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了迷雾林。
“那边连同黎五娘已经安排好,戈夫人想去哪里,只要说一声便可。”殷翱指着不远处的马车,“宫里无人处理的事务紧急繁杂,我只能送到这里了,戈夫人自己保重。”
“谢谢殷堂主。”她慢慢地朝马车行去,如同在梦中。
“戈夫人若在某地定居,最好能捎个信回来,免得宫主劳神。”
梦的片段微微一顿。
她回头,幽幽道:“殷堂主这番话,分明是想让我走得不安心。”
“戈夫人如果一心要走,不管我怎么说都没用。宫主都不说话,我们自然也无可指责,不安心只是因为你对宫主有所愧疚罢了,大可不必如此。”
要绝情义,就绝得干净;要偿恩惠,就偿得彻底——
她低下了头。
要不是屠征,她早已没命。良心催促着她去投注一些关怀,理智却告诉她莫理后果。
可是路上回头每看一眼,殷翱每开一次口,甚至戈舒每一声啼哭,都剥开了感情缺口,让压抑着的感激与愧疚如潮水涌出,漫过双脚,让她无法再前行一步,直至整个人淹没其中……
沉默中幽幽身影衣衫飘扬,日光折射在她眼中,眩目得让人看不清脸,殷翱暗暗叹息,转头离去——
“殷堂主。”身后传来如天籁的声音。
他停下了脚步,心里一紧——
月向晚站在离马车十步远的地方——是要走,还是——要留?
“我不走了。”她轻道。
他心里的石头落地,封住了屠征设下的迷魂阵出口。
阵里阵外,仅一步之差。
那一句话,便是紫微垣宫宫主天荒地老的海角天涯。
“你想清楚回去后的结果?”
出了宫,还有没有其他人待你比我好?
她有孕时,他不在意她的冷淡厌恶,依然百般讨好、悉心照料。
她生产时,他心急如焚地闯入房中,让她咬着他的手熬过痛苦。
抱着戈舒,他的耐性与慈爱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与她商谈破敌之事,他对她不带一丝邪念的态度,打破了平日表现出的狂妄自大。
闲聊理念不合,在他为她启开新天地同时,话语背后有他对她见解独特的尊重。
许下诺言放她走,尽管不甘心,他还是履行。
草场上奋不顾身地纵马而来,救了她的命,却让自己被压在了马下,压成了重伤……
她非草木,对于他这样捧上的真心可以不动分毫。
“今日走了,偿我长久心愿,但我往后会在愧疚后悔里过一生。殷堂主——月向晚自认不是想得开的人,不管怎么样,宫主的恩情,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
屠征当然不需要牛,也不缺少马,他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过——他想要她,不是作牛,也不是作马,而是作女人。
她心头最后一丝迟疑也被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抹去。
偌大的宫室里,冷硬的色调衬着惟一的浅淡天青,仿佛天罗地网困住了断翼的大鸟,有几分无奈凄凉。他断了一双腿,断去的是神采与大半人生,她能用来还的除了她的人,别无他物。
“你回来——是想同我道别么?”
别对我这么笑。
笑得越是灿烂,眼中的冰冷越深,她的罪恶感也越浓。
“我不走了。”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留下多久——半月、一月?还是一年、两年?”
“你想让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她淡淡道。
眼中的冰稍稍融化:“你的神情像是要慷慨就义。这么不愿意留在紫微垣宫,我若要你留一辈子,岂不是要看你的脸色一辈子?”
她扯了扯嘴角:“是我自己愿意留下的。”
“断腿的是我,你却笑得比我难看。”他笑,“与其日后后悔因一时同情冲动下错决定,还不如早早反悔,你省得煎熬,我也免得白抱希望。”
“我决定了的事情,以后不管怎样都不会后悔,你不必用激将法。”
他的眼变暖了:“你知道留一辈子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半晌,道:“我若坚持一辈子只为奴为婢,不当你的‘副宫主’呢?”
“紫微垣宫的奴婢又岂会少你一个?真相处一辈子,你我断无可能回复到以前的关系,我忍得了一年,忍不了一辈子。这些你回来之前应该想清楚了,现下还有一个后悔的机会,错过这个——”他眼中升起熠熠火焰,“我不会再放你走,你就算死也要死在紫微垣宫。”
“——我不后悔。”她坚定道,漠视心中升起的那抹小小挣扎。
“过来。”他令道。
垂下的眼睑遮去瞳里得意的流光,唇边那抹邪气的笑意却仿佛是深深城府忘形的泄露,令她的背脊生出森森寒意。
她——决定错了吗?
一刹那间,像是错觉,不动声色的毒蛇蛰伏洞口,幽绿的眼凶光闪烁,石破天惊一击,将无防备的过往小动物生吞下肚。
而他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他面前的动作急躁却仍轻柔。
“你的心还是太软了……”他叹息似的抚着她的长发,唇摩挲过她的发顶,她的额际,她的黛眉,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停顿在她的粉唇前。
她倒抽了一口气,他已经封了上来,唇舌肆虐横行,是赤裸裸的****。想推开,碰到的却是他的伤处。
他的唇起离,手仍插入她的发中紧紧捧着头颅,眼睛近距离对上她的:“你在不停发抖,都是冷汗,大大的眼睛里都是惊恐,心跳得也很快——是被我吓坏了吧?”
她说不出话来,这个屠征不是她现在所认识的,而是五年前那场噩梦里的。
他的手顺着她的发丝滑下,钢铁般的双臂箍紧。
“放手——我喘不过气来了。”强烈的恐惧冲击使声音都破碎。
他却回应以更大的力道,仿佛要将她勒死在他怀中。
“不放了,我再也不放手了……”炙热的气息充斥在她的耳边,她感到一个温软湿热的东西伸进了耳轮。
他的——他的舌!
她身上如遭电击:“你、你听我说——”
“嗯——”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畏惧所来,收起了挑逗,“别怕呵,我一直都是这个屠征,从来没有变过——从来没有,吓到你也只是因为情难自禁。”
她僵硬地转头,深深吸入一口气:“你先放开我。”
他的肢体表明了拒绝:“我想要你,你会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给我?”
雪白的脸红得犹如夕阳晚霞,美艳不可方物,但嘴里吐出的字句却蓦地令他阴寒下来:“你给我一段时间,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没有办法——”
“一段时间是多久?”毒蛇吐出了血红的信子,“你想反悔?!你后悔回来跟我这个废人,还是你还念着戈石城?”
石城……
她迎向他阴毒的视线,道:“我没反悔、没后悔,但是你最后一个问题,我答案是‘是’。我还念着石城,而且恐怕会念一辈子。你早该知道的,我心里不是没有你,但最底处的永远都只有石城一人。如果要我,你就得连着我这颗装了他的心一起包容;要不起,你就放弃,怎样处置我都没有怨言。”
他呆视许久,突然笑开,笑着笑着,仰脸闭上了眼,笑声也弱了下去:“月向晚啊月向晚,我屠征竟然也会为你落到这种地步。”
声音中有着揪人心的苍凉。
“你要多长时间来准备,不会是一辈子吧?”他平静了下来,开始嘲笑,眉宇间却添了狠厉之色,“你要耗一辈子,我可没有耐心再傻等你一辈子。”
她忽然开始明白他的笑和他的嘲讽。
****中,谁先捧上真心,谁就是输了一局。戈石城心中无棋,所以全然只懂付出,与这样的人相守,一生平淡温暖,家人之情更多于男女之爱。而她与屠征都是骄傲的人,心中棋子万千,棋盘上的契合抹杀不了其中交锋的激烈,一方被另一方吸引时,征服之意大于呵护之情,就算动了真心,也千方百计用强硬的一面掩饰。
她执拗固执,屠征亦如是。
在懂得的那一刹,心像春阳下的幼草,悄悄破土,缓缓舒展,含笑而舞。
石城,石城——我若再动心,你必也不会生气吧?
雪白的柔荑抚向他脸颊上两寸长的伤痕:“我不会让你等一辈子,我只要三年丧满。你愿意等吗?”
那样的温柔沉静让他一怔,随即冷笑:“你以为人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我不想等。”
“不,你会等的。”
而这一等,果真就是两年。
喜烛轻燃,红泪成堆,安静中火焰爆出几声响,金色的星火淬过幽幽灰蓝,在几不可见的青烟中袅袅升起。
“砰!”门被推开,急促的脚步声让床榻边端坐的月向晚撩开了遮面的珠帘。
小小的身子扑过来,以惊人的熟练动作爬上她的膝,一伸手就去拉莹光闪烁的珠串子。
“娘娘,玩——”娇软的童音拖得长长。
她含笑抱起小小女孩,巧妙地自她手中拉出珠串子:“舒儿,你怎么跑过来了?”
“小姐——”由远到近的叫唤直到门口,变成了小小声,“小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出来吧,宫主见了要生气了!”
戈舒不吭声了,一脸的倔强。
“你又不乖了?”
小嘴嘟了起来:“不要,跟舒儿抢娘娘——讨厌、讨厌!”每次那个叫“宫主”的叔叔来,老是霸着娘娘不放,她赖在娘房里不走,他也学她;讨厌的是,每次都是她先睡着,而娘似乎比喜欢她更喜欢他。
小孩儿的心是最敏感的,容不得他人来抢自己霸占的宠爱。
照理说屠征与戈舒的相处时间不算少,感情应该也好,但从戈舒开始学话起,对他明显的敌意就不曾消减过,实在令月向晚匪夷所思。
“夫人。“房外的冼翠进了来。
“不要、不要!”戈舒死抱着娘亲,哇哇大叫,额心点上的一抹朱红在水湿中漾开。
“乖乖的,别闹了,跟冼翠姐姐回房去睡,娘明早就来看你。”轻柔的手如水般流过她黑软的发顶。
戈舒的撒娇耍赖令婢女手足无措,一回头,才发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颀长人影,她惊得双腿都开始打颤:“宫——宫主——”
“把她抱走,其他人也都退下。”屠征掀开袍脚迈了进来,深黑的双眸被三分酒意融去了沉冷,映着烛光摇红。
戈舒的手被扳开,声嘶力竭的哭闹随着人流散出门外。
“别动!”紫红的袖轻轻一挥,门扇无声合上,屠征淡淡笑着,“这种时候,难道你还想追出去哄你的女儿?”
“不成么?”
“不成。”他摇头,“此时我不想和你女儿争风吃醋,不想和你品茶谈天,也不想和你彻夜对弈——那些事两年来已经做得够多了,我只想——过我的洞房花烛夜。”
她低首,将华丽的珠冠卸了下来,水晶磕碰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呼应着她的心跳。离开床沿,她将冠置于梳妆台上。
“怎么不说话?”他踱到了她的身后,光亮的铜镜里映出两张脸孔。
她微微一笑,道:“只是如在梦中,想不到会有今日这样的结果。”
两年时光,越发懂他,心境又别是一番不同。
他张开臂圈住了她:“以往还不许我近身一步,嗯?”臂膀收紧,几乎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霜河水浅,青鸟梦长。”叹了一声,“当时还道是痴人说梦,现今你的心可以安下来了罢。”
喜欢的东西已经得到手了。
他侧首靠着她的肩,默不作声了会儿,神色有几分阴霾:“你把下辈子都给我了吗?无论以后出了什么事,你都不会背离?”
“为什么这么问?”她不解。
“别问,我只要听你答。”
本能地察觉他在寻求安心保证,强势之下隐藏着患得患失的脆弱。她的心柔软下来,玩笑道:“就算紫微垣宫塌了、砸了,紫微垣宫宫主成了一文不名的凡人,只要屠征不变,月向晚也不会变。”
“记住你今晚的话。”他的轻笑流泻在她羊脂白玉般的颈项里,“像在梦中吗?”亲密火热咬上了她的耳朵。
“像。”她缩着脖子,脸庞酡红,“别闹了,我们还有酒没喝过——”
“去他的酒!”他的声音经她的肌肤一筛,漏下浓浊,“醉里添梦,我在醒你的梦,你却愈要往梦里钻去,不成——我非得要你清清醒醒地过今晚不可——”
惊叫声中,她发觉自己临空而起,长发、红衣打着旋飞舞飘扬。
他朗声大笑:“还是做梦吗?”
发丝的流泻游荡让她几乎睁不开眼:“是——”
怎么不像梦境?
烛火营造了昏昏魅魅的暧昧气氛,那暖意漫过眼眸,漫过肌肤,漫过筋骨,熏得人酥软无力。天旋地旋的一片红海,绯色的波,绛色的浪,冲击得人看不见所有东西,只有浮沉、只有漂流。
气息与笑声压出了胸腔,乌黑的发水草般飞泻在红海丝缎上,缠绕在他的手上。她对着他的凝视,羞涩地闭上了眼眸。
像贝轻轻悄悄分展,层层剥开褪尽,显露妍润丰华,泽黑、艳红、洁白。
“向晚,向晚,向晚……”
她的身体成了一根脆弱的弦,在他的弹奏中幻化出绮丽的乐,节奏急促地带动音符往高处堆积。那么遥远的地方,仿佛永远飞不到尽头,云浮风啸,越攀升胸腔里金属的空鸣越发沉重,直到层层叠叠再无峰回路转……
“屠征……”她的指摸索轻拂他的发,心口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收紧四肢,不自觉地以一种占有防卫的姿态抱住了她,脸含笑、眼含笑、自满的呢喃中亦含笑:“——等了七年,你终于是我的了。”
她捉着他发尾的手顿了顿,一丝湿寒从指尖透进:“你——说什么?”她轻问,手抵着他湿漉漉的肩膀。
他轻而易举地压制了她的推力,笑得轻松,欲望得平后的俊美面孔增了几分轻佻邪气:“怎么了?我说等了那么多年才得到你,有什么错?”
“为什么说是七年?”而不是三年。
他低语:“莫非你忘了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七年前的中秋?我可从来没有想一个人想成这样,也从来不曾花这么多的耐性和心思在一个人身上,你可是独具殊荣呀。”
这样说应该没有错,甩开了阴暗下的不安,她总觉得看不透屠征刻意藏在笑容下的东西。肉体这样接近,他的一半心离得很远:“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多疑。”他轻笑一声,在她的肩上啮出一个印子,“我现在是快活,快活得让我做皇帝也没兴致。”
她因痒痛而一唔:“这两年九日蛸王几已失势,紫微垣宫的锋芒盖过了大昭朝,时有暗斗,这么下去,正面冲突再所难免,征战一起,怕苦的又是百姓。屠征,你真的——想做皇帝?”
“我喜欢坐在高处看天下。”
“你已经坐得够高了。”
他顺着她滑腻的臂抚下,抚过腕上伤痕,与她五指交缠:“你不喜欢我替你坐这个天下?”
“你的天下不是为我而得,而是为你自己的野心。”她扣紧了他的指。
“没有野心,就没有进取,以现在紫微垣宫与大昭朝的形势,已是箭在弦上,谁不发,死的就是谁,百年前被灭便是个教训。没有权势、自身难保时,我又怎么保得住你?若是身旁没有你,不要说皇帝、宫主,我人也不想当了。”
“花言巧语!”她嗔道。
“我从来没对女人说过这样的花言巧语。”
他凝视着她的神情是前所未见的认真,令她不得不信,不由感叹:“你认真固执起来,这世上怕没有一个女子拒绝得了。”
“你呢?”他低低一笑间满是自信。
“即便我后来明知你的断腿只是在故弄玄虚,却还是把下半辈子赔给了你,这还不够么?”她坦言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是屠征,或许你我有些相像,我不喜欢你对我用心计。”
“夫妻间应该坦诚相待,是吧?但是有时天性难违啊,向晚,我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当着不是屠征的屠征。你既然嫁了我还坚持做你的月向晚,那就该稍稍包容我这小小的毛病。”
她扬睫注视:“那你可以告诉我,半月前我要人送往摇光堂的信是怎么回事?”
他一怔:“什么信?”
“信还未送下山就被扣了,信使不敢说,但我知道整个宫里除了你,没有人敢,也没有人会。”
“你是在质问我?”他在她颈子上吹了口气。
“是不是?”她不让他转移话题。
“你的脾气还真够讨人厌的!”吹气变成了灼热的吮吻,“有什么秘密需要你写信到摇光堂,我想知道不行吗?”
她被惹得呻吟了一声:“那你看过了,不过是报个平安而已,信呢?”
“长翅膀飞了。”他支起上身居高临下地看她,“你今年清明想回新卧扫墓祭拜?”
“已经三年,我想带戈舒回去看看。”****的身子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怀好意,呼吸开始不稳起来,“你不是刚刚才——”
说来要人笑掉大牙,他已经有近七年没有过女人,碰了她,****就像解了禁忌奔涌而出,肆无忌惮。
“我还想要你。”浅吟一声,他额上的青筋一现。
“向晚……”
她把惊呼咬到了唇里,十指揪紧了被单。
新婚三日,婢女静悄悄地来,又无声息地走,惟见榻前木阶上的两对鞋靴始终并置一处,浓郁的气息不褪。
天堂幻境只是一时,无论是谁,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
朝廷官员与紫微垣宫驻兵又起纷争,矛盾加剧,屠征的日子又陷入了案上重重紧急文书的包围之中。铜斤城一占,鹿汶野地烽烟燃起,他离开紫微垣宫到琛州,连同到新卧的月向晚一起途经舒城。
舒城是天枢总堂所在,苏留仙早年避世于此才与屠泾渭相遇,留下座明霜泉苑,屠泾渭死后她心灰意懒,又回苑中静养。
“我这儿子素来就不贴心,在不在身边都是一个样。这里清净,又有秦神医一家陪,我还回去干吗?”请她回紫微垣宫她如是答,神色安详无怨怼。
初见月向晚与戈舒,苏留仙惊讶之余亦有微微不满,但一番闲谈之后,月向晚的从容细腻与戈舒的天真无邪令她释然,年纪经历到此,世上有很多禁忌已不甚看重了。人活着,能看开就好。
傍晚告辞出得房门来,戈舒一反常态地安静。
“娘!”她突然摇了摇牵着的手。
“怎么了?”月向晚循着她的目光,只见逆着夕光的园边土墙下趴了一个少年,背对着她们不知在干什么。
那少年若有所觉地回头来,娃娃脸的笑容掩在泥巴下。月向晚认得是秦骐的孙子秦淮。
“你在干什么?”戈舒大声问。
他回了个噤声的动作。
“娘——”戈舒贪玩的表情露了出来,扯着她往墙边拉去。
墙内是一个女人,坐在树下低首读书,密密的刘海挡去了专注的眼。当一阵风来使书页乱翻,她低呼了声,赶紧用捻住书角的右手压住。
月向晚正觉得她的姿势奇怪,不意看向她的左手,顿时呆住。
“谁?”那女人机敏地站起,书从膝上掉落,左袖空荡荡地在风里飘。
“糟糕,被抓包了。”秦淮低呼,“左姨!”以为窥视少不得臭骂,哪知左剑的眼一对上月向晚,愤怒的神色倏地转成冰冷。
“你别走!”月向晚忍不住喊。
流畅似水的发在空中转开长弧,正要离开的左剑闻言一顿,竟折回到土墙边,沉沉的眼与她相对。
她看到了她眼里的恨意:“当年之事,我很抱歉。”断去了一支臂,任谁都不可能轻易释怀。
“臂上的伤早就好了,可这里的——”左剑指指胸口,“一辈子都好不了。”
“你恨我。”她轻道,是肯定而非疑问。
“我从七年前没有断臂就开始恨你了。你以为我是为了手臂?”
“不是吗?”
“臂是我自己断的,是惩罚我自己的痴心妄想。”
她一怔。
“你为什么不吃惊得大呼小叫,为什么不跟其他女人一样泪流不停?如果你不是这个样子,他也不会对你另眼相看了。”左剑偏头冷冷一笑,水气却从眼角弥漫开,“你终于当上了宫主夫人?”
“什么叫‘终于当上’了?”
左剑阴沉的眸光定在她脸上:“从一开始你为他捡棋子,我就知道他肯定会看上你。我和他从五岁开始相处,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你的容貌、才情、心计、性格恰恰是他所养女人里最喜欢的典型的集合,他不可能会放过你。”
月向晚又一怔:“我那时是有夫之妇,他后来并没有为难太多。”
“以他不择手段的性子,让你成为寡妇不是难事,现在你这‘寡妇’当得不也很快活?”
“不可能。”他曾对着石城灵位发毒誓,不该是骗她。可是——心底的犹疑从何而来?
“心向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那人做了什么,你都会为他找借口,就像当年的我。”左剑的冷笑里藏了几分怨毒,“仔细想想,其实自己骗自己也不能骗一辈子。这一次,我倒想看看你跟他的眼泪,和我们的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突兀地离去,夕阳下的影子有异样的血红,那触目惊心的残缺一直迤俪进月向晚的眼眸。
“不。”唇间吐出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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