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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啤酒箱阶段 (3)

制造紧张因素的不仅是该年轻人,还有李老师。李老师已经不在现场,却比在现场更严重。她让汤父领着,居然去了村老大官邸,不是去亲切慰问卧病于床的张茂发,是去给人家的房子拍照。张茂发的房子占地广阔,其气派在村中数一数二。一个在本村统辖近四十年的老伙子,有这种房子不算意外,一旦公开披露却容易引发联想。李老师还去了大水窟,站在当年张茂发主持修建的水坝上,用她那只大炮筒拍下了水产养殖基地的无尽风光。此地风光不论如何漪旎,肯定不会是拿去参展用的。拍完照回到汤家,她还调侃林长利,问是否要求她也写一张悔过书,贴在坂达村重选公告一旁以示低头认罪?如果不写是否会给带走,送县看守所去吃官司?

消息传过来,郑小华骂了人,骂的当然是罗炳泉。她说罗炳泉号称罗教授,这指导个啥?就干这种事!越弄越麻烦,看怎么办吧!

罗炳泉有很强的挫折感。女领导批评人一向不太注意学历、职称以及当事者本人感受。当年罗炳泉当乡长时,与她和吴忠均为同僚,罗炳泉是教授级的,他们尚无职称。但是后来他们都进步了,罗炳泉没长进,虽然级别还在,官却越当越小,显然罗炳泉这种伪教授不太有用。罗炳泉对自己已经没有太高期待,很清醒很现实,碰上破事自觉认领,但是他还是很在乎自己的职称,依然自认为有些想法。他这种人的毛病真是改也难,不容易。

当天下午,郑副县长决定让罗炳泉再次出动,去指导李老师。一来因为李老师向林长利问及了罗教授,二来一旦郑副县长亲自出马就没有退路了。虽然女领导一再对罗炳泉表示怀疑,对罗教授所作所为很气恼,关键时刻还是遵从自己的基本判断,认为此人可办破事,因此没太犹豫,指定其上。

罗炳泉没去坂达村找李老师,因为在那里说话反不方便,他去了李老师下榻的金叶酒家守株待兔,从四点一直枯坐至六点。晚饭前李老师回来了,她还没给罗教授照过相,看到暂缺嘴脸出现,却未表现出惊喜。

罗炳泉不再跟她探讨慕尼黑的啤酒馆,他直截了当,建议李老师允许县乡领导安排设宴接待,热烈欢送。罗炳泉说李老师祠堂也看了,照片也拍了,足可满载收获而归,想欣赏山野风光今后可以专程再来,眼下此地比较敏感,不是合适观赏的时候。李老师再呆下去只怕会出事。

“很危险吗?”她调侃。

罗炳泉保证她个人什么事都不会有,绝无危险。因为各级领导很关心,当地部门很重视,肯定确保安全,哪怕这里闹个天翻地覆,她不会少一根毫毛。但是她会祸及他人,让他人很危险。

“谁呢?”

比如他本人,罗教授,很出色的小官僚可能会掉乌纱帽。李老师对罗教授之流有看法,所以帽子掉了活该,这个没关系。问题是对汤家兄弟也不好。他们要生活要发展,周边环境搞得这么复杂,日后怎么办?

她认为罗炳泉的逻辑很奇怪。

与上回指导相同,罗炳泉跟她谈汤金水。罗炳泉提供了自己采访到的一个素材:汤金水读高中时成绩不好,偏科严重,文科不错,数学一塌糊涂,毕业当年没考上大学。按照本地农村通常情况,他会回乡务农,随其父鸭汤耕作牧鸭。也可能外出打工,另谋生计。但是这小子哪都没去,留在家里复习,再到县一中复读,第二年终于考上一所成人大专。事实上,汤金水前度高考,虽成绩不好,却并不是无学可上,只是分数达不到想要的专业,所以放弃。最后他如愿以偿,读了那个专业。那是什么?法律。汤金水有一张法律专业的大专文凭,虽然现在无业,却有望在今后从事法律事务。汤家并不富裕,汤金水的父亲和兄长为他付出很多,可见他以及他选定的这条道路寄托着全家人的期待,弱者改变命运的愿望总是这么强烈与执着。现在因为一场村级选举,年轻人一怒肇事,拒不合作,让自己陷入困境,如果进一步恶性发展,终被严厉制裁,案底和记录将会留下来,成为一个污点,可能影响甚至让他丧失今后从事法律业务的资格。这家人的期待和改变命运的愿望将因此破灭。

她说:“所以要忍气吞声,任你摆布?”

罗炳泉说:“我是在维护他。”

罗炳泉告诉她,比较起来,他更注意的是汤金水的哥哥汤金山。汤金水年轻,未来如何还不可知,他哥哥不一样,眼下已经可以影响一村。这一次参选村主任,汤金山表现出足以改变现状的潜力,他提出一个念想,主张修一条十二岭车道,这很可能意味着当地经济社会的一个新发展。但是眼下这些事如果处置不当,这个人和他的念想可能不待实现就会胎死腹中。

“你们在意?恐怕未尽吧?”对方并不认同。

罗炳泉给李老师介绍当下农村选举若干典型案例,包括曾经发生过的买凶杀人案。罗炳泉告诉她有的村子很穷,村长没人想当。有的则竞争激烈,其中牵扯利益因素,一旦处置不当,就可能引发严重事件。本地农村基层民主进程中出现一些问题,包括坂达村这种问题并不奇怪,因为基础就是这样,种种情形都在李老师的相机里,她很清楚。那天在现场,她曾问张贵生为什么把一只旧啤酒箱摆出去当选票箱?这只旧啤酒箱很有代表性,表明现阶段特点,这叫做啤酒箱阶段,它在一个特定基础上,还有待逐步完善,所以大家都需要加强学习,提高认识。

“眼下最应当形成的共识就是承认和遵守规则。”罗炳泉说,“否则都可以乱来,这还什么民主。”

她反驳:“你嘴上讲规则,底下都是潜规则。你在坂达村指导来指导去,真实目的就是维护张家利益。这种规则不要也罢。”

罗炳泉表示李老师可以说气话,汤金水却不能因此动手搞啤酒箱,这是规则。他认为汤金水兄弟都应当学习遵守规则,这也是在学习利用规则。他要的就是这个。通过本次换届选举,坂达村村民的意愿已经得到更多的表达,下一任村长无论姓什么,都不能像前任一样行事,都必须处置大水窟等等问题,让村民更多地分享权益。这就有进步,沿着正确的方向。是相关规则、指导和选举产生的成果。李老师应当看到。

她说她发现这里的官员不只花样多,言辞也丰富,再丑陋的东西都能用口水涂抹得冠冕堂皇。其中以罗教授为甚。

罗炳泉认为李老师应当对罗炳泉之流进行深入了解,这也是对现实的深入学习。他本人同样希望向李老师好好学习,今后来日方长,还有机会。现在能否先确定一下,明天中午跟县乡领导一起吃个饭?宴请欢送?

她冷笑,说她觉得挺有意思,打算接着看,奉陪到底。

“吃饭不急,再说。”她说,“时候不早了,我还有点事。”

逐客令下了,罗炳泉走人。告辞时他才对李老师说明,领导只是让他来汇报沟通情况,希望得到她理解协助,并没有授权他提请李老师离开本地。是他自己拿所谓“欢送李老师”来说事。李老师在坂达村出出进进,给这场选举增加了难度,却也形成有效制约,促成事情往正确方向走,所以要感谢李老师。不管怎么样,事到如今终究要有一个解决,这个解决一定要按照规则,李老师有兴趣就接着看吧。

当晚,林长利再次前往汤家共同学习,对方依然坚持不懈,大家不欢而散。林长利说了重话,重选将按计划进行,汤家人不合作,一切后果自负,走着瞧。

晚间九点来钟,有人敲罗炳泉的房门。来客却是鸭汤,汤氏兄弟的父亲汤旺兴。

他非常木纳。静夜造访,独自前来,见了面竟无话可说。罗炳泉注意他那双长于耕种和牧鸭的手在膝上索索动弹,心里肯定是波澜起伏,只是苦无叙述。

罗炳泉问了他一句话:“你儿子呢?是不是找李老师去了?”

他点点头。

罗炳泉说:“李老师是好人,她同情你们。我说的话你儿子不信,所以坐上鸡嘎子,还是去找她。你是信的,所以你来找我。”

他再点头。

“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别紧张。”

他闷了半天,挤出话来:“钱,那个。”

他没有钱。他老婆久病,小儿子还不能挣钱,家里经济一向很紧。大儿子汤金山回乡发展,盖房买车载货,手中也不剩几个钱。竞选村长靠开碾米厂的堂叔支持,自家也有不少花费。现在汤金山打架被拘,这边要请律师,那边讨要医药费,花钱免不了,亲戚朋友已经借了一遍,儿媳妇张丽娟把货车卖了,凑了钱到县里,想办法帮助汤金山。眼下特别困难,哪有办法再出重选这笔钱?领导帮助免了它吧。

罗炳泉告诉汤旺兴这是规矩,免不了的。但是没有汤旺兴想的那么严重。罗炳泉给他算了笔账,每个选民误工补助二十元,五百选民要一万。实际不要那么多。补助是现场发的,领到补助的人都签有名字,上一次选举失败时,只有一半左右选民投票并领走补助,选举中止时还有半数选民没有投票,补助也没有领走,所以这笔钱还在,可以使用,估算一下也有几千。只要汤金水父子愿意合作,可以合情合理,据实确定一个他们应负担的合适数额。

汤旺兴苦笑,称他们还是凑不起。

“总可以想点办法。”罗炳泉说。

罗炳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给鸭汤看。罗教授似乎早就算定他会来,已命人代他儿子拟写了一份检讨书,对自己的错误行为表示悔过,对全村选民表示道歉,愿意接受处理,保证改正错误,遵纪守法,促进重选圆满成功。

“你还是要听我的。”罗炳泉说。

经反复劝告,汤旺兴最终接受。离开时他泪流满面。

罗炳泉从他那里知道,李老师跟这家人以往并无关系,认识的方式非常传奇:前些天,汤金山出事后,其弟汤金水到乡派出所找人,得知哥哥已被带走,汤金水悲愤难平,坐在他的“鸡嘎子”边放声大哭。恰李老师的越野车经过,看到了,李老师下车询问究竟,这才卷入事端。

第二天,重选公告和汤金水的检讨书一并张贴出去,重选时间就此确定。

公告与检讨书张贴出去的同时,李老师不辞而别,结账离开金叶酒家,一走了之。事态的意外逆转一定让她感觉很差。此前罗教授声称欢送,她还准备奉陪到底,现在罢休,因为薄弱环节被击破,汤家人最终听从了罗教授,没有听从她。李老师是研究农村社会宗法结构演变的正牌社会学博士,罗教授只是个伪教授。对本案当事者而言,显然伪教授比真博士更具实际意义。

这也许很悲哀。

3.

到了周日,重选按时举行。

村级选举,按规定由村民选举委员会组织开展,由县乡两级提供指导。领导们对坂达村重选事宜非常重视,相关细节事前都曾一一商讨,这又涉及了选票箱问题。

郑小华说:“别再弄啤酒箱了。”

她对上回选举失败耿耿于怀,情不自禁归咎于糊张红纸充当选票箱的旧啤酒箱。她说如果找个铁皮箱或者木头箱子,只怕两个人才抬得走。如果那样,汤金水就不容易成功肇事,给咱们省多少麻烦。

吕忠还是五四三,他认为经各级领导、干部群众共同努力,眼下看来不会有大问题。啤酒箱就啤酒箱吧,本地乡村选举一向都用这个,方便易行,群众也接受。忽然间抬一只铁皮或者木头箱子摆在那里,反而怪怪的。

“找只新一点的,纸帮够结实就可以了。”他说。

郑小华批评:“看你那个啤酒肚,就知道啤酒箱。”

吕忠嘿嘿,称自己眼下基本不喝啤酒,但是肚子没啥变化。

“郑县长不喜欢,咱们可以改改。”他说,“杂货铺里找个旧白酒箱,或者矿泉水纸箱,如今多得是,都可以用。”

“拿去收破烂。”领导生气,“别给我摆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