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迥仍是盯着那件外套,半晌,慢慢抬眼看向她,俊美高傲的面孔上形状完美的唇动了动。
“我找你。”
十五分钟后,肖文静和顾迥已坐到本校文学院附近唯一的星巴克里,相对无言。
这间星巴克特别袖珍,平时没什么人,很俗气地弄了一面照片和留言墙,底下还有个藤编的篮子,里头装着花样百出的杯垫和留言笺,允许客人自行选用。
肖文静选了一个杏黄色小碎花的杯垫,点了一杯热牛奶,用来双手捧着取暖。她现在太困了,如果再喝下牛奶,只怕会不分场合沉沉睡去。
星巴克有一面墙是一整块锃亮的玻璃,他们正坐在这面墙旁边,肖文静侧过头,望着玻璃墙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时间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她觉得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对外面这些莘莘学子而言,却只是平淡无奇的大学生活中平淡无奇的两天。
今天天气不错,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尚照出一个明亮世界,因为前些天的雨,景象愈发清晰得纤毫毕现,远远的,她甚至看到“顶个球”高举的双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肖文静。”顾迥开口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智,她回头看他,等着下文。
顾迥皱起眉,仔细的观察对面的女孩儿。
不漂亮,也看不出特别聪明——单纯的会读书称不上聪明——惯常的沉默寡言,属于掉到人堆中就找不出的类型。这样一个女孩子,凭什么能让顾遴性情放在心里?如果她伤害了顾遴,又会让他颓废多久?
阳光从玻璃墙透进来,他看着肖文静在阳光中半透明的脸,削薄的短发反射着微光,眉目柔顺,微笑的时候眼眸弯弯嘴角上翘,像一个完满的圆。
心头“咯噔”一声。
他脱口而出:“你很眼熟。”
肖文静眸光闪了闪,凝视他:“我不认识你。”
“不,”顾迥紧紧地皱着眉头,“我也不认识你,但是我在哪里见过你,奇怪,在哪里呢?”
肖文静心中一动:“或许不是这个世界呢,我们在另外的世界里见过。”
“什么意思?”顾迥怀疑地看她,“生活在别处?”
肖文静失笑。
她垂眸看着杯中牛奶,水蒸气不断上升,在杯口处凝结成颗粒细小的水珠,因为肉眼看不见,就像杯中直接冒出一股股“白气”。
就像她和顾迥这样坐在这里,外面经过的人和里面的服务生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对般配的小情侣,而事实上,他们正上演着八点档连续剧最不入流的戏码——为一个不在场的人谈判。
有些事,人类的眼睛永远看不清真相。
她不多作解释,顾迥也没有追问,他定了定神,直接插入主题。
“肖文静,你该知道顾遴是什么样子的人,他很没有责任感,遇事就喜欢逃避,如果不是我抓着他来上大学,他高中就可能离家出走去搬砖了!”
“像他这样的心性,我怀疑他能对恋爱对象付起责任。”
顾迥看着那个埋头盯住牛奶杯不放的女孩儿,阳光照着她白皙的额,额上几绺浅色刘海,耳后的发尾微微上翘,她不言不语,整个人静止得像一幅静态的素描。
“肖文静。”顾迥抿一口咖啡,沉声道:“离顾遴远一点,这是我的忠告。”
咖啡杯“叮”一声轻轻落在碟上,肖文静放开已经冷却的牛奶杯,抬头看向顾迥。
记得张小仪说过,灯下看美人,而明亮的光线适合看英俊的男人。
阳光从他侧方投射,整张脸的轮廓显得更为清晰,眉清目朗,鼻梁挺直,唇轻轻的抿着,嘴角泄露出骄傲。
和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印象相同,顾迥是那种单从外表就无懈可击的男人,何况他还有不输外表的内在。
英俊、高智商、自信满满,强悍的行动力,未来绝对是所属行业的精英——简直是言情小说的最佳男主角,对了,似乎还是个富二代。
霸道总裁预备役啊。
肖文静反思自己,觉得很失败,为什么这样的顾迥没有和她谱写一曲凄美动人的恋歌,而是为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来和她谈判……剧本拿错了好吗?
她哀哀地叹口气。
“顾迥。”
“叫‘学长’。”顾迥皱眉道,气势逼人。
肖文静差点破功发笑,这位恐怕是韩剧看太多,忘了在解放后的新中国,所谓“学长”根本没权力对后辈颐指气使。
“学长。”她不跟他争论这种小事,顺他的要求唤道,“有件事我想你搞错了。”
“哦?”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你邀请我,我尊重你的邀请。”她微笑道,“并不代表你可以干涉我的私生活。学长,我和顾遴之间的事,你并没有插手的资格。”
“你!”顾迥再一次被堵得哑口无言,她从刚刚一直摆出一副毫无威胁性的姿态,他竟忘了她昨晚在酒吧的表现!
这丫头,他瞪着她,真是个表里不一的虚伪女人!
“你的意思是,你承诺会真爱顾遴,不只是玩玩?”他冷笑,“小妹妹,你连二十岁都不到,你或许相信天长地久,但你懂什么是婚姻的责任?”
见她不说话,他又道:“你不会以为我很想来拆散你们吧?我没那么闲!我是不想你和顾遴都受到伤害,小孩子玩过家家酒没问题,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你们只会让身边的人陪你们一起辛苦!”
肖文静平静地看着他,他的表情有些气急败坏,使那张完美面孔出现裂缝。
是啊,大家都是人,七情六欲贪嗔痴三毒,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完美的凡人?
“学长,你说我和顾遴不懂大人的世界,其实……是你不懂我们。”
“怎么说?”
顾迥挑眉问,居然很是心平气和。
肖文静观察着他,她想顾迥应该不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他的本性应该更柔和,当然傲慢和自负是写在了骨子里,但他不该像这么盛气凌人。
她想,他为顾遴真是操碎了心。
这时间小星巴克里没什么人,茶水台边的老板伸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又无趣地缩回去,趴到台上继续瞌睡。
肖文静转动着手里的牛奶杯,随意捡起一张留言笺,又拿了笔写字。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为你结网,因为喜欢你。再说,生命到底是什么啊?我们出生,我们活上一阵子,死去。一只蜘蛛,一生只忙着捕捉和吃苍蝇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也许可以提升一点我生命的价值。谁都知道人活着该做一点有意义的事……”
她微笑,一手托腮,慢慢地把《夏洛的网》里她最喜欢的那段默写出来。
顾迥深思地凝视她,手指紧捏住咖啡杯,用力地像是要把薄薄的杯子捏成碎片。
就算成了碎片,那参差尖锐的边缘也会割伤手指,也会流血,也会痛吧?
恶形恶状如此,就是爱吗?
她不明白。
她只是有些疲惫于这样沉重的爱,顾遴的母亲对他,顾迥对他的弟弟,总是想要控制、为他做出选择。
或许因为这世界太大,而我们太小,在太大中生活的太小,难免迷惘,不知所措,伸出手,总想抓住什么。
“学长,我和顾遴的关系没有那么复杂。”
“其实,爱情这种东西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只是朋友,”肖文静把牛奶杯放在桌面上,轻轻拿起留言笺,念着上面的句子。“‘他一直是我的朋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她在阳光中微笑,不染一丝尘埃。
好不容易,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肖文静在玄关换拖鞋的时候就差点栽到地上睡着,勉强挣扎起来,一步步艰难地移向卧室,经过顾遴房间,她犹豫了下,还是推开门。
房间里仍是昨天的样子,没有某人曾归来的痕迹。
她继续挪动脚步回到自己房间,爬上床,舒适的吁口长气。
闭上眼。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她睁开眼,无奈地呻吟。
分明困得要死,偏偏心里总有一件事梗着,让她无论如何睡不着。
她缓慢的坐起身,再以三倍的努力爬下床,走到壁柜前,拉开一扇柜门。
清出一堆杂物后,她终于找到要找的东西。
一只黑色的皮夹。
打开皮夹,入目是一张母与子的合影,两人露出一模一样的微笑,让人感叹基因的神奇。
手指探到这张照片下方,拈住另一张薄薄的纸片,轻轻拉出来。
是另一张照片。
那天,阳光一定很好。
因为他们的笑容里有阳光的味道。
因为,他们的眼睛里有阳光闪耀。
肖文静的指尖抚过照片,回想起帮顾遴收拾东西时发现这张照片的情景,顾遴从没有提过他的母亲,但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他的母亲。
当看到这张照片那一刻,她立刻知道伤他最深的是谁。
她和顾遴,他们是同一类人,就算相貌不相像,但她坚信他们的心有某部分是相通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照片里母子脸上满溢的幸福。
那是一种,最无私的关爱才能带来的幸福。
可是肖文静想起初见到顾遴,那双琥珀色的无机质的眼,仿佛有人一夜间夺走了他的灵魂。
最爱的人才能伤他最深。
而她想把他的灵魂还给他。
她做得到吗?
不知道……太困了。
肖文静闭着眼睛凭记忆的方位摸回床上,不到一分钟就沉入香甜梦乡。
梦中,她的手指仍紧紧攥着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一对母子,在无忧的岁月里无知无觉地欢笑。
肖文静销假回校上课,顾遴一直没有出现,他逃课逃得很凶,好几门课的导师都憋足了劲在期末考的时候给他好看。
张小仪问她和顾遴出了什么事,肖文静微笑不答。
“你们分手了?”
“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话说得云淡风清,只是上公共课的时候,坐在阔大的阶梯教室最高的一级,听着教授的声音通过音箱嗡嗡的在耳畔震响,肖文静常会停下做笔记的手,眼睛看向门口顾遴曾站立的位置,心头涌上一阵空落,一阵期待。
她等的那个人,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