝肠寸断,头晕目眩,随后只觉得喉头涌上一丝血腥,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困难地睁开双眼,菊生看见姐姐的丫头菊友坐在床头担忧地望着自己。见他转醒,她缓缓地舒了口气说:“总算是醒来了,少爷……”她有些哽咽。

“菊友,小姐她……”菊生明白最知情的应该就是她了。

“少爷!小姐的事情我只能告诉你了!她……她死得好冤哪!”一直无处申诉的菊友此时才能够将事实讲出来。

原来他们姐弟俩的确有个非常有手腕的父亲。沈德茂从未用任何强制的手段去拆散侍菊和严棣棠,他的方法高明多了——他让严棣棠自己离开了侍菊,并且由此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制造出无穷无尽的误会。

首先沈德茂无数次地向包括严棣棠在内的所有人明示或暗示只有龙啸泉才配得上侍菊,还有意无意地限制两人接触。而啸泉的身份地位确实也足以让严棣棠自惭形秽,使本来就是文人脾气、心高气傲的他倍受打击,最关键的是他的确深爱着侍菊,生怕她跟了自己会吃苦——那简直是一定的。于是信心不够的他迟疑了,当时他写给啸泉的那封信,其实只是最后的挣扎,在偷偷看过啸泉的丰采后,他选择了放弃。

侍菊不明就里,为严棣棠的飘然远引感到既心碎又惶惑,以为他另结丝罗;再加上老父时时向她苦苦哀求,要她挽救沈家的颓势。柔弱善良的她根本无法招架这么多的心碎和困扰,万分绝望之下她勉强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另一方面,沈德茂还不忘记派人告诉严棣棠这个“好消息”,这让他彻底死了心。但没有人料得到侍菊之所以答应出嫁是出于对恋人的绝望和父亲的软硬兼施,还有她已经准备好了一死。

菊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说:“这是小姐让我交给少爷的,当时她说恐怕等不到你回来,菊友没想到她是这个意思……”她说着垂下泪来。

菊生强忍悲痛接过姐姐的遗书。看了她那些字字血泪的言语,菊生逐渐明了姐姐与严棣棠两个人软弱的个性和父亲的专制正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她在遗书里写道:

“菊弟,在这个连门外的石狮子都不干净的家里,只有你是我最知心的了。请原谅姐姐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我没有你那般的勇气可以面对一切丑陋。你离开家是对的,你知道吗?虽然你不在的日子我更加难熬,我却也不曾希望你回来。在这里最终的命运就是被毁灭所有的希望……所以,逃开吧!逃得越远越好……姐姐若是男儿,也会如你一般颉颃天地间,可我毕竟还是害怕陌生的世界呵!

最后,姐姐请求你一定要代我向龙啸泉龙大哥说一声‘对不起’,当时是我竟然强制般地硬逼他答应这门亲事,一直都觉得万分对不起他,他也许是真心想帮助我,而我却利用了他的善良,因为他不知道我所有的梦想和希望都已经破灭了……在经济危机解决了之后,爹也会好受多了吧?这是我惟一能为沈家做的了……再见,菊弟,来生我不愿再做女子,却仍然愿意做你的亲人。请不要为我悲伤,我离开的时候,很平静。姐侍菊绝笔。”

菊友唏嘘地说:“小姐死以后,老爷怕走漏风声,不许公开发丧,还到处搜寻和小姐面貌相似的女孩儿……后来有人告诉他在上海有个唱戏的人和小姐长得很像,他就派人去上海抢人。可是没想到许六他们不认识少爷,到了天津林管家才发现他们竟然把少爷绑回来了。老爷知道了气得要死……”

“老天!他不会荒谬到要找人代嫁吧?!”菊生为父亲的倒行逆施感到震惊。

“老爷好像……好像正是这么打算的。他生怕小姐死了龙先生会不高兴,所以……”

菊生惨然一笑说:“毕竟还是钱重要呵。姐姐的命就不值钱了吗?那他现在打算怎么办?难道要让我……要让我……”他突然有了非常不祥的预感,“不太可能吧!我可是他惟一的儿子啊!”菊生认为自己神经过敏了,想到啸泉他脸上微微一红。这时候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到了菊生的房间里。

“菊生哪!好点了吗?你爹让我来看看你。菊友,你先下去。”带着虚伪关怀的腔调,不用抬头菊生也知道是二娘,另一个应该就是和她臭味相投的四婶了,“菊生,这一路上辛苦吧!”

她这句话简直让菊生哭笑不得。不得已他只好坐起身来,勉强地和她们打了个招呼:“二娘,四婶,有什么事吗?”

“哎哟菊生,怎么这么生分呢?做长辈的来看看你是应该的嘛!”

两个人先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了几分钟,看菊生渐渐不耐烦起来,她们瞬间交换了一个眼色,最后由他二娘开了口:“菊生,你也知道家里最近日子不好过。本来呢,指望你姐姐嫁到上海去会对家里有些帮助,谁知……唉!”她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

“有什么话你们就直说吧!”菊生冷冷地看着两人,他大概知道两个人的来意了,简直是一群疯子!而父亲竟然选了两个最不具说服力的说客来,实在是狗急跳墙的最佳写照。

“呃……菊生,我们本来不该开这个口,这也是没办法的的办法。虽然你姐姐去了,她留下来的这烂摊子还得收拾是不是?现在上海那边急着要人,我们也没办法啊!你看是不是……你爹的意思是你替姐姐坐一下花轿,带着她的灵位一起到了那边向龙先生解释一下……”

她滔滔不绝地说得正开心,菊生已经忍不住怒骂开去:“亏你们说得出口!沈家没有女眷了吗?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菊生,我们也是……”四婶一看苗头不对,早就知道不会有好结果的她赶紧撇清。

菊生没等她说完立刻向她轰去:“四婶,你们家有飞霜妹妹,三婶家也有出云姐和掬露姐,她们难道不能嫁吗?为什么你们会……这太荒谬了!”他气结得说不下去。

“哎呀菊生,你不要这么激动嘛!”两个女人赶紧一起安抚他。他四婶更说,“飞霜、出云和掬露都有婆家了!如果不是侍菊老是挨着不肯嫁,她们早嫁了!而且她们的模样哪里比得上你……你姐姐呀!要是随便换人的话龙先生不满意怎么办?”她可不敢当着菊生的面说他长得俊美,菊生肯定不会爱听,于是很自觉地转了个弯。听出她悬崖勒马的言外之意,菊生不悦地轻轻“哼“了一声。

又听二娘说道:“菊生,算我们沈家老小都求求你,好不好?你和龙先生自幼交好,你去跟他说说情,他肯定不会为难我们的,别的人办不到啊!而且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只要去了上海,我看你爹也管不了你,到时候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对大家不是都好吗?”其实这正是她的如意算盘,为人妾的女人偏偏尚未生下一男半女,这一直是二娘的心头恨事。现在侍菊死了,如果能让菊生永远不再回到沈家,那么对她才真正有利——只要她能够生个儿子,那么一切都是她的了。

回到上海……多么有诱惑力的话!菊生想到那里有啸泉和妙娟,还有戏剧……他不禁沉吟起来。而且又想到这一家人为了保住自己优渥的生活,竟然自私到不惜牺牲亲人的生命和幸福,他只觉得一股寒意直透心房——就像姐姐说的,得要赶快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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