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光电梯内,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又可以看到下面欢乐的人群,只是听不到声音,仿佛是在看着一幕无声歌舞电影。不过说实话,这电梯的隔音效果还真不错。离开电梯,在迷宫般的走廊里绕了一小会儿,他找到了自己的房间——白雪房间隔壁。打开电灯,这间豪华的总统套房式的房间,瞬间被橙黄色的灯光笼罩。
睡觉之前,他决定先洗个热水澡。
他走进浴室。透过那面长方形的镜子,他看到了自己一半成熟一般青涩的样子。这张脸,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因为它变化的实在是太快了。十三岁的时候还稚气未脱,可是过了才不到两年,脸型就开始变得棱角分明起来,嘴唇上方也长出了细微的黑色胡须,就连喉咙管上的喉结也明显凸出。这使得白杨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有一种不认识自己的感觉。
热腾腾的洗澡水漫过全身,从来都没有如此放松。洗完澡,换好干净衣服,白杨走出了浴室。他来到窗前,俯视着下面以及远处的大海,突然又想起了妈妈,心中不禁一阵惆怅。他回到床上,关了灯,不安地睡去了。
白雪坐在床上,无聊地调换着的电视节目。她的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叫了。饿得可真快啊!白雪捂着肚子喃喃道。哼!这群人没一个有良心的,本小姐可还没吃饭呢,居然都没有一个人来叫我一声!她的肚子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胃囊一定已经瘪得粘合在一起了。得去找点食物,我可不想就这么饿死!
她关掉电视,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来到礼堂大厅,此时夜已经深了,舞会也渐渐散去。游轮上的服务人员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们井井有条地清理着现场的一切,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将偌大的礼堂整理得一干二净,甚至是达到那种焕然一新的地步。二楼的环形走道有很多餐厅,白雪看中了其中一家西餐厅。她正准备向那家餐厅走去,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到了。
是一个人!奇怪,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走道里的,之前怎么没有发现?白雪疑惑地抬起头,但很快又收了回来。那双眼睛,这个男人的眼睛实在是太骇人了。他似乎没有黑色,整颗眼珠被眼白紧紧包裹,仿佛一个白内障患者。男人没有看白雪,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迈开步伐,朝着走廊去了。
白雪看着那人黑色的背影,不禁打了个冷颤。这个人也是爸爸和福斯叔叔的朋友?我以前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没有想太多,径直步入了餐厅。餐厅里的服务员懒洋洋的,可能是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人进来,表情看去极不情愿。仿佛是在想:唉!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下,怎么又来了一个人啊!
白雪坐定后,随便要了几份甜点。她一边将一勺奶油蛋糕送进嘴里,一边回忆起了往事。这种情况下,往事总是不自觉地侵入人的大脑。她想起开始这趟豪华游轮之旅的前一天,父亲和他们一起到帝国大厦楼下的那家算命巫婆开的店子去的那件事。那家店白国强时常光顾,尤其是在旅行和做重大决策之前,他都会去那儿占卜吉凶。
那天天空响晴,司机开车载着他们在城市里穿梭。阳光挤过高楼大厦的罅隙,直直地投射到镀膜的车玻璃上,变成了柔和的浅绿色。白国强的心情看上去不错,但是白雪则有些不高兴,因为她十分反对自己的父亲相信那个算命的老疯婆的话。迷信!都是迷信!算命那一套全都是骗人的!这话白雪不知道跟白国强说过多少遍了,但是白国强依然不听,始终坚持要到这里来。
车子在那家店门口停下,白国强领着白杨和白雪下了车。店的门牌还是老样子,用蓝色霓虹灯勾勒出一个手掌的模样。白雪极不情愿地跟着他走了进去,而白杨倒是无所谓,他对算命这方面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店内开了暖气,但是很昏暗,走道两旁的木柜上放置着骷髅头、水晶球、贝壳项链之类的东西,仿佛进入了电影里。
前台的小姐是一位印度尼西亚人,皮肤黝黑,和周围的环境十分搭调。她带着他们进到了里屋,一个白发苍苍,巫师打扮的老太婆正坐在房间中央。老太婆伸出纤细干枯的手指,抚摸着桌面上的水晶球,声音沙哑地说:“过来坐下吧。”于是,白国强便带着他们一起坐下了,他坐在正中间,隔着水晶球与巫婆相对。
“先交钱,后算命。”巫婆指着水晶球左侧的金碗说。
白国强从钱包里抽出一百美金,放进了碗里,然后问:“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看样子你们又要出去旅行?”巫婆扫视着他们说。
“是的,我这次来,就想让您给我们看看,这次的旅行会不会顺利。”
“请把你的左手伸出来。”巫婆对着白杨说。
白杨愣了愣神,迟疑地伸出了手。巫婆端起他的手,细细端详了片刻,不发一语,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她又转向白雪:“请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我不伸。”白雪将手背在身后,撅起嘴说,“你这全都是骗人的!”
巫婆没有说话,她给白国强使了个眼色。白国强对白雪说:“别任性,把手伸出来。”白雪犟道:“我就是不伸,谁都知道这是骗人的,傻子才相信。”但是当她刚把这话说完,就感觉自己右手的手腕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白国强强行将白雪的右手按在了桌面上:“大师,可以了。”白雪还在拼命反抗,但就是无法将手抽回来。
巫婆看了看白雪的手,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开,对着白国强说:“好了,请把你的左手伸出来。”白国强放开白雪的手,白雪拧着自己的手腕,整张脸憋得通红。她站起身,生气地跑了出去,还故意将声音弄得很大。她边跑,还边回头关注有没有人追上来,可是没有。哼!你们接着算你们的命吧!恕不奉陪了!
白雪冲出店门,没有回到车里,而是直接回家了,令她伤心的是他爸爸脸上看不到一点担心自己的神色,反而是一副喜滋滋的模样,看样子算命的结果很好。哎!爸爸怎么就只会给人灌蜜糖呢!
想完了伤心事,盘子里的甜点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肚子已经填补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离开餐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现在已经凌晨十二点了。白雪打了个哈欠,将暖气开得大大的,没脱衣服,也没盖被子,就这么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里是哪儿?疑惑如飓风般漫卷过白杨全身。
周围一片白色光亮,什么都看不到。这光亮在变弱,是的,就像冬日的白雪一样,逐渐逐渐地消融了。但白杨深知,这不是雪,因为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寒冷。白光消失了,淡出了视线,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陌生的幽闭空间内。我在一辆车内!是的!我的臀部下方是松软的沙发椅垫,两边是淡绿色的车玻璃。
他感觉自己的身形,无论是身高还是体重都往下缩小了一大截。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孩儿,大约十岁的样子。
我认识这车!这是我家的豪华林肯加长车!白杨在内心里惊呼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到这车上来的?我之前在哪儿?白杨极力回忆着。旅行?游轮?对!我之前是在游轮上,是在一艘名为三叉戟号的大游轮上!他终于想起来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梦?对!这无疑只是一个梦。
那个女人是谁?坐在我身旁的女人?
妈妈!她是我的妈妈!她存在于我的梦中!她还活着!白杨将目光缓缓移向妈妈的脸,终于认出了这个他深深思念着的人。
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罗拉正坐在他身旁冲着他微笑。那头长长的黑色直发,以及那张极具东方女性柔美的脸孔,此刻正近在咫尺,清晰得让人难以置信。窗外的城市快速地向后面闪去,但是那景色就有如电影滞帧了一样,只是一格一格地向后倒退。一切都好像变得特别安静,就仿佛自己正身处真空之中。
妈妈!
他想要喊出声,但是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就是无法启动声带。罗拉仍然保持微笑,窗外的光线在她的身后若隐若现地跳跃,她的面容摇摇晃晃,一切恍如梦幻!但,这本来就是梦幻!这是只有梦中才能看到的景象,但又似乎不是个梦,因为这感觉实在是太真切了!梦里不都是看不清对方的脸的吗?为何妈妈的脸会如此清晰,连一丝模糊的痕迹都找不到?白杨在十岁的身躯里,用十五岁的大脑思考着。这即使是一个梦,他也不愿意醒来,因为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够和妈妈在一起。他希望永远如此。
他想要和罗拉说话,哪怕一句也好。然而,那团堵住他喉咙的东西,犹如万能胶一样,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口腔,他无法张开嘴。他急得快要哭了,但那个神秘的东西几乎没有怜悯之心,依旧堵住他的嘴巴不放。
林肯车马上就要驶到十字路口了。他记得这个十字路口,他记起了那天,那是罗拉死去的日子。就在这个十字路口,上帝夺走了她的生命。我必须做点什么!白杨想要叫司机停车,但是嘴巴始终不能发声。我得到驾驶位那里去阻止他!他想要站起来,但是双腿似乎被锁链牢牢地禁锢住了。他无法起身,热泪不住地向外涌。他感到了绝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子继续向前,朝着死亡靠拢。
加长林肯驶到了十字路口。
如预期一般!白杨看到右侧的车窗外,一辆红色的重型卡车气势汹汹地向他们直冲过来。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他还是能感觉到那辆卡车在咆哮——宛如非洲大草原上,直奔向猎物的凶猛的雄狮。雄狮张开血盆大口,白杨看到了尖利的獠牙。他感觉到了寒意,一股死亡的寒意。但他无可奈何,只能无助地等待最终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