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凰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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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出逃(3)

慕仪当年旁观大皇子的失意落寞的全过程,为他无奈之余也不由感叹:这个竞争的评判标准真是残酷到令人目不忍视啊!

选皇帝嘛,又不是选花魁,这些人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但纵然她看得明白,却无法改变时人的观念。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一步一步爬到朝堂巅峰的人,无一不是容止过人之辈。如今大晋天下半数的俊杰齐聚在这华美的大殿内,简直让人不知道是去看金雕玉砌的宫室好还是看他们好!

有此感叹的不仅是那些一边围观一边窃喜的宫人。

坐于右侧第三席的一白净儒雅的文士环视四周,朗声笑道:“不曾想有生之年居然能再次见到天下俊杰欢聚一堂的胜景,真是难得难得!当浮一大白!”言罢举起玉觥一饮而尽。

那人正是静昭容之兄,煜都声名显赫的名士静祁越。

“伯文君何来如此感慨?‘再次见到’,未知上一次是在何时?”一与他交好的青年郎君笑问道。

“上一次可就隔得久了。”静祁越笑道,“已然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夜天上悬着的也是这样的圆的月亮,不,那晚的月亮比今夜还要圆一些……”

“十二年前?”一个略带几分冷意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开口的男子肤白唇红、长相颇有几分阴柔之气,一双凤眼直直地看着静祁越,“莫非伯文君指的是十二年前的‘莫失亭流觞盛会’?”

最后七个字一出,殿内的气氛立刻停顿一瞬,然后人声再次响起,只是众人的神色都带着几分不自然。

静祁越似是没有发觉大家的异样,笑道:“万大公子猜得不错,确实是‘莫失亭流觞盛会’。当年某及冠不久,也未有什么声名,此等盛会本是没资格参与的,幸得……”语声忽然卡住,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忙朝上位看去,奈何隔着半垂的珠帘,根本看不清陛下的神情。

万大公子追问:“伯文君怎么不说了?你既说你没资格参与,怎的后来又去了?”

静祁越却不愿再答,只含糊道:“自然是得了贵人的赏识……”

“哦,贵人?却不知是什么贵人,能一句话便让你列席?”

静祁越不答,另一青年郎君却笑道:“能一句话便让伯文君获准参与‘莫失亭流觞盛会’的,除了当年的那位郎君,恐怕再无旁人了。”

“那位郎君?”万大公子瞅着那开口的青年笑了,“难不成是那位掷杯的裴郎?”

玉觥重重放上桌案的声音。

众人本以为是陛下发作了,望过去却发现居然是万大司马。他平静地看着万大公子,淡淡道:“阿殊,你今夜兴致甚好。”

万殊迎着他的目光,朗朗笑道:“儿今夜得见满座人杰,兴致确然好!”顿了顿,又惋惜地叹口气,“只可惜,纵是见到这么多英杰,却无缘得见休元君一面,实是今生之大憾!”

这一回,连奏乐的琴师都忘记了动作,舞姬们停下了脚步,茫然地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内静得连珠帘轻轻撞击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裴业,裴休元。这个曾经传遍天下、如今依然刻着大晋士子心中的名字,就这么突兀地、毫无征兆地被人在这华美的殿堂上提起了。

盛阳裴郎,名满大晋的风流公子,曾经的天下名士之首。纵然已销声匿迹多年,却依然是万千士子们心中永不褪色的传奇。就算是如今年青一辈中名声最显赫的温氏长子,也免不了时常被拿出来与他做对比,得出的结果往往是一句,“温郎虽好,奈何裴郎实在是真正的神仙中人!不可比,不可比也!”

十二年前的莫失亭流觞盛会之所以能成为大晋不可超越的第一盛会,最大的原因便是那一夜,乃是裴休元最初扬名之际。

那一年他刚刚十七岁,尚未及冠的少年,初入煜都便轰动了全城。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驾着马车缓缓而入的青衣公子,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

那一天的煜都一如往常的热闹,没有丝毫征兆告诉人们这里即将发生被载入史册的一幕。街头的少女们原本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偶一抬头却看到那样神仙中人般的郎君拉着缰绳,唇边带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漫不经心地从自己身旁经过。

亲驭马车,这不是贵胄公子的行径,只有那些粗鄙的下人才会做这样的事情。然而那神色懒散、半倚在车前的男子,无论是谁也不会将他与卑微的驭夫扯上半点联系。

他的容貌是那样出尘脱俗,气派是那样的高贵从容。更要命的是他那勾魂夺魄的眼神,有意无意地从她们身上滑过,徒留无数颗芳心激撞不已。

活生生的郎艳独绝。

那一天的情况后来被史官一本正经地记在了那年的大事年表上,“庆泰一十七年夏,业入煜都,亲驭马车,风姿夺目,震慑全城。妇人夹道相迎,观者如堵,口唤‘云中君’。业自是名动天下。”

这一段记载有力地证明了裴业的第一大优点:皮相过人。且能够豁出去把这么一段文字写入严肃正经的史书,不能不让人感佩那位史官也是个颇有品位的妙人,搞不好当时还参与了围观。

然而如此具有高妙品味的史官,大家却普遍觉得写下这么一段话其实也是他太没见识的表现。无它,裴休元若单单只有长得好这一个优点,也就不配成为大晋十来年不可撼动的神话了。

因为初入煜都便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历来备受尊崇的名士们无一幸免、全都被他衬得黯然无光。于是当年中秋之夜,众名士在莫失亭举行了流觞盛会,并郑重其事地给裴休元发了帖子。

这盛会倒不是为了给他难堪。所谓名士,大多都是品行高洁、不屑小人行径的,只是在品格高洁的同时,他们也具有一个缺点,那便是普遍都十分高傲。被这么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压到了头上没什么,但若是这少年郎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对裴休元的一场测试。

当夜的结果令人十分吃惊。从作诗到弹琴到书法再到舞剑,裴业样样不弱于人,引得众人击节赞叹。然而仍有不死心者,轮番上场与他比试,直至比到画艺的时候,才算没了声音。

据那晚在场之人描述,当时圆月如盘、月光如练,山林溪流都沐浴在一片清辉中,颇有几分世外仙源的韵味。可裴休元只消置身其中,便立刻将周遭美景全衬得不堪一看。

作画的石桌建在溪流中,裴业立在水中的石台上,身着白色直裾深衣,墨色长发披散脑后,修长的手指捏住玉管紫毫,唇畔依旧带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手下未停,不过半个时辰便挥洒而出一幅震颤人心的泼墨山水图。

而他长身立于清流之中潇洒而笑的场景,从此留在所有人心中。

这一晚之后,裴休元才是真正的名扬天下。

这样的人物,来这世间本就是为了成就一场传奇的。若非当年那场变故,恐怕如今,他依然是行走在高士之间的第一才子吧……

众人看着面带笑意的万殊,再看一眼珠帘之后、陛下面上的重重光影,情真意切地赞叹了一句: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道陛下不喜裴休元,居然还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他的面提起,真是服了!

“呵……”上位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任由臣下畅谈、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帝慢慢道,“同孟怎么忽然想起了裴郎?”

万殊一拱手,“回陛下,实是微臣近日得了休元君一幅画作,喜不自胜,这才忍不住提起来的!”

万殊得了裴休元的画作?众人微惊,彼此对视,有几个痴迷画艺的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散席之后就去央求一把万大公子,无论如何也要请他把画拿出来供自己品鉴一番!

“裴郎的画作,未知是哪一幅?”陛下面色平静,甚至还带了几分好奇,“《姚黄魏紫图》还是《苍山竹枝图》?”

见万殊只笑着否定,他挑眉道:“总不会是《枯木寒鸦图》吧?同孟若能得了这幅图,便是朕也得求你借给朕一赏了。”

“陛下说笑了。《枯木寒鸦图》乃是休元君最富盛名之作,如今收藏在他的挚友空睿大师之处,臣如何能得到呢?”

“这些都不是,那你且说一说,你得的那一幅是什么图?”

“陛下方才所说的,皆是风景花鸟图,然而臣这一幅却不是。臣所得的,乃是一幅人像。”

席上立刻有人笑道:“万大公子这回恐怕是被人骗了。在座诸位谁不知晓,裴郎平生什么题材都画,唯一不碰的,正是这人像!”

“确然确然!”

“万大公子年轻,不知裴郎这个规矩也是有的。倒不怪大公子轻信旁人了!”

万殊在众人的哄笑中面色不变,“诸君也太小瞧殊了,休元君有此规矩殊怎会不知?得知是幅人像时殊也以为是赝品,可又想着,若真是做赝品的人,又怎会不知休元君有此规矩?耐不住心中好奇这才去瞧了。一见那笔法,殊便确信,今次真让我得了一幅裴郎所作的人像了!”

见众人面上还有疑虑,他笑了笑:“那画作今日我也带来了,陛下与诸君若有兴致,不如殊拿出来与诸位一赏?”

众人自然称好,便是有人反应过来,当着陛下的面追捧裴休元是否合适,也耐不住心头好奇,跟着附和了。反正这里这么多人,陛下总不会把大家一起罚了!

见群情高涨,万殊从善如流,朝身后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仆从捧了一素色长条锦盒上前。他从锦盒内取出卷轴,一壁打开一壁道:“此画名唤《湘夫人》,画的是那传说中的湘水女神,乃是一幅不折不扣的美人图。”

言罢,伸手一扬,卷轴慢慢滑下,名满天下的裴郎画作呈现在众人面前。

烟波浩淼,飞絮点点,一素衣女子立于其间,仿似立在湘水之畔,又好像置身水中。女子的面容只用了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却带着一股静淡悠远,明明是近在眼前的画卷,众人却觉得那女子和自己似乎隔着无边的水波。远远望去,只见她发髻高挽、衣袂飘飘,虽然没有半分珠饰装点,可通身的高贵出尘却让人忍不住相信,她当真是那先圣之妻、湘水女神。

绝世而飘渺。

画卷的右上角,以洒脱飞扬的草书题着屈原《湘夫人》的最后三句:“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无论字还是画,都是足以传世的珍稀之作。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赞叹。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女子的面容,虽然只有几笔,虽然看起来又淡又飘渺,众人却无一例外地地想到了一个人。

此刻端坐陛下身侧、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中宫皇后。

姬骞握着一盏玉觥,看起来十分悠闲,然而手指却紧紧捏着觥壁,直到关节微微发白。

“陛下以为,这是不是裴郎的画作?”万殊仿似没有发觉众人的惊恐欲死,笑得十分坦荡。

大家总算明白了,万大公子是仗着后台来砸场子的!

“从勾勒的笔法和画上的题字印鉴来看,确实是裴休元的作品。”皇帝没有开口,温恪却先回答了。只见他端起玉觥饮了一口,淡淡笑道:“贤侄好福气,竟能收有一幅裴郎的美人图。”

“是么?侄儿也觉得我福气甚好!不过侄儿的福气再好,也比不上休元君。这湘水女神当真是绝世之姿,却不知是休元君凭空想象出来的呢,还是以他相识的女子为原型。”顿了顿,“侄儿总觉得,凭空想象应该画不出这等风姿仪态的美人……”

“阿殊。”万离桢淡淡地截住他的话,眼神却与对面的温恪对视着,“画既已赏过,还是收起来吧。”

万殊一愣,打量了瞬父亲的神色,明白过来,“是理是理。今夜乃是中秋家宴,一味看画算个什么道理?诸君若有雅兴,改日请登门作客,殊自当拿出此画供诸君品鉴。”

他说得大方,却无人敢多应一声。开玩笑,当着陛下的面表示自己要去好好品鉴皇后娘娘的画像,活得腻歪了吧!

不过这万殊真是没有辜负他一贯的名头,果然是胆大妄为,仗着家族背景什么都不顾忌。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敢这般当面给陛下难堪了!

待瞟到被仆从仔细收起来的那幅卷轴,众人又在心里默默纠正了自己的错误:论起胆大妄为,这位万大公子还是只能排在第二位的。

很明显那位裴郎才是当世无双啊!

再回忆一下从前听到的传闻,原来当年裴郎倾慕左相嫡女的事情居然不是谬传,裴郎甚至为她破了不画人像的规矩,亲自动笔将她画成了那美貌出尘的湘水女神。

湘夫人,湘夫人。屈原这阙《湘夫人》表达的可是湘君对湘夫人的无边深情和不悔相思啊!

这种画都敢作,这种诗都敢写。作了写了就算了,居然还让它落到了万殊手中,就这么当着帝后和满座俊杰的面堂而皇之地展示了出来。

裴休元此举,不折不扣是在求死啊!

“皇后娘娘,臣妾敬您一杯。”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万贵妃施施然起身,缓步而至皇后面前,双手举着玉觥,“中秋家宴,臣妾便以此酒谢过娘娘素日对臣妾的照拂。臣妾感激不尽……”

二人的座都设在珠帘之后,台阶之下的众臣也看不清她们的神色,只听到皇后轻声说了句“贵妃有心了”,然后端起了玉觥。

可不知是被刚才的事弄得心神不宁还是怎的,人前仪态从无半分闪失的皇后居然右手一抖,玉觥就这么落到了桌案上,打翻的美酒顺着桌案流到了她的裳服之上。

身侧侍女忙上前收拾,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来,朝皇帝一福:“臣妾失仪,请陛下容臣妾避席整理仪容。”

皇帝似乎也觉得她败了自己的兴致,只随便一挥手,算是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