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神秘的中年男人对肖文静说：“我们是狼人。”
这不是最适合坦白的时机，这是最烂的时机，他紧张地望着肖文静，眼也不敢眨，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表情，生怕她的反应出人意料，做出什么让叶子襄崩溃的事。
别说，肖文静反应还真是让他料想不到，她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喘息，目光似乎凝聚在自己汗珠涔涔的鼻尖。
半晌，经过几乎让他绝望的长久沉寂之后，肖文静终于有所反应。
“哦。”她说。
“哦”是什么意思啊？怎么就“哦”了啊？
姓叶的神秘人觉得有把刀悬在自己头顶将落未落，他恨不得能死个痛快，咬咬牙，又对肖文静重复道：“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吗？我说我是狼人，叶子襄也是，就是你们人类故事里那种可以变成狼和半人半狼形态的怪物！”
“你们吃人了吗？”肖文静倏地仰首注视他，“吸血？吃人肉？”
“当然不！”他断然否决，因为“吃人”这个想法厌恶地蹙紧了眉头，有点小骄傲地道，“我们是具有高度文明的族群，数万年来，我们和人类一同进化，我们吃人，就和人吃人同样不能接受，也违反了我们和人类自古以来的协定。”
数万年……还有协议……肖文静微微打个寒颤，似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狼人”不是什么恐怖故事里黑乎乎的剪影，而是真实的就站在她眼前的物种，无论他长得再像人，他都不是和她同样身体构造、同样思维方式的人类。
叶子襄也不是人……她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直到现在才发现没有，而她无比痛恨这个改变不了的客观现实。站在大日头底下，她却感觉冰冷彻骨，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但这并不表示她会软弱，会畏缩。
“好的，我知道了。”她勇敢地直视着叶姓神秘人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是人，你和……叶子襄，你们同属于对人类友好的另一个物种，不管它是不是叫‘狼人’，我都没意见。”
“你还有别的想说的话吗？”
“你还有别的想说的话吗？”那个年轻女人面色苍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她单薄的躯体内也蕴含着无边的勇气，她直视他的眼睛，问着：“如果没有，我可以离开了吗？我还要去追叶子襄，他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真是……很有勇气。
中年人扶了扶眼镜，以遮掩他勾起的唇角。
“你很好，”他忍不住夸赞，“比我想象得更好，不愧是叶子襄选择的人，族长的眼光果然非同凡响。”
“‘族长’？”既然陌生人说自己没恶意，肖文静正考虑偷偷绕过他溜走，耳朵却忽然捕捉到关键词，她飞快地回过头来，“你是说叶子襄？”
不急着走了？中年人好笑地想，他看出了肖文静对叶子襄的关心，那是人类最珍贵的情感，温暖、纯真、挚诚，更可贵的是它不仅仅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人类与狼人，两个族群数万年的友谊，正是因为这样的感情才得以维系至今。
他看着肖文静亮晶晶的黑眼睛，知道她心急如焚，不忍心她再问，答道：“是的，叶子襄是我们族群新一任的族长，而你，正是他选定的主人。”
“我？主主主……主人？”为什么听起来这么黄暴？肖文静惊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那一瞬间脸色青白交错，双眼里掠过无数小电影，至于脑海中上映了多少限制级的画面，这个秘密她发誓要带进棺材里。
幸好叶姓中年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哪怕他是族群内部公认的“人类通”，可实际上，人类这种生物的复杂程度绝非其他物种能够想象，类人物种也不行。
中年人不知道面前貌似纯洁的年轻女性人类已经开始满脑子开洞跑火车，他遵循着自己的节奏，老老实实地讲解起叶子襄在肖文静身上留下的一个封印。
“择主封印”，这其实是族群内部一个古老的传说，诞生于人类和狼人尚在茹毛饮血的年代。那时候，大自然是如此神秘可怖，无论人类或是狼人，单独个体的力量都无法在野外存活。于是人类和狼人决定联合起来，人类的祭司和狼人的巫者共同研制出了一个封印，这个封印必须由狼人主动发起，由他在人类中选择某一个作为封印另一方，双方合二为一，成为对抗自然界的终生搭档。
到了科技高度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就像中年人宣称的，即使是狼人，也早就被人类同化得差不多了，在那件事发生前，所有人都以为择主封印已经失传，传说也仅仅是传说。
然后那件事发生了，叶子襄选择了某个女性人类，也就是肖文静，他主动在两者之间建立起不可撤消的双向联系，与她分享一切，使他和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密不可分的两个个体。
很难说这是幸运或不幸，于叶子襄，他从来不去纠结那些自寻烦恼的事，既然当初是他自愿选择了肖文静，便坚守自己的选择，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生命里永远多出一个肖文静，或许说，他的命运从此等同于肖文静。
但对于叶子襄以外的其他族人，“择主封印”则完全是一个不幸的诅咒，他们的族长被迫和一个人类女孩儿捆绑在一起，当她成长到能够稳固封印，遏制狼人的五感无限扩张之前，叶子襄不得不远走他乡，避到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即使现在他回来了，也不能正式担负起族长的重任，而必须无时无刻待在她身边。
更令族群不满的是，在封印存在的情况下，叶子襄不可能与别的雌性族人发生亲密关系，可狼人与人类的结合又无法诞育后代，也就是说，这一任族长连最基本的血脉延续都做不到。
因为这些不利因素，族群内部暗波汹涌，长老们千方百计地想换掉叶子襄这个有名无实的族长，而上任族长留下的支持者则坚决地与他们对抗。为了避免叶子襄在力量薄弱时期受到反对派伤害，他们将叶子襄暗地里送入人类世界，后来，更想方设法把他引到了他选择的人类女性身旁。
肖文静：“……”
产自上古时代的“择主封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具体有着什么样的功效，狼人族内已经没有人能够准确完整地描述出来，包括当事人叶子襄。
他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封印将他和肖文静密不可分地捆绑在一起，失去她，他的五感将不受控制地向外扩张，单是整个城市无数种丑恶的气味就能逼疯他；而在她身边，他的五感能以她为中心收缩。所以，她既能保护他，也会削弱他。
在肖文静身边，叶子襄的视觉、嗅觉、听觉都变得更容易控制，他其实并不习惯这样的感觉，因为十年来他生活在比城市安全的山林里，他早已习惯了不受控状态。不再扩张的结果是过分收缩，当他不刻意去感知，他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仅比普通人类稍强一点。
这也导致了他没能及时发觉肖文静紧跟他追出家门，在他欺负杨慎思欺负得正爽时，肖文静陷入了一次自我认知崩塌的深刻危机。
姓叶的中年人伸手进外套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他穿得很普通，样子也很普通，肖文静却注意到他腕间带了一块眼熟的表。她以前给杨慎思买过一块百达翡丽，经典款的性价比较高，但她在选表的过程中记住了其中两块限量款，那价格，连她都只能跪。
而眼前这位自称非人的异族，穿着人类的衣服，披着人类的皮，手上还戴了一块人类世界最高规格的名表！
肖文静觉得她的自我认知崩塌了第二次，也好，塌啊塌的，总有一天可能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