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三,杨慎思到达公司,在停车场遇到出差刚返的现任财务总监。
他叫住她,聊了几句。
午休时间将近,杨慎思正准备起身,虚掩的办公室门被敲响。
来了,他心想,又安稳地坐回原位。
“请进。”
顾迥推门进来,一手揉着鼻梁骨,脸上神色疲惫,摘下眼镜以后的双眼更是布满血丝。他在房间内环视一圈,反应似乎慢两拍,目光许久才校准焦点,看向正对房门坐着的杨慎思。
“中午没约人吧?”他状似自然地问,“一起吃午饭?”
杨慎思点点头,心里有些感慨,如果他不是太了解顾迥,不会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早有预料;但如果他真像自己以为那样了解他,却又不会陷入如今这样进退两难的局面。
只能说,人是过于复杂的生物,随时都在改变,是变好或是变坏,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标准不同会作出相异的主观判断。
可是再怎么变,有些本质的东西仍在那里,便如经年累月的老习惯,早已彻底融入人格,成为一个人灵魂的一部分。
两人经过工作区,尚有五分钟才是正式的午休时间,几名女员工占这点小便宜,离开工位和小伙伴说笑,三两勾搭着提前往饭堂走,突然迎头撞上大BOSS二BOSS,吓得一个激灵,全体立正,连招呼都不敢打了。
杨慎思向来不在意这些细节,扫了一眼几个女人就继续往前走,顾迥看了看他的背影,留下来温言抚慰,最后把几个小姑娘逗笑了,这才匆匆追上去。
等下到停车场,两人的位序已经由顾迥领路变成杨慎思一马当先,上了他的车,驶向他最喜欢的餐馆。
顾迥坐在副驾驶座上,规规矩矩地绑好安全带,透过擦得锃光瓦亮的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前方一路向西,绿灯保送。
“像是读书那时候,”他因为回忆而微笑,“每次都是我跟着你,你带我去的地方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过。”
他不知道,这话说的时候口吻虽淡,却已掩盖不住内心真实情感。杨慎思脚下踩油门,借着加速的势头微微向后仰,背倚住厚实的充满安全感的椅背。
他略带嘲讽地想,原来别人一直没有变,变的是他自己。
因为午休时间只到下午两点,所以杨慎思挑了一家较近的餐厅,距离公司不过十八分钟车程。当然,特指他开车的时间。
是家私房菜馆,连名字都没有,坐落在高新区两条平整大道夹角处,紧邻一家小小的Costa咖啡。
私房菜馆从外面看丝毫不起眼,和旁边的Costa咖啡一样装着玻璃门,望进去是小巧的圆桌和大大软软的沙发椅,灯光调得柔和低黯,怎么瞧都不像正经餐厅,倒更像蛋糕房或者咖啡屋之类小情小调的休闲场所。
顾迥因此有些迟疑,站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张望,直到停好车的杨慎思过来,当先推门而入,他才快步跟上。
玻璃门十分好推,没发出一点声音便乖乖地向后打开,顾迥踏足进去,觉得脚下软得不可思议,低头细看,发现看起来铺着深浅方格地砖的地面其实是深浅方格地毯,难为它连地砖的接缝都织得那么仿真……
前面杨慎思熟门熟路地拐了个弯,乍看狭窄的餐馆立即柳暗花明,又露出一个稍大点的开间,虽然也只能放下两张桌子,左边那张紧邻窗台,一面巨大的几乎占满整面墙的玻璃窗半敞着,窗台略有一米高,恰好与坐椅的扶手等高。
开间里没有点灯,自然光源充斥每个角落,窗台上蹲了一只带耳朵的瓦罐,里面满满地挤着粉嘟嘟的花骨朵。
杨慎思坐到窗台前,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只瓦罐,等服务生过来送菜单,他又嫌弃地瞪了一眼她。
服务员是个姑娘,二十五六岁,或许大一点或许小一点,反正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只有天知地知她自己知。肉嘟嘟的圆脸,倒也不显胖,就是笑起来甜净绵软,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她的脸颊。
“杨先生,你好,”她笑眯眯地看了看顾迥,又补上一句招呼,“杨先生的朋友,你好。”
顾迥对异性向来周全,连忙笑着点点头,还想搭讪两句,那姑娘已经转回去,两只眼睛牢牢盯住杨慎思。
顾迥张开的嘴巴又默默闭上,早该习惯的不是吗,他自嘲地一笑,当有杨慎思在的场合,怎么会有女人肯把目光移开。
“随便上几道你的招牌菜。”杨慎思根本不看菜单,屈起指关节在菜单上不耐烦地敲了敲,“越快越好。”
看来两人真是很熟,那姑娘对这样笼统的点菜方式居然没有表示异议,仰着头想了想,问他:“浇汁茄子你上回不是太喜欢,我换成铁板茄子怎么样?”
杨慎思没出声,只看着她,满脸都是“这种事没必要问我”的不耐烦。
连顾迥也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位女士这么不礼貌,面露惊讶,那姑娘却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抄起菜单转身走开,背影看去,她有一段纤细柔软的腰身,束着围裙愈显得盈盈。
“你也太不客气了,”顾迥想为这么可爱的姑娘打抱不平,“好歹是女孩子,不能因为人家从事服务行业就粗鲁对待。”
“你想多了。”杨慎思随手拎起桌面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上一杯,阳光下茶汤浅碧澄澈,轻轻荡漾,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竟是上好的龙井。
“她是我嫂子,”他倾身替顾迥也斟上茶,话中有话意有所指,“自己人我向来不废话,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无谓浪费大家的时间。”
顾迥心头一跳,目光从翡翠般的茶汤拔出来,第一次毫不掩饰,利箭般刺向杨慎思。
杨慎思还是那张不耐烦的脸,他戴着眼镜,平时这能稍微柔和过于锋利的面部线条,但此刻坐在阳光里,镜片冷冷的反光便如他嘲讽的目光。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要退股。”
“我受够你了!”顾迥重重放下仅喝了一口茶,浅口玻璃杯里碧莹莹的茶汤大幅度地荡漾,沾湿了桌面和他的袖口。“和你做朋友简直是种折磨!”
他瞪向对面的杨慎思,见他眉毛都不动一根,心头更恨,抬手想拍桌子,想了想,硬生生忍了下来。
“你从来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这个世界不是以你为中心的,地球也不是绕着你转的!”
“我忍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从读书的时候起,你只有我一个朋友,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什么?可笑别人骂你我还替你说好话,结果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我这些年一心为公司,三百六十五天加班,不敢给自己一天休假……公司能发展到今天的规模,我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凭什么踢我走?杨慎思,你他妈还有没有良心!?”
顾迥说到最后忍无可忍爆了粗口,恰好那女服务员过来送菜,他面红脖子粗地挥舞着双臂,差点打到她。
杨慎思及时起身挡在她前面,挨了顾迥一下,脸色不变,接过那姑娘手里的盘子,稳稳当当地放到桌面。
等那姑娘转身走开,顾迥的情绪也平复了些,到底是斯文人,自己都觉得羞惭,低下头闷闷地不出声。
“说完了?”杨慎思仍然若无其事,拾起筷子,看了看新上桌的铁板笳子,眉头微皱,筷子又放下来。“我讲公事,你谈感情,我没兴趣跟你夹缠不清。”
他抬头看顾迥,后者又被他轻易激怒,气得浑身发抖,看样子这回是真的想要给他一拳。
“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用你来告诉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算看清楚了。”杨慎思忽然有些累,抬手遮了遮投到脸上的阳光。
“你为公司做了再多,也不能作为你架空我的理由。”他讥讽地一笑,“还是你以为我发现不了?”
顾迥的脸色由红转白,青了一阵子,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正常,有一种豁出去的平静。
“我真的以为你不会发现,”他坦然说出内心的想法,或许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反正你对运营公司兴趣不大,做事也很敷衍,天天只会躲在办公室里玩游戏。”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草包,就算我把你供到神台上,你也只会乐滋滋地享受香火。”
他看着杨慎思依旧不变的脸色,控制不住内心长久积攒的恶意,狠狠地又补了一句:“没想到你还不是完全的草包。”
与他料想的不同,印象中很容易被激怒的杨慎思依然面不改色,仅微微有点不耐烦地睨他,仿佛他只是道边踩了他一脚的路人甲,甚至能从他眼睛里看出“你有完没完”几个催促的字眼。
顾迥呼出一口长气,心想,原来还是自己自作多情,这些年他自以为是杨慎思的朋友,说不定杨慎思根本就没把他当一回事。既然不存在友情,那什么“背叛”“心虚”“内疚”的戏码就没必要上演,在商言商,公事公办。
“好吧,我们不谈感情,反正也没什么感情可谈。”他莫名有些心灰意懒,藉着低头吃菜掩饰,“你要退股,行,就让你退股。”
他低着头一筷子一筷子地夹铁板笳子,吃进嘴里没滋没味,却停不下来。
他始终没有抬头,也就看不到桌子对面,杨慎思听到他这句定下结论的话,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动摇。
那短暂的变化隐藏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反光的镜片底下,倏忽而来倏忽而逝,怕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杨慎思回到家,径直进厨房拿了瓶啤酒,那是上周采购的时候搬回家的,最后一瓶,因为冻太久喝起来已经没有酒味,冷得他龇牙裂嘴。
对了,今天周三,本该是他的采购日。
杨慎思用手机记事本匆匆列了几件要买的东西,连衣服也不用换,转身再度出门。
电梯将近十一楼,身后传来保险门拉合的声音。
杨慎思没有回头,心里默数着脚步声,等到转过走廊拐角,电梯门上倒映出人影。
肖文静今天穿了条长裙子,裙边拖到脚踝,上身是衬衣,脖子以下都遮得严严实实,和她平时的风格有点点不同,突然淑女了几分,杨慎思忍不住在倒影里偷看了一眼又一眼。
“叮”一声,电梯到了。
这还是上次“LUO裎相见”之后的第一次会面,肖文静尴尬得要命,可男神的样子明显已经忘了那回事,电梯来以后坦然地退开半步,像平常那样让她先进。
她只好走进去,努力把自己缩在角落里,假装东张西望,就是不敢看近在咫尺的背影。
可她不理人,架不住人要来惹她。
杨慎思等电梯合拢,按下一楼键,立即回头,迫不及待地打招呼:“去哪儿?我送你。”
口吻太过理所当然,以至肖文静不敢置疑他,而是不由自主地怀疑起自己:他们已经熟到这份儿上?
那啥都看过了……好像是挺熟的哈……
“我手机坏了,”她老老实实回答,“想去修。”
“我看看。”杨慎思极为自然地一伸手。
肖文静掏出手机放到他手里,指尖触到他热乎乎的掌心,虽然没有什么触电啊十万伏高压通过啊之类的奇幻经历,却也心跳快了两拍。
杨慎思接过她的手机,他们用的同款街机,连颜色都是最不起眼的黑色,他熟门熟路地接通电源,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连接电脑的提示。
“进入DUF模式,”他铁口直断,“如果不是刷机出错,就是你把主板摔坏了。”
“啊!”肖文静既惊讶又佩服,“我刚刚是不小心摔了它一下……”
杨慎思心里得意,被她崇拜的小眼神看得飘飘然,一不小心,飘得过高。
“我知道有个地方能修好,保证你今天就能带回家。”
杨慎思带肖文静去的是一处“家庭作坊”,字面上的意思,那位据称能修好任何品牌、任何款型智能手机的高人大隐隐于市,就住在附近的另一个小区,上海高新技术区公司比住宅多,方圆十里能住人的仅有这两个小区。
上到十九楼,杨慎思按响门铃,足足过了五分钟才有人开门,肖文静在路上没少想象技术宅的外貌,以为会看到一个鸡窝头、深度眼镜、脏T、大裤衩,说不定还一手搓胸口一手掏裤裆的人来开门。结果门内出现一位小帅哥,她当场愣住。
那是个白净秀气的小男孩,规规矩矩的样子,说他十八岁高中没毕业都有人信,倒确实是穿着脏兮兮的T和大裤衩,不过什么样的打扮出现效果也是因人而异,这两件东西在他身上只觉得淘气而不显邋遢。
“****,”淘气小帅哥的第一句话却把肖文静震住了,“你他妈明知道我没起,这么一大早把我吵醒,想死啊!”
一大早……肖文静偷看了一眼墙正中的石英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幸好幸好,已经过去的大半天不是她的幻觉……
“都进来,不用换鞋。”小帅哥使劲摔上门,保险门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巨响,过后隔门隐约传来邻居的骂声,三个人都假装没听到。
小帅哥当先领路穿过玄关,拐进客厅,大白天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却开着炽亮的日光灯,肖文静一眼扫过,将整套房看得清清楚楚。
这房子只有一厅两室一卫,户型没有她家好,客厅大房间小,所有房间围绕客厅,阳台也缩到内部,上半截装着三层隔光彩玻,比窗帘挡得更严密。
客厅里空荡荡的,四壁萧然,完全看不出一点居家气息,倒像是刚粗装以后就拿出来贩售的样板房,只在正中央摆着一张两米长一米五宽的巨大工作台,上面零零碎碎尽是手机残骸以及各种肖文静见都没见过的修理工具。
小帅哥在工作台前停住,转身,杨慎思抓紧时机介绍:“他是杨斯,杨斯,肖小姐是我邻居。”
“我叫肖文静,”她连忙接口,“你好。”
杨斯瞟了她一眼,飞快转开,就差没在脸上写“不感兴趣”四个大字。
“手机拿来。”
杨慎思偷偷在背后碰了碰肖文静,她恍然惊觉,从衣袋里摸出手机递过去。
杨斯见到手机神色大变,是好的那种,仿佛一瞬间炸起的毛都平复下来,本来就温温软软的小模样,这下可是糯米糖一般甜。
“不错啊,它家最好就是这一款,有眼光。”他掂了掂肖文静的手机,甚至不用开机就说出症结,“摔坏了接口,接口和主板是集成的,得换主板。”
“哦,好的。”肖文静自动开启崇拜模式,言听计从,“我不懂,你觉得该怎么修就怎么修。”
杨斯也没跟她客气,在肖文静说话的同时已经上手拆开了手机壳,细小的镙丝刀在他手指间灵活地钻来钻去,一会儿消失在指缝间,一会儿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肖文静借用了一下洗手间,外面两个男人目送她进去,同时看向对方。
“返厂换硬件的事你他妈带到我这里来,还必须今天修好,你当我是哆啦A梦啊?”
“嘴巴放干净点,有客人在,”杨慎思皱眉,“你这什么毛病,不带脏字就不会讲话?”
“你就说吧,要是我他妈没主板可换怎么办?明知道它家封闭式生产,硬件根本不流通。”
“换我的。”杨慎思毫不犹豫地递出他的手机,可见这事他真是预先考虑过。
杨斯看出他是认真的,瞪他一眼,推开了他的手。
“看上这女的了?”
“……”
“看上还是没看上,说句准话有那么难?”
“不知道!”杨慎思对这个问题也很烦恼,“我也想给自己一个准话。”
“赶紧想清楚,我看这妞不错,看上了就赶紧下手,你要是磨磨蹭蹭把她气走了,别怪我他妈真人PK你!”
杨慎思听他又冒出一句脏话,直接上手削他脑壳,打得杨斯前额“乓”一声结结实实地磕到工作台上。
杨斯抬头怒瞪他,额头上嵌进几颗螺丝钉,衬着他软萌软萌的长相,不见愤怒只觉得委屈。
杨慎思被他逗乐了,将就那只手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他一头微卷的短发揉成非常卷。
杨斯扛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按住脑袋一通揉,像戴帽子那样顶着杨慎思的手掌,突然在底下冒出一句话。
“你跟我大哥拆伙了?”
“……嗯。”
“早跟你说我大哥那人心眼多,你玩不过他。”
“我没想跟他玩。”杨慎思叹口气,“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必要和别人玩心眼,有几个人配跟我玩?顾遴,你说他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我明白我真他妈想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