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凰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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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伤害(2)

由于这一日期待了太久,是以直到姬瑀闷声不响地走到她的面前时,她还是觉得略不真实。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大安!”小小的姬瑀规规矩矩地在她面前跪下,行参拜大礼。

她忙把他抱起来,握着他的小手,“阿瑀怎么了?不认识阿母了么?你小时候阿母抱着你摘杏子的事儿你不记得了么?”

姬瑀面无表情地瞅她半晌,“那时候儿臣还太小,不记得了。”看慕仪表情有些失落,又补充道,“不过,儿臣记得母后。”

宫中日常饮宴都能相见,自然是认得的。慕仪苦笑一声,牵着他进了偏殿。

眼见这一幕的宫人都有些为皇后不值。身为嫡母为了这个庶出的孩子费尽心思,嘘寒问暖、无处不周,奈何这孩子却似乎并不领情。

进了内殿,见身边只余瑶环姑姑和瑜珥姑姑两人,姬瑀朝慕仪调皮地眨眨眼睛,“阿母,阿瑀装得好不好啊?”

慕仪笑着刮刮他的小脸蛋,“好!阿瑀装得最好了!”

“是阿母教的好!”姬瑀笑得十分可人,“阿母说,只要阿瑀不要对阿母太过亲近,就没有坏人要来分开我们,阿瑀就可以一直跟阿母住在一起了!只要能不再跟阿母分开,阿瑀什么都愿意做!”

慕仪蹲下来,抱住姬瑀小小的身子,语声坚定,“阿母跟你保证,再也不会把你交给别人了!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姬骞夜间来到长秋宫时,慕仪正与姬瑀坐在椒房殿外的石桌旁说话。时年不过四岁的皇长子抬头看着庭中枝叶茂密的海棠树,一句一句地背诗,皇后则不时柔声解释。

“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

“这个是说海棠艳美高雅的。”

“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这是描写海棠艳丽繁复的花朵,和层层叠叠的绿叶一起与朝日争辉的样子。”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

“恩,很好。还有呢?”

“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真厉害……”

姬骞远远看着这一幕,那个清婉美丽的女子笑意吟吟地看着面前的男孩,脸上流露出的是如今再不肯施舍给他的融融暖意。

那是他的发妻和独子,是他如今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可他却无法真正与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亲近。

甚至,相杀成仇。

到底是哪里搞错了,他们才变成了这样?

慕仪看桌上姬瑀最爱的松瓢鹅油卷已经吃完了,回头正打算吩咐侍女再去取一些过来,才发觉皇帝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杵在那里半天了。

脸上的笑容立刻敛去,她换上一副恭顺温柔的面具,起身优雅施礼,“臣妾参见陛下。”

她这样矫揉造作的模样姬骞早就见惯了,然而今日却似乎格外受不了,心头一阵烦闷,只淡淡让她起来,就转而询问起长子来。

“在背诗?”

“诺。母后在教儿臣背海棠诗。”

姬骞一笑,“这个时节海棠都谢完了,你们倒来背海棠诗。”

见姬瑀闷头不语,他再问:“你喜欢海棠?”

姬瑀思索片刻,谨慎地答道:“母后说海棠花姿潇洒,乃花中神仙,儿臣喜欢。”

姬骞本来有意多问几句,却被他一板一眼的回答迅速败了兴致。乏味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看着慕仪,“皇后甚是有心。”

“教导皇子是臣妾的责任,也是臣妾的荣幸。”果然不愧是心心相印的母子俩,慕仪的回答更加一板一眼。

他默默瞅她片刻,率先朝殿内走去。慕仪吩咐了宫人将大皇子带回偏殿好生服侍,才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用完晚膳,两人各自沐浴、换了寝衣,姬骞坐上床榻,眼睛却扫到了枕边的一卷书册。

他最近几日都不曾过来,这东西自然不会是他的。而根据他的了解,这书册既然堂而皇之地摆在皇后的枕边,必然是她最近正在读的,所以才不许人乱动。

他随手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卷《世说新语》。

这种东西,他打赌她在十岁时就看了十遍以上了,怎么会突然又找出来呢?

修长的手指翻开置有书签的那一页,赫然是《世说新语·惑溺篇》第二则:“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

书册忽然被人抽走,姬骞抬头,看到慕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臣妾竟不知,陛下还喜欢窥人私隐。”

“这算私隐?不过是看看你最近读什么书而已。”他笑,“怎么?皇后近来又开始重温先贤之风了?只是朕原以为《世说新语》里皇后最爱的当是《容止篇》,怎么倒看起《惑溺篇》了?”

她默不作声地把书搁到妆台上,背对着他开始梳头发。

“恩,荀粲,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君子。莫非皇后心中羡慕那荀粲之妻?”

梳子搁在妆台上的声音,“有甚好羡慕的?不过一个福薄短命之人而已。”咬牙切齿,“而且陛下没看到后面那句么?荀奉倩自己犯傻,跑到冰天雪地里挨冻,然后去抱着生病发热的妻子,以为这样可以挽救她的性命。结果不仅没救成病笃的妻子,还把自己也折进去了,‘以是获讥于世’。可见重情重义不是什么好事情。”

姬骞抚着下巴笑,“皇后不喜欢,却反复翻看?”

“臣妾是为了自警自省。提点自己少做一些无谓的事情,省得最后弄得一身伤痛,还平白招人耻笑。”

他笑意未改,目光却幽深了几分。

“下午左相来见过你了?”

“您都知道了还问?”

“为夫只是好奇,泰山大人都跟夫人你说了些什么?”他语气里添了调侃。

“左不过是夫君猜到的那些。”慕仪从善如流,语声慵懒地回道,“您不就等着看妾身的笑话嘛!”

“你怎么应对的?”姬骞饶有兴致。

“我跟他说,我厌恶你。”慕仪转身直视这姬骞,一字一句,“我说我恨你,所以我不愿意与你亲近。说这话的时候我表情激动、态度坚定,就差没闹起来。他难得见我敢当面对他发一次疯,估计很新奇,需要一点时间去反应。所以,我逃掉了。至少最近没有被继续追问的风险。”

听了这话,被她直言“厌恶”“恨”的姬骞敛了笑意,淡淡地与她对视。良久短促地笑了一声,背过身子躺上了床榻。

慕仪无所谓地看他一眼,就着温水服下了安神的丸药。最近入睡愈发艰难,光靠熏香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必须在睡前服一丸药才能勉强睡着两三个时辰。

“你最知道该说些什么让我生气。”一个闷闷的声音忽然传来。

慕仪错愕回头,瞪着他的背影,再四下扫视,仿佛想要证明那句话不是那个人说的。

结果自然是失败了。

她瞅着他,不知怎的居然从那背影中瞧出几分寥落来,暗骂自己真是见鬼了。

不是吧,这个情况是,被伤感情了?更毒的我也说过啊!要不要突然这么脆弱!

晚风入殿,衣袂飘飘、长发如云的皇后娘娘僵立床前,看着榻上的那个身影,默默石化了。

六月份完了之后,煜都也进入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因宫中近期祸事连连,皇帝决心好好整饬一下六宫的风气。皇后接了谕令,下了几次狠手,加之素来最为张扬的贵妃万氏从云婕妤过世之后就一直深居简出,是以六宫再次回到江滢心事发前的安宁。

慕仪与惠妃私下商议了几回,纷纷表示万黛最近的表现太过反常。被这样狠狠算计了一遭,以她的性格必然是要立刻报复回来的啊!

最后讨论出来的结果让人略觉伤感:一个素来有仇必报的人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却没有立刻报复,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她在酝酿着更大的报复……

慕仪一想到这个就头皮发麻,恨不得她早点出手算了。等待暴风雨来袭的滋味真是比身处暴风雨之中还令人揪心啊!然而事已至此,她也无能为力,只得抓紧最后的时间享受宝贵的清静。

更何况,她还得费心照料皇长子,实在腾不出手来。

姬瑀是个十分早慧的孩子,不过四岁的年纪却每每提出不该是他这个岁数的孩子会想的问题,十分考验慕仪的应变能力。

譬如他会问慕仪:“为什么很多时候看到父皇在笑,但我却能感觉到他并不高兴呢?”(慕仪给出的回答是,“那是他脾气怪!”)

又或者他会问慕仪:“我原来住在佑心殿的时候,伺候我的宫女嬷嬷对我也都很好,但为什么我有时候待在她们身边却会觉得不安心呢?”(“安心!是安心啊!你四岁的时候知道什么叫安心么?”)

唯一一个能令慕仪圆满回答的问题被他在某个夕照美丽的黄昏提了出来,“阿母你跟我说过,我不是你生出来的。那么生我出来的那个阿母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在了。太过早慧的孩子已然明白那个母亲已经去了永远见不到的地方,他现在关心的是,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慕仪跟他并肩坐在椒房殿廊下,感受着夕阳照在脸上的温柔触感,半眯着眼陷入回忆之中。良久,她的声音遥远得似乎是从梦境中传来,“她啊,是这个世界上,心思最纯净的女子。”

“心思最纯净?”他费力地理解着这些词语。

“对。你的生母她笃信道家,崇尚自然,认为天地的一切自有其定数,所以她从来不会去做任何勉强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她语气低沉而充满感情。

姬瑀皱着眉头陷入巨大的苦思中。许久许久,他放弃地抬头,哭丧着脸,“阿母,道家是什么?”

慕仪:“……”

福引殿自从戚淑容再度醒来,就一直十分热闹。皇帝怜惜淑容无辜受难,对其多加安抚,短短一个月赐了无数财帛珍宝,直照得半个福引殿都金光熠熠。

玉茗恭敬地奉上茶盏,戚淑容面色沉静,看着对面怡然品茗的万贵妃。

“说吧,这回你要让我做什么?”

万黛唇角扬起,“你知道比起江滢心,你哪点最让我喜欢么?”

见戚淑容不答,她自顾自道:“你比她聪明。和聪明人讲话,总是要愉快一些的。”

“是啊。她如果不蠢,也不会死得这么冤枉了。”戚淑容嘲讽道,“只是臣妾却担心,自己这个聪明人也要不了多久,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

“你怕死?”似乎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上回看你吞那毒药吞得那般爽利,我还以为阿皎你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呢的呐!”

“臣妾虽不畏死,却担心若我死了,娘娘便会忘记你的诺言。到那个时候,臣妾才真的是死不瞑目。”

万黛敛了一点笑意,“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与温慕仪那狡诈虚伪的女人可不一样,我应承的事情,都会尽全力做到。李副将在我父亲麾下,自然会官运亨通、平安顺遂,他与你私相授受的事,也不会有更多的人知晓。”

戚淑容抿紧双唇。若非自己有把柄在她手中,又怎会处处受制?她与表哥发乎情、止乎礼,落到她口中却这般不堪,她甚至用表哥的性命来威胁她!

万黛嗔怪道:“别这副表情。连温慕仪的情郎都死而复生跑回来见她了,你也一定可以活着再见到你想见的人。”

戚淑容神色微变,“皇后娘娘的……情郎?”

“是啊,皇后娘娘的情郎,她也有情郎。我前些日子让你吞药装疯嫁祸皇后就是为了引他出来,可惜被温慕仪给破坏了。”

“居然是为了这个?”戚淑容神色震惊,“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了你,你还能安心把那致人神智昏聩的药吃下去?”万黛慢悠悠道,“不过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看着神色变化不定的戚淑容,她笑意吟吟、一字一句道:“我有个计划,可以彻底致温慕仪于死地,不过需要你的帮助。阿皎,你愿意帮我吗?”

戚淑容与万黛对视片刻,自嘲一笑,“我有说‘不’的资格吗?贵妃娘娘,臣妾听凭差遣。”

七月底,朝堂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为犒赏骠骑将军江楚城多年征战对社稷做出的贡献、也为了安抚其失妹之痛,皇帝决定将自己排行第十五的妹妹繁阳长公主下降将军。

将军尚公主是历朝历代的优良传统,自然是要一直保持的。这次联姻对于皇家与江氏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毕竟云婕妤已死,江氏急需与皇室建立新的姻亲关系来巩固地位。

圣旨颁下,婚期议定,眼看诸事顺遂、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却忽然横生枝节。

且是大大的、要命的枝节。

江楚城忽然悔婚。

他在奏疏中以自己“出身寒微,难配长主大德”为由,拒绝继续这场婚事。

据说皇帝在朝堂上收到这封奏疏时面色铁青,差点没当场发作出来。更让皇帝恼火的是,在他再三暗示说“爱卿怕是第一次娶妇、欢喜糊涂了,胡言乱语也是有的“之后,将军仍然不肯顺着他给的台阶退一步,依旧坚持要取消这门亲事。

抗旨不遵是死罪,反悔与皇家的亲事也是死罪,纵然如此,皇帝却仍然没有将将军下狱治罪,只是以“神智不清、言辞无状”为由狠狠斥责了他一通,并罚当众受了三十杖责。

如同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受完三十杖责之后,将军仍然不肯改口,带着一身的伤痕背脊挺得笔直,坚贞不屈地表示自己一定不能与长主成婚,不屈傲骨引得围观者赞叹连连。

于是就又打了五十杖。

当天夜里,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江楚城带着一身伤被抬回了江府,第二天“骠骑将军悔婚”消息就在整个煜都传开,且有多个版本。

普通版本:骠骑将军因为自卑自己出身太低,担心伺候不起高贵的长公主,自惭形秽之下请求陛下取消婚事。

文艺版本:骠骑将军因为心中一直有一个意中人,但是却因为种种原因相思不得相亲。然而纵然如此,他却也不愿意放弃心中的佳人而另娶她人,即使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第三种版本:因为繁阳长公主长得实在抱歉,煜都的世家贵族没有一个乐意娶她,以致年过十七依然待字闺中。陛下也不厚道,欺负骠骑将军出身寒微、从前没有见过长主便打算把这个大麻烦塞给他,眼看就要成功了却不知怎的被将军在最后关头察觉。骠骑将军大为受辱,愤而悔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