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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番外:十年生死两茫茫(2)

她说,这样他们的梅花就是整个煜都开得最早的了,谁都比不过。

他亲自给她做了个秋千。因为觉得会失了仪态,她小时候很少玩这种东西,生完孩子却童心大发,每每把儿子丢在一旁,自己霸占整个秋千。这种时候,他总是助纣为虐的那个,哪怕儿子在旁边哭得再可怜,他也只顾陪她一起玩耍。

瑶环看不下去,跑出来伸张了几次正义,她当时吐吐舌头认错,下回照样如此。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他惊讶岁月怎能如此静好,十年仿佛弹指一挥间。

他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了,却不知,天长地久也有尽头。

乐游苑的宫门打开,因为皇帝是微服而来,里面并未大张旗鼓。带头参拜的女官还是当年服侍过她的,他让她起来,笑着说了句,“女史竟还在这里,朕以为你早出宫嫁人了。”

女官摇头,“贞淑娘娘慈悲,允奴婢返乡探亲,然奴婢亲人早已亡故殆尽,无家可归,只好再次回到离宫。奴婢如今守在这里,打理好贞淑娘娘旧物,也算报答娘娘一番恩德。”

这番话情真意切,他点点头,笑着让她退下。杨宏德在旁边已经如临大敌,而他直到宫人们的身影都消失无踪,才终于松开紧握的右手,长长吐出一口气。

每次听到别人提起她,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回回都要将手攥到发白。久而久之,满朝上下、宫内宫外都知道了,陛下思念贞淑皇后,听不得她的名字。

贞淑静惠皇后。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想的谥号。

那一年她病重,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他整日整日待在椒房殿,陪她说话,给她念书,哄着她多吃一点东西。

有天晚上,她睡不着觉,窝在他怀中絮絮低语。说到兴起时,她眨着大眼睛,笑意吟吟,“你说,我给自己想个封号叫‘静惠’,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在骗人啊?”

他额上青筋一跳,还必须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笑问:“你是皇后,又不是妃嫔,哪里需要什么封号?”

她眼珠子一转,“现在不需要,以后就会需要了嘛!”

他终于按捺不住,严厉斥道:“温慕仪,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见他一脸怒色,她无辜地眨眨眼睛,讨好地凑上来,“别生气别生气,就是开个玩笑嘛!我的意思是,现在不需要,等过个五六十年,就需要了啊!”

他怒气未消,口气十分恶劣,“五六十年后的事五六十年后再想,现在没那功夫!”

“可是,我怕我忘了呀!”她蹙眉,可怜巴巴的样子,“你也知道我现在记性越来越不好,要是不自己提前想好,回头礼部还不知给我诌出些什么东西来。我不要。我要自己决定。”

他看出她戏谑的神情中隐藏的三分认真,虽然不悦却也忍不住困惑,不懂她为何会在这种事情上这般坚持。

“那你……想叫什么?”他强迫自己问出这个问题。

见他愿意接过话头,她展颜一笑,“我刚刚已经说了,静惠!”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圈,没好气道:“看不出来你哪里静了。”

她耸耸鼻子,一脸得意,“不像最好,我就是要欺骗一把广大群众。以后大家就会看着史书跟人说,静惠皇后是如何的温柔高贵,她夫君又是何其有幸……”

他被她的振振有词弄得窘住,最后只能无奈地拍拍她额头,“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再说吧。”

可是没有以后了。

三个月后的深夜,她缩在他的怀中,眼神迷茫地看着窗外。这是十月底,煜都的第一场雪还没落下,她有些遗憾道:“本来还以为能过完今年的生辰。”

他握住她的右手,努力控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怎么过不完?一定能够过完的。很快,再有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年要给你办得热闹一些吗?阿仪……”

她打断了他的语无伦次,口气平淡道:“四哥哥,阿仪走了之后,你不要太难过。”

他握着她的右手猛地用力,“不,你答应过,不会离开我的。你说你是我的新妇子,我们要一生一世在一起……那年在下汀江边,你跟我说的话都忘了吗?”

是十年前的事了,她撑着一把四十八骨的紫竹伞,在细雨蒙蒙的睢江边向他许诺,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那时候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她以为当他们放下心中的固执之后,就不会再有别的事情拆散他们。然而他们都忘了,这世上还有一种比人事更难违抗的东西,便是天意。

无常的天意。

她在多年的殚精竭虑中消耗了心血,生阿琰时又难产,虽然死里逃生,之后身子却一直很虚弱。他为了替她调理,广罗天下的珍奇药材,却最终只是给彼此多留了十年的时间。

他们还是不得不分开。

“其实,这样也好。温氏的结局越来越近,我早早走了,就不用面对那一天。提前到地下陪伴阿母,免得她见到父亲时,伤心难过……”

她看着他笑,“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就骗了你几次,算起来还是我亏了。不过我大度,就不和你计较了。”

“阿仪……”

“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她轻轻道,“阿瑀少年老成,很是稳重,我不担心。但是阿琰……我们的阿琰……他性子古怪,不喜欢被人管头管脚,你得多费点心思。”

他想说阿琰性子古怪还不是随了她,但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已经颤抖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四哥哥,其实一路走到今天,我已经很开心了。从我九岁那年的上元节开始,我就一直以为我们这辈子只能那样,互相算计、永无宁日。我没想到我们还可以有这样快乐的十年,更没有想到我们会有阿琰。”她勾唇,是真正心满意足的笑容,“老天已经待我们不薄了。所以,你不要责怪任何人,好吗?”

见他没有说话,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十指交扣。他攥着她冷玉般的手指,只觉得凉得让他心惊。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有次说好了一起去折梅花吗?那天我先去了,在园子里等了好久你才来。我当时很生气,质问你为什么迟到。你跟我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耽搁了。其实你明明是很耐心在跟我解释,可我听完却更生气了,还撂下话来,说下回再遇到这样的情况,绝对不会再等你。所以,如今你就想象成我先去摘了梅花,而你还有事情没做完,不能和我一起。不过你放心,这一回我会乖乖地等在那里,哪儿也不去……”

他的心随着她的话一丝丝绷紧,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根金线,在上面绕了一个圈,然后慢慢拉紧。他觉得自己心上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却偏偏一滴血都流不出来。

他觉得痛,每一寸骨头都在痛,可他叫不出来。

她就那样靠在他的怀中,身子还是温软的,就好像三十几年前,他第一次从乳母手中接过她。

在她还是一个小小婴儿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牵连不断的一生。

他记得她喜欢在清晨坐在廊下煮茶,喜欢在秋天的午后躺在花架下睡觉。她看到有趣的故事会绘声绘色地讲给孩子们听,还会拉着他的手一起走遍皇宫的每一个角落,赏月听风、琴箫合奏。

这么多年下来,她的一切都已经深深地烙印到他的身上,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可是如今,这一部分就要生生地从他身上剥离,只留给他一个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

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他吓得面色一变,猛地抱紧了她。

她躺在他怀中,慢慢抬起手,他知道她是想抚摸他的脸庞,就像那一年她为他挡剑之后那样,“四哥哥,阿仪说过,愿与檀郎一世好……”

那只手离他的脸颊越来越近,这一回,它没有中途落下,真真实实地摸到了他温热的肌肤。

“我这一生就这么一个愿望,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

轩窗半开,夹杂着雪花的寒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动他的衣袍。

他看着漆黑夜空中飘飘洒洒落下的雪花,慢慢勾起唇角,“阿仪,下雪了。你看到了吗?”

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到风吹珠帘的声音,他一动不动搂着她柔软的身子,好像这辈子的时光都过尽了。

而怀里的人双眼紧闭,再也没有声响。

他想,终究是他罪孽太深,才会受到惩罚。

老天让阿仪多陪了他十年,让他感受过真正的幸福,再残忍地把一切夺走。

也许唯有这样的剜心之痛,才能偿还他曾对她做过的一切。

她离开一个多月后,礼部尚书战战兢兢跪在他面前,磕了一个响头,“陛下,皇后娘娘……出殡在即,望陛下为其早定尊号,也好……”

礼部尚书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因一直沉默的他忽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冷意瘆人。

那时她的灵柩已在甘露殿停了一个多月,而他在这一个月多里几乎没有说话,连打小服侍他的杨宏德都不敢来打扰他。

除了阿琰。

“父皇,您还是快些决定了吧,不然母后在天上看到,也会笑话你的。”那孩子当时还不到十岁,却已经能一脸平静地说出这种话,即使眼中盈满了泪水。

他摸摸他的头,哑声道:“你怎么也关心起这种事了?”

阿琰声音闷闷的,“因为母后临走前特意叮嘱我,不许你改她定好的谥号。”

他哑然,片刻后竟笑了出来。

果然,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都是这样的她。

永远让他不知该怎么办。

抽过一旁礼部递上来的折子,上面果然已拟好了几个谥号,他看也没看,直接用朱砂写下四个字,“贞淑静惠。”

这是他们那晚最终商量出来的名号。看着雪白宣纸上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他忽然在一瞬间懂了她的用意。

她一贯了解他,知道她走之后他一定悲痛不已。而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即使有什么事情,也不愿意说出来,最喜欢为难自己。

所以她在最后一刻跟他说,就把她的提前离开当成是去折了梅花,就把这当成一场漫长的约定。

所以她早早拟好了自己的谥号,在他们的寝居之处,夫妻夜话的时候讨论出来,仿佛这样悲伤的事情也不过是选择哪个花瓶插花那样,再寻常不过。

她想让他相信,即使她不在他的身边,但世上某处灼灼梅林间,一定有她的身影。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而她白衣如云、脚步蹁跹,蓦然回首,还是旧时模样。

而终有一日,他们可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