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所以,顾遴忽然提出的那个建议,听起来居然也并没有那么突兀。
“肖小姐午间有没有空?兆丰酒店里有间茶室,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肖小姐喝杯茶?”
不得了!肖文静想,顾遴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
她迟疑这一会儿就错过了拒绝的时机,张开口,婉转推托的话都到了舌头尖,又闭上了嘴。
不能得罪大客户。她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心里有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这算是个“约会”吗?
她眨了眨眼,望着对面光洁如镜的贴瓷墙面,应道:“好啊,难得顾先生有兴致,我当然奉陪。”
电话挂断,午休时间还差十分钟。肖文静又出了一会儿神,掏出镜子补了补唇红,便提了包包出去。
老板不在,办公大厅里早就闹成一团,员工们在相互的隔间窜来窜去,只等午休铃响。看到肖文静出来,笑语喧哗一瞬间降低了分贝,各式各样的目光投在她身上。
肖文静在心里冷笑,她当然知道这些目光的意思,就像她知道洗手间里会传播什么样的流言。虽然对不起狗血连续剧,她一次也没亲耳听到过。
她昂首挺胸地穿过大厅。
踏出写字楼,兆丰酒店在对面俯视着她。与肖文静她们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区最高十四层相比,兆丰酒店二十八层的高度已经足以傲视群雄了。
夹在人流中走过人行天桥,肖文静偶然抬头望了眼天空。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雨了。
茶室在兆丰酒店的一楼,比肖文静想象得更假模假式。顾遴要了一间包厢,两人面对面跪坐在红木小几前。
木头是好木头,很漂亮的仿古家具,可惜太漂亮了。
肖文静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嘴角轻撇。顾遴惯常的沉默着,服务生送上茶来,他替肖文静斟了一杯,自己举杯就唇。
是龙井。
肖文静揭开碗盖,龙井润泽的清香和着热气扑到面上,她吸一口气,只觉所有的烦闷全都烟消云散,原来这便是心旷神怡的感觉。
茶室里居然还有人现场演奏古筝,两人茶盖与茶盏轻击的声响在铮琮的音乐声中似乎也有了韵律。肖文静不甚在意地听着,小小地啜了一口茶,茶香沁入唇齿间,又似乎随着茶水的流动,将四肢百骸都浸润了一番。她不禁闭了闭眼,轻轻叹息道:“好茶。”
睁开眼时,顾遴用琥珀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她,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剔透的像琉璃珠子,不知怎么,肖文静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顾遴仍是不说话,他低下头,也喝了一口茶。
肖文静看着他低首时垂在额前的刘海,半遮住了眉眼,喝茶的动作有点僵硬,他似乎所有的动作都是僵硬的,像是强行进入了不适应的场合,像小孩儿装大人。
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小小的声音:这算是一个“约会”吗?
肖文静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却也没办法移开目光。她看得太过专注,连手机铃响都没留意,直到顾遴向她颔首示意。
她连忙歉意地笑了笑,起身离座接通手机。
“你好,我是肖——”
“小静!”
又是肖梦琴。肖文静压低嗓音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你选了那个男人不要我,现在又来纠缠不清,到底有什么意思!”
肖梦琴发出一声短促苦涩的笑,柔声道:“小静,妈妈知道自己错了,妈妈对不起你……我现在只求你最后一件事。”
肖文静回头看了一眼顾遴,做个不好意思的手势,顾遴点了点头,示意她随意。
她走远几步,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肖梦琴节奏不稳的呼吸声,顿了顿,她道:“你抬头看看外面。”
什么意思?肖文静怔了怔,下意识地抬头望出去。茶室的窗都是仿古的红漆雕花琐窗,一溜全开着,只能看到愈发阴暗的天空。
“你什么意思?”
肖梦琴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轻得似乎要飘起来。
“你不是要我死吗?如你所愿。”
电话挂断,肖文静游移的视线定在对面大厦十三楼某个蓝色的窗口——那是她的办公室。那么,肖梦琴要她看的是……肖文静呆了片刻,奋力冲出茶室!
她差点撞上端着热茶的服务生,险险避开,脚下失了平衡,在大堂重重摔了一跤。
该死的大理石滑得要死!肖文静挣扎着爬起来,仍然摇摇晃晃站不稳,随后追出的顾遴扶住她,讶然问道:“肖小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肖文静挣脱他,膝盖好像磕伤了,她忍着疼快步奔到电梯前,刚好电梯门打开,她一步跨进去。
“肖小姐?”
顾遴跟了进来,肖文静现在没空跟他解释,匆匆扫了一眼,按下最顶层四十八楼的按键,心急如焚地盯着红色的数字一级一级升高。
还好没有人截停,电梯直接升上四十八楼,门一开,肖文静疾冲了出去!
她一口气跑上台阶,天台的门半掩着,她一把推开!
扑面一阵疾风。
肖文静猝不及防,被吹得踉跄后退。顾遴在身后及时握住她的肩膀,助她稳住身躯。肖文静又向前走了几步,抬手撩开被风吹得遮住眼睛的长发,焦急地四下张望。
在那里!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尖叫的欲望,尽量用平常的音量道:“妈。”
肖梦琴面向外站在狭窄的天台栏杆边沿,风一阵一阵拂过,她张开双臂,发丝衣袂在风中飘飞,身体不停摇晃。
“妈!”肖文静终于尖叫出来。
肖梦琴徐徐转过身来,晃了晃,肖文静差点又失声尖叫,连忙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肖梦琴看着她,凄凉地微笑,哀切地道:“小静,你来了。”
肖文静胡乱点了点头,故作轻松地道:“妈,我说的是气话而已,以前又不是没说过,你这算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
肖梦琴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小静,妈知道妈对不起你,妈甚至没有勇气承认……我根本没资格做一个母亲。”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肖文静好不容易听清,赶紧否认:“我说了,那都是气话,你没对不起我,你要和谁在一起都是你的自由。”
“勇哥……”肖况的笑容变得苦涩,道:“勇哥早就不理我了,他根本不喜欢我。对啊,我算什么?他和我在一块儿,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母亲……现在我不是了,我算什么?”
好吧。原来如此!熟悉的抽痛袭上肖文静的脑神经,说什么对不起她这个女儿,说到底又是为了那个男人!
“妈你别急,”她耐下性子哄她,“他不会不理你,他对你是真心的。”
肖梦琴的眼睛似乎亮了亮,充满期望地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不相信你们的爱情吗?”
肖文静强忍住呕吐的欲望说完这句话,安抚地对她笑了笑,连忙在口袋里掏手机。
没有?没有!她这才想起来,匆忙中扔了手机,连包包一起遗落在茶室。
刚想回去找,身后冷不丁递来她的手机,肖文静回过头,顾遴提着她的大包包,维持面无表情,琥珀色的眼珠看了看她,又看向天台上的肖梦琴。
肖文静现在管不了他怎么想,她接过电话,甚至不用翻电话簿,直接按下那十一位熟悉的数字。
“小静?”那男人惊喜地道,“你居然会打电话给我?”
“听着,”肖文静冷冷地道:“我现在在兆丰酒店二十四楼的天台上,肖梦琴要自杀,你快过来。”
那头陡然安静,好一会儿,传来细细的呼吸声。
“再说一遍,你们在哪儿?”
“兆丰酒店,天台。”
挂断电话,肖文静抬头,再度望向肖梦琴。
她仍在风中颤巍巍地站着,表情安详,甚至闭上了眼睛。
说实话,肖文静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肖梦琴,这样平和淡定而不是疯狂的肖梦琴,这样似乎对她所有的选择都深思熟虑,意志坚定,绝不会动摇的肖梦琴。
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肖梦琴。
“妈,”肖文静扬声道:“他快来了,你千万小心,别掉下去!”
肖梦琴缓缓睁眼,像是有点惊讶地看着肖文静,摇着头笑了:“小静,谢谢你,妈妈一定会幸福的,也希望你能幸福。”
幸福?肖文静差点想冷笑,总算想起不能刺激她,但仍忍不住道:“你确定和他在一起能幸福?”
“是,我一定会幸福。”肖梦琴低低地道,然后用更低的声音,喃喃道:“因为我爱他啊,相爱的人在一起当然会幸福。”
肖文静没听清她的话,因为身后陡然爆发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她倏地回头,看到一名女服务员连滚带爬地跑下楼。
这下好了,很快警察、记者、围观群众都该出来,要来的一个都不会少。肖文静苦中作乐地想,说不定叶子襄能在电视上看到她。
“小静。”
肖梦琴又在唤她,肖文静按揉着抽痛的太阳穴,转头看她,问道:“对你而言,爱情真的比一切都重要吗?”
“当然,”肖梦琴满脸梦幻,嘴唇开合,居然吟起了诗——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从所有金色的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
只听了第一句肖文静就怔住了,她当然记得这首诗。
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和肖梦琴很是甜蜜,肖梦琴是学文的,总喜欢给他念情诗,两个大人当她这个小孩子不存在一般互诉情话。
她念得最多的便是这首激烈的茨维塔耶娃的诗: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
从所有金色的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
我要把钥匙扔掉,把狗从石阶上赶去
因为在大地上的黑夜里,我比狗更忠贞不渝
我要从所有的其他人那里——从那个男人那里夺回你
你不会做任何人的新娘,我也不会做任何人的夫,
从黑夜与雅各一起的那个人身边
我要决一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呼吸!
……”
“梦琴!”
男人粗嘎的叫声打断了肖文静的回忆,她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咽下了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
那个男人跑上了楼,身后跟着酒店经理和一大帮服务员。
“梦琴!”他站都站不稳,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你别做……别做傻事……”
“勇哥……”肖梦琴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置信,惊喜、困惑、爱惜、受伤……种种情态在脸上变化。最后,她毅然决然地,纵身跳下——落在天台上。
她欢快地跑向那个男人,紧紧抱住他。
肖文静转身就走。
“文静!”
“小静!”
不管他们如何呼唤,肖文静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经理走近她,疑惑地问道:“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答,顾遴忽然道:“没事。”
他抓住她的手,拉着她从经理身旁擦过,穿过服务员们让开的一条道。
两人从天台走下来,肖文静在电梯门前看到了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她家失踪了一个上午的老板。
杨慎思靠在墙上,朝顾遴颔首招呼,目光转向她,散漫得像是没有焦点。
肖文静猜不出他为什么出现在此时此地,也不想解释她和顾遴为什么在一起,她现在没有心力去解释。
她也向杨慎思点了点头,电梯门打开,顾遴一把扯了她进去。
电梯门合上。
在顾遴突如其来的强硬下,肖文静被拽回他的房间,按坐在沙发上,他一眨眼变出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几乎是抓起她的手贴住杯壁。
肖文静回过神时,对上的便是顾遴琥珀色的眼睛,看不出丝毫感情,却有特殊的安抚意味。
“呃,顾……”
“不想说话就别说。”顾遴打断她。
……那好吧,肖文静乖乖闭嘴,因为她确实不想说话。
两人沉默地对坐,为了避免尴尬,肖文静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完整杯热巧克力。
在茶几上放下杯子,肖文静随意一瞥,看到右手边的笔记本屏幕。
屏幕是亮着的。
肖文静总算知道那是什么网页,而她又为什么觉得它眼熟。
原来顾遴,真的就是那个“顾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