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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故人(2)

直到现在。

察觉到她的视线,秦继抬起头微微一笑,“你肚子很饿吗?怎么这样看着我?”

慕仪抿唇一笑,“对呀!我从前天起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了,昨晚还跳了一次崖,体力消耗太大,现在都要饿死了!”

秦继笑意更深,“那你再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慕仪点头,半柱香后秦继把烤鱼从火架上取下来,将其中一只递给慕仪,并轻声嘱咐道:“当心烫。”

慕仪应了一声,就低头专心啃鱼。

烤鱼十分美味,秦继甚至在附近找到了甘草当调料,慕仪却吃得神思恍惚。很早以前她就知道,秦继烤鱼的手艺是一绝,时隔多年,再在这荒山野岭吃到熟悉的味道,她忽然涌起一阵想要流泪的冲动。

见她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秦继轻声道:“怎么了,不喜欢?”

他是知道她的。

她是金尊玉贵娇养大的名门贵女,是母仪天下的当朝皇后,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以纵然他的鱼烤得再美味,对她来说却仍不是什么合心上佳的食物。

心里刚泛起一股涩意,却见她忽然抬头直视着她,“没有。我只是觉得,过了这么多年,我居然还能够吃到绍之君做的东西,好像在做梦一样。”

他眼中流露出温柔,语声低沉,“能再跟你坐在一起,我才觉得像做梦一样。”

山涧鸟鸣啁啁,一如当年。

“你怎么那么冲动?”秦继忽然道,“昨晚你吓坏我了!那么高的地方,居然就敢由着性子往下跳,出了事如何是好!”

“我早就算好了,不会有事的。姬骞想要以我引你出来,居然下这样的狠手,简直混蛋!我才不要让他得逞!”

“他不会伤到你。”秦继低声道,“事发当时太紧急没有看出来,可现在回忆起来,那些弓箭手每一箭都是避开了你的身体。更何况就算他们失手,你那个影卫也不会让你有事,你实在没必要冒这样的大险。”

“我知道。”慕仪垂眸,“只是我当时……我当时……”

只是她当时被迷药混乱了心智,失去了清醒的判断,眼中只看到姬骞冰冷的面庞和如雨点般射向她的箭矢,一个悲愤交加,就潇洒地跳崖了……

“你什么?”

“没什么。”她抬头微笑,语气轻快,“跳崖才不危险,我总结过了,那些传奇里跳崖的主人公,没有一个是顺利死成了的!所以你看,这绝对是一个很好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途径!”

秦继哑然,半晌无力道:“那些是故事,怎么能当真?”

“我知道啊!所以我还特意命人去调查了,从断崖飞桥上跳下来正好落到崖底的河中,很安全。”

“你又不会凫水,掉进河里也是一个死,这叫安全?”

慕仪闻言有些理亏,但依然面色不变,甚至还诚恳地安慰道:“计划总有偏差嘛!别在意别在意!”

她怎么能告诉他,打从一开始她的计划就是引姬骞对她出狠手,好把他引出来,然后抱着他一起跳崖。他功夫那么好,想必两个人都能顺利逃脱。奈何姬骞的狠手实在太狠,她又被迷药搞得稀里糊涂,一个激愤就逻辑混乱、忘记自己原本就是这个打算,十分乌龙地先跳了,还好他在最后关头抱住了她,不然她这回就真的英勇捐躯了。

若真的那样,也不知道姬骞会给她整个什么样的谥号……

秦继面无表情瞅她半晌,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笑纹如碧波上泛起的涟漪一般醉人,“你居然还是这个样子!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也许你早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你居然还是这样。”

慕仪笑意敛去,看着手中的烤鱼,“怎么会没变呢?你不觉得,我面目可憎了许多?”

“怎会?”他凑近她,“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清若莲蕊,洁如栀子,让我心动。”

慕仪与他对视许久,移开视线,“我没变,你却变了。绍之君从前可最是严肃,不苟言笑,哪里会这般花言巧语?”

秦继敏锐地察觉到慕仪的不自在,明白她已经逐渐平静下来,骨子里的男女大防意识开始找回阵地,已不能如方才那般与自己亲近了。

自嘲一笑,他正打算岔开话题,却听得慕仪一声惊呼:“暨宣!”

“谁?”

“就是我的那个影卫!”慕仪神色焦灼,“不知道他逃掉了没有!绍之君你跳下来比较晚,上面什么情况?”

“我几乎是跟你一起跳下来的,你没看到,我自然也没看到。”

慕仪想想也是,无奈地叹口气,“但愿他不要有事。你也好,他也好,都是被我连累的。我真是天下第一大麻烦。”

“你怎么会是麻烦?他是你的影卫,为你赴死都是应当的,更何况,也不一定会有事。”

慕仪垂眸,“可我,真的不希望再看到有人因我而死了……”无论是她的朋友还是护卫。

秦继闻言默然。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道。

慕仪回过神来,不答反问:“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那晚我在椒房殿看到的青鸟,就是采萧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继捡起一根柴火,拨了拨已经熄灭的火堆,“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但我也不想骗你。所以,你可以不要问么?”

慕仪低头不语。

“生气了?”

慕仪摇头,“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现在有太多的人对我虚与委蛇,满嘴谎言。有一个肯对我以诚相待的人,我觉得很难得。”

秦继闻言沉默许久,方一字一句道:“可我曾经,也骗过你。”

“身不由己的状况,我会不明白吗?从前的事不怪你,甚至就算以后你出于某些原因再来骗我,我也不会怪你。”慕仪凝视着他,“故人凋零,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秦继一时颇为动容,“阿仪……”

“所以,答应我,不要以身涉险,好么?”慕仪眼中水泽隐隐,“好好珍重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你能回来是老天给我的恩赐,我真的不能见你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这就是她的目的。甘冒生命危险跳下万丈深渊,她所求的,无非是跟他说出这么一番话。

秦继看着她,用力地看着她,良久忽然攥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好。我不死。我会好好活着,一定比你活得长久!”

慕仪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这是一个誓言。她知道如秦继这样重信守诺的君子,不说则矣,一旦立下了誓言必然是要以生命去践行的。偏偏她的要求便是让他珍惜自己的性命,只要他肯答应,便一定不会再去自蹈死路。

自从猜到他还未死起,她便一直担心他此番回来是为了复仇。纵然他武功盖世,可如今姬骞身为一国之君,哪里是他轻易动得了的,一着不慎自己反倒是身首异处,故而一颗心一直高高的悬着,就怕来不及阻止以致铸成大错。直到此时听了他的承诺,她的心才算安稳下来。

采萧忽然叽叽喳喳地冲过来,在二人头顶盘旋。秦继见状立刻起身,“有人找过来了。我们走。”

慕仪瞥一眼熄灭的火堆,暗道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地生火烤鱼,那些人现在才赶过来真是有够废柴的,估计回去就得被罚俸。

她起身欲跟上他,然而还没迈出一步便僵在原地。秦继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只见她雪玉般的纤足踩在自己的外袍上,不知该怎么走。

他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蹲下身子,“上来。”

仿佛知道身后人的犹疑,秦继沉声道:“你若不上来,我们今日便都走不了了。我无心冒犯你,只是事从权宜,你大可当我是服侍你的奴仆,这样便不会别扭了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慕仪也不好再忸捏,趴上他宽阔的背部,小心地用手攀住他的肩膀。

秦继略略回头,瞅了她一眼,忽然低笑一声,直笑得慕仪莫名其妙,“干……干嘛?”

“没什么,就是想笑。”语气轻快地说完这句话,他背起慕仪,纵身朝前奔去。

茂山距离煜都不过一百里的路程,慕仪与秦继离开崖底之后就从隐僻的小道到了煜都城外。本以为会在城门处见到严密的搜查,但令她惊讶的是,居然一路畅行无阻。

他们顺利进了城,秦继带她去了一处隐蔽的宅子,然后从房内拿出一套素色齐胸襦裙,“先换上这个吧。”

慕仪接过衣服盯了一会,抬头:“你怎么会准备有女子的裳服?”

秦继失笑,“你以为呢?”见慕仪不语,复道,“你没瞧清楚,这裙子是你的尺寸么?多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我也只能凭着猜测和印象来描述,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快去试试。”

慕仪哦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

换装的时候她想,其实秦继误会她了。她不是在担心他有什么别的女子,相反,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会比谁都开心。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最真心的男人,她由衷地希望他能够过得幸福。

换上了裙子,她又用清水洗了洗脸,再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一个小巧的发髻。铜镜前放了一枚束发的铃兰錾刻毛笔头银双尖,做工精细、造型别致,她拾起它仔细打量,目光里神色莫测。

裙子是这样,首饰也是这样。到底他只是准备这些东西聊慰相思,还是一早就知道终有一日,她会来到这里?

掀开帘子走出去,秦继回头,面带笑意地上下打量她,“你说得不错,你是不一样了。至少这次,会自己梳头发了。”

慕仪听他提及往事,不由地也回忆起那年的碧波轻舟,他立在船舱外,她挑帘而出,长发披散,却是因为侍婢不在身侧,自己一个人不知该盘髻。

斯时斯景,此时此景,竟是如此地相似。

低头,她努力克制住语气中的涩意,“多年不见,阿仪自然也该长进了。”

秦继目光落在她的发间,“当时我看到这枚双尖的时候就在想,做得这般雅致的东西,你大略会喜欢,戴上也应该会好看。果然。”

慕仪看到他的神情,忽然为自己方才的怀疑愧悔不已,忙出声岔开话题,“绍之君接下来要去哪里?”

秦继一顿:“你要走了?”

慕仪不敢看他:“恩。我得回去了。”失踪一夜已是极限,再拖下去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回宫去?”

“不,先回温府。”单凭她一个人,回宫是回得了,就怕会闹得阖宫皆知皇后娘娘跟外面的男人私奔出逃了一整夜……

这种时候,还是得找后台,找靠山。

秦继凝视着某处,良久笑了笑,有点无奈,又有点意料之中的认命,“那我送送你。”

出了门之后,他们不再交谈。

慕仪戴了一顶帏帽,轻纱遮住了面庞。秦继跟在她身后,隔着三步的距离,两个人一路沉默,只是目标明确地朝温府走去。

温府正门就在珑安街中段的濯巾巷内,慕仪却不打算从正门进去,反而在距濯巾巷很远的里德巷便停了脚步。

“就到这里吧。”她对着秦继道。

秦继看了看巷口,知道从这里进去便是温府的第四门,也没多说什么。

“我走了。你凡事当心。”

“你也是。”

秦继笑了笑,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慕仪立在原地,看着他宽阔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叹口气,转头看向热闹非常的珑安街。今日正好逢集,街上十分人声鼎沸,到处都是热情叫卖的商贩和面带笑意的行人,吵得她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她却在这样的嘈嚷里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暖意。

这是她从前见惯的人间烟火,如今却好像离她十分遥远。

可她不该想念的。

就算在从前,这样的情景也不会让她喜欢。她想,她只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那时候的自己,舍不得那时候的快乐。

她搬进宫中,已经三年了。

瑶台宫阙,世间最高最华美的地方,亦是世间最冷最绝望的地方。她好不容易离开了那里,现在却还是必须回去。

就连秦继都知道,她必须回去,所以他没有问过她,要不要跟他走。他知道,姬骞也知道,她永远不可能抛下的,惟有她的家族。

深吸一口气,她转身毅然入了里德巷。

越往里走,珑安街上的人声就越来越小,等到声音再也听不到的时候,她也终于见到了守门的戍卫,还有那鎏金匾额和朱漆大门。

世代簪缨的第一世家,在大晋百姓心目中与皇宫一样尊贵神秘存在。

她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