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个好地方,北京、上海、广州三个城市虽然经常被相提并论,号称人口流动量最大,对外来人口相对友好,但说到兼收并蓄、兼容并包,北京远远超过后两者。
不单因为北京城是一国之都,更因为它继承了旧时光的市井气和人情味,空气中仿佛弥散着北平城墙根下的青苔碎屑,胡同深巷里的老树槐香,经岁月发酵,温存至今。
像这样一个北京,似乎任何人都可以在它怀中找到安心的位置,无论你是刑满释放的囚犯,或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没有人会在乎,也没人浪费自己的时间诸多非议。
但也因为这样一个北京,顾迥想要找到自家不懂事的麻烦弟弟,颇费了几番周折,最后不得不用上警察局的老关系,赔出去偌大人情。
好不容易达成目的,终于拿到顾遴现在的地址,顾迥却又犹豫起来。
使他犹豫的正是顾遴的身世,别看他在杨慎思面前伪装得那么轻松,在顾家,“顾遴”这个名字至今仍是不能提的忌讳。就像大多数狗血故事那样,他们顾家由上代开始发迹,顾氏夫妻胼手砥足挣下一份家业,本该是和和美美的大好家庭,顾老爹也不是管不住下半身的腌臜人,却不料遭人算计,导致了顾遴出生。顾迥当时已经懂事,清清楚楚记得家庭战争的始末,记得那一个小小的婴儿是如何害得他们夫妻反目,父子成仇。
回忆中的痛苦过于深刻,不是时光能够抹平,至少现在还做不到。
顾迥的矛盾在于,弟弟不能不管,他又不愿意亲自动手去管,思前想后,只好托付给信得过的人。
于是,杨慎思百忙之中被迫接下这件额外的差事,简直哭笑不得。
他今天上午下午各有一场官司要开庭,幸好都只是第一次开庭,没有宣判,当事人的情绪稳定,他才能在结束以后抓紧时间离开。
顾迥把查到的顾遴地址发到杨慎思手机上,他匆匆走下法院门口的台阶,点开短信看了眼,又拖出通讯录想打给顾迥。
通讯录里存储的名单过千,律师本就是个人情比专业更得用的职业,杨慎思长指轻敲,跃出来的名字却让他轻微一怔。
肖文静……
也不知是手误或是潜意识作用,他拼写她的名字时在汉字前面加了一个字母“a”,使得她理所当然越众而出,排在了名单的首位。
凝视着她的名字,杨慎思匆忙的脚步变缓,最终停在了法院高高的台阶上,他还穿着出庭的黑袍,风从下往上倒灌,将他的衣袍鼓荡起来,发出烈烈声响。
风吹在脸上不再像碎刀割肉,杨慎思用拇指轻抚手机屏幕,心想,到底是春天来了。
…………
……
另一个人此时也对故都的春有所感悟,顾遴站在建筑工地高高的脚手架上,等待简陋的升降梯由下方缓慢地升上来,他难得有点空隙,抬起头,在安全帽之下望向西面。
时已过午,阳光不再刺得人睁不开眼,天空是抹不干净的灰白色,小小一坨太阳像浸透了水再拧得半干,连光线也瞧着可怜兮兮又皱巴巴。
顾遴心头本来无知无觉,什么也没想,此时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就像莽莽荒原中冒出尖头的小草。
他想,今年什么时候立春?一定已经过了。
顾遴算是半个南方人,但在北方生活得久了,也沾染了一些北方人的习性。譬如,北方人大抵比南方人更相信二十四节气,因北国的四季变换格外分明,仿佛与节气争抢前后脚,头一天还在冰封雪啸,梨树上挂满久不消融的雪珠子,立春过后,眨眼便能见到真正的千树花开。
不过顾遴的感想当然与春天烂漫的景象无关,他只是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温上升,这几个夜晚睡在四面漏风的工棚里也不再像光着身子躺在冰窟中,白日里迎面而来的风也变得温和许多。
当然,也有可能是新衣服带来的改变,顾遴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羽绒服,因为干活的缘故,虽然他倍加珍惜,这件新上身的羽绒服仍是被东涂西抹地染上了泥浆,也不知道光用水能不能擦干净。
升级梯终于到达三十米高度,上头的工友推着一车水泥与顾遴擦身而过,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哎,哑巴,门口有人找你。”
顾遴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半点没有询问的意思。
“是个男的,”工友却是个爱说话的,嘴角叼了颗不敢点燃的烟头,唠唠叨叨地向他描述来人,“长挺高,脸还俊,妈的,穿那身衣服一看就是有钱人!”
“有钱人”三个字戳中了顾遴那根隐秘的神经,他目光一凛,破天荒开口道:“那个人……有没有说他姓什么?”
他口音绵软,一听就不是土生土长的北地娃子,这也是他惯常沉默,被人当作哑巴的原因。工友听到他问出这么长的句子,脸上露出稀奇的表情,笑道:“哟哟,今儿是什么日子,哑巴都开口了!阉狗要发春,老母猪要抱崽啊!”
他又偏离主题地调笑了几句,顾遴心里不耐烦,抿了抿唇,架起一车建筑垃圾推进升降梯,干脆地扳下开关。
工友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又好气又好笑,两步跨到脚手架边沿往下望,只看到顾遴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安全帽被泥灰糊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哑巴!”他大声吆喝,声音在施工噪音的背景下却仍有些模糊不清,“那男的说了,他姓杨!”
姓杨?顾遴靠在推车上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姓氏,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姓杨的熟人,不,整个北京城他就没有一个熟人,硬要翻出一个,或许只有肖文静。
想到肖文静,他又无意识地把她的名字含在嘴里咀嚼了一番,没有意义,也没有感想。升降梯一层层往下急降,气流扬起飞灰,他的视线望出去云山雾罩,什么也看不清。
正如他过去和未来的人生。
降到十米左右的高度,底下蚂蚁般的工人渐渐恢复了人形,顾遴死气沉沉的目光从他们头顶一掠而过,当扫到某个人时突然停住。
那是个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情况下也不会被忽略的人。
升降梯“轰”一声砸到地面,尘烟四起,附近的工人纷纷掩住口鼻闪避,惟有那个人依然镇定地立于原地,仿佛他永远都不会因外物惊扰,无论时间变幻,世事喧嚣。
“你好,”隔着缓慢飘坠的灰尘,隔着故都霍然惊醒的春,杨慎思对顾遴微微一笑,“你想不想再见到肖文静?”
…………
……
“可能你还记得我,上次从派出所把你带出来的律师。”
“我是肖文静的朋友,她需要你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