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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石旗杆 (3)

张富全是张茂发的亲侄儿,张富全的父亲叫张茂林,是张茂发的大弟弟。张富全敢在汤金山面前发威,不仅因为有一辆凤凰牌脚踏车,人家很有底气,汤金山算个啥。

事过之后,下一个星期六,汤金山没像以往那样,中饭吃过,早早离校,跟同伴们结伴回村,他留在学校,躲在操场边一棵树下看书,耐心等候。直到黄昏,看到张丽娟推着她的脚踏车出了车棚。汤金山起身走过去打招呼。

他脸上伤口刚拆线,还敷着纱布。

他告诉张丽娟他在操场上等了一下午,为了跟她道谢。

张丽娟说:“谢什么。”

他说:“还是要谢。”

张丽娟说:“那就谢吧。我要走了。”

汤金山点头道:“你走。”

张丽娟骑上车子,没出校门又跳了下来:她的脚踏车没气了。汤金山跟她一起把车推到校门外的修车铺打气,这才发现是车胎破了。张丽娟推着车子走开,说不在这里补胎,要回村去,她三叔会补。

“这能省几个钱?”汤金山不解。

张丽娟不为省钱,是不高兴。学校外边这个修车铺最黑,听说他们故意在学校的停车棚四周丢钉子。黑心人应当给绑起来。

汤金山笑:“绑上石旗杆。”

她也笑:“跟你一样。”

这个话别人不能说,汤金山自己可以,张丽娟也可以。她跟别人不一样。

当年汤金山被父亲绑在石旗杆上时,学校孩子们围过来看热闹,汤金山向其中一个小姑娘吐口水,小姑娘也朝他吐口水,那小姑娘就是张丽娟,向老师检举告发汤金山的女同学。当时张丽娟个子不比乡下的米箩高,外号叫小粒子。如今小粒子的个儿已经挑了起来,长得细高细高,她也上了中学。汤金山特意留下来向她道谢,是因为这一次亏得她说了实话。

汤金山跟张富全打架那天,张丽娟也在场,骑着车跟在他们后边。张丽娟通常不和大家一起走,她喜欢在学校做完作业,傍晚才独自骑车回村,那天是因为家里有事提早离校。如果她没跟在张富全后边,当天不太可能出事,张富全最多跟往常一样,与汤金山斗斗嘴,不会把脚踏车往树上一靠,气势汹汹上前就打。张丽娟在场就不一样了。张丽娟长得好看,张富全有事没事,喜欢粘她,找她问作业,在她面前充老大,跟她吹牛,说她的脚踏车旧了,喜欢的话,愿意把自己的凤凰换给她。有她在场,张富全特别不能丢面子,所以要跟汤金山打一场。

张丽娟那天目睹了两个男孩打架的经过,当时她在一旁尖声劝架,一看他们越打越凶,她翻身骑车回学校,把老师找来了,这才平息事态。后来双方家长和村长张茂发到学校解决事情,两个打架男孩都说对方挑事,当时在场的孩子被一一叫来过问,有几个小孩说张富全先骂人,也有小孩说是汤金山先出手,有的怕事的只称自己没看清。张丽娟谁也不偏袒,她讲实话,说两个男孩后来怎么样她没看到,因为她回学校去请老师了。走之前的情况她都看见,两男孩起先只是动手动脚,后来张富全拿出刀子,汤金山才拾起砖块。张丽娟这么说很要紧,因为她姓张。姓汤的这么说,可以认为他们是偏袒自家人,她就不一样。要不是有她,这一次汤金山恐怕没那么轻松,弄不好还会再给绑起来。

所以汤金山要谢她。

他们一起步行回村,张丽娟推着她的车子,汤金山走在车的另一边。一路走一路说话。汤金山告诉张丽娟,他最讨厌张富全,看不得张富全张牙舞爪。有几个钱又怎么样?全村里不管姓张姓汤姓陈,哪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家的钱是怎么来的。

张丽娟问:“你管大人这些事做什么?”

汤金山嘿嘿,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他不像张丽娟这么认真,星期六也要读过书才回家。早晚他得回村跟老爸放鸭子,所以他留意村里的事,总在听大人们说的话。

“别讲没出息的。”张丽娟说,“他们留在村里不要紧,你可不成。”

汤金山问她为什么?她说汤金山不努力,有朝一日还会再给绑在石旗杆上。

“我不怕。”汤金山说,“早绑过了。”

“为什么要让人绑?”她说,“把书读好,远走高飞。”

汤金山摇头说:“只怕没那个命。”

“咱们命不好,不读书就没救。”

“林老师说的?”

她说:“不只我妈,大家都这么说。”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黑了。

汤金山提起的林老师叫林珍,是张丽娟的母亲,她不是坂达村人,却是坂达村一个很特别的人物。汤金山读小学时被绑在石旗杆上那回,林老师是坂达小学的民办老师,汤金山的班主任。用一把镰刀割断麻绳,把汤金山放掉,就是这位林老师。当年汤金山很怕林老师,因为她是小粒子张丽娟的妈。

这里边有些旧事。

绑旗杆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有一天放学,汤金山从后山张家祖厝前经过,恰好看到张丽娟独自在石旗杆下边的空地上跳格子玩。这里已经没有屎尿没有臭气,可供小姑娘开心使用。自挨父亲一绑之后,汤金山到张家祖厝就绕着走,如同看到张茂发一般。小男孩知道的事理不多,皮肉痛毕竟清楚,虽然心里不服,痒痒的总想再去撒一泡尿,脚下却有本能,知道绕开为好。那天一见张丽娟,汤金山的两只脚一起忘记厉害,一只跟着一只,快步跑了过去。

“四人帮,呸。”他向张丽娟吐口水,“四人帮。”

张丽娟不示弱,也朝他吐口水,回骂:“呸,绑旗杆,呸。”

汤金山再吐,再骂,张丽娟照样回敬。汤金山性起了,指着小姑娘说,她要是敢再说他绑旗杆,他就打死她。小姑娘也生气了,一连串不歇气骂了十几个绑旗杆,骂得汤金山浑身发抖。

于是就动了手。汤金山比张丽娟大了两岁多,个子高出“小粒子”足有一个头,打这样一个小姑娘就像老鹰叼小鸡一般。他抓着张丽娟的头发,使劲把她的头按在石旗杆的基座上,问她还敢不敢骂?她在汤金山手下挣扎,同时大骂,丝毫不让。汤金山即揪起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石旗杆基座上用力磕了一下。

血从她的额头流了下来。汤金山一看,自己给吓住了,不觉手一松把她放开。她大哭,却不跑,转过身撞汤金山,十个尖尖的手指往汤金山脸上抠。汤金山的小褂上顿时血迹斑斑,不是让她抓出血,是她额上的血涂的。汤金山紧紧抓住她的两手,不让她再抠,她就抬脚往汤金山身上踢,汤金山躲闪不及,让她踢了几下。小粒子力气不大,踢不痛人,制服她不是难事,汤金山却没敢再把她往石头上磕,只是用力抓紧她,让她动弹不得。搏斗中汤金山看了张丽娟一眼,小粒子的两粒小眼珠在乱蓬蓬的头发遮蔽下冒着火,极度愤怒。汤金山不禁把手一松,转身跑开,抓起地上的书包,飞快地逃离现场。

她在他身后大哭,不停地大骂。

汤金山是个小贼皮,跟村里村外小孩打过无数架,不管是自己是别人,打个头破血流是常事,绝不稀罕,哪里让他怕过。但是那一天他是真怕了,从此以后认准一条,不能跟女的打,特别不能跟张丽娟这样的女孩打,他受不了的。

事发后第二天,汤金山逃学,没敢到学校去,怕班主任林老师叫人把他绑起来。他没告诉父母自己怎么回事,书包一背做出照常上学放学的样子,实则躲到村外林子里,拿弹弓打鸟,独自玩了一天。当天晚上,一家人在院子里吃饭,林老师忽然走进汤家家门,汤金山一口饭噎在嘴里,吃不下去,吐不出来,几乎噎死。

他脸色全变了。

林老师和颜悦色,问汤金山今天做什么去了?没生病吧?家里没什么事吧?生病了或者家里有事不能上学,应当请个假,不可以随随便便不去学校上课。汤金山的父亲汤旺兴这才知道儿子今天逃学了。汤旺兴骂汤金山,说臭小子学没上几天,字没识几个,骗人的本事倒学会了,早上出门还要背个书包,不是林老师来,哪会知道是装的。汤旺兴追问儿子为什么逃学?干什么去了?汤金山一声不吭,什么都不说。林老师也不讲破,只让汤金山别再逃学,明天准时到校。看到汤金山还是一声不吭,她交代汤旺兴明天一早先把汤金山带到学校,交给她,然后才去做活,这孩子已经逃学一天了,不要让他逃学成瘾。

汤金山心知坏了。

汤旺兴很听老师的话,自己的孩子教不乖,得让老师去教。第二天他果然没让汤金山自己上学,他举着一支竹竿,赶鸭子下水一般,带儿子穿后山,走小路,把他送到学校,交到林老师手中。一路上汤金山惶惶不安,不知道林老师会怎么收拾他,是让他在教室后边站黑板,去校长办公室站墙壁,还是再让父亲把他绑在石旗杆上?

什么都没发生。汤金山在学校上了一天课,谁也没找他,感觉就像做梦。第二天没让父亲押着,他自己早早来到学校,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松了口气,这才壮起胆子东张西望,抬眼看人。他看到张丽娟的额头上肿起一块,一片红,涂了一脸的红药水。当时恰好张丽娟转过头来,看到他正在瞧她,眼睛里顿时又冒起火来。汤金山立刻又东张西望,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从那以后,汤金山碰到小粒子张丽娟也绕着走,再也不愿跟她打照面。整个小学期间,汤金山肇事频繁,跟他打过架的男孩,被他骂哭过的女孩不计其数,他和张丽娟间却再没生事。汤金山没忘记张丽娟被他在石旗杆上磕得头破血流,一头一脸的血都涂在他小褂上的情形,他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事后林老师一声不吭。

有一次他与几个男孩在操场上玩,张丽娟恰从身边走过,汤金山身边一个男孩在女孩背后骂了句“四人帮”,汤金山抬手赏了男孩一巴掌,宣布从此不许骂张丽娟四人帮,谁敢再骂就吃一耳光。

男孩叫起来:“为什么?”

他又给男孩一耳光:“谁是大的?”

所谓“大的”即“老大”,村里同龄孩子中,汤金山是老大。

汤金山跟张丽娟打架那回,也曾骂她是“四人帮”。张丽娟一个小女孩怎么会遭这种骂?原因在她母亲林老师。

林珍老师不是坂达村人,她原本也不是小学民师,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文革”期间,有六、七十个知识青年来到坂达生产大队上山下乡,大多数是当年县城中学的学生。他们给分到各个生产队里干活,短的下乡两三年就招工或者上学走了,长的呆了八、九年时间,于“文革”后陆续安排回城。林珍老师是呆得最长的一个,她留下来了,没有回去,原因是她嫁了本村农民。当年嫁给坂达村农民的知青除了她,还有另外两个女知青,那两个后来也都走了,一个是与丈夫离婚,带着孩子回到县城,另一个是把丈夫带走,一家离开,林老师为什么没像她们一样?因为她是“四人帮”。

“四人帮”是什么?如今的小孩可能不清楚,当年谁不晓得?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这四个人被称为“四人帮”,是搞“文革”的四个中央大人物,“文革”后都给判了刑。坂达生产大队上山下乡女知青林珍以及她女儿小粒子张丽娟跟这四个人相隔远如天地,怎么也会变成“四人帮”了?这里有些缘故:女知青林珍下乡后被生产队安排养猪,她很能吃苦,裤管一挽就下到猪圈里清猪屎。张茂发在大队管事后,请县里报道组来写她事迹,让她当上知青模范,去省里参加了一个表彰会。她在会上表示要响应号召,扎根农村,不久就嫁给了本村农民张春明。张春明是复员军人,跟张茂发挺要好,在大队当民兵营长。张春明喜欢林珍,张茂发就安排林珍当民兵营副营长,设法把他们拉成一对。林珍嫁农民后成了扎根农村的知青典型,省里一个大领导到村里来看她,没多久她就给调到公社当革委会副主任。两年后四人帮在北京倒了台,省里那位领导跟着倒了,下边也倒了一批,包括他指令提拔起来的知青典型林珍。林珍卷进了当年一些是非,给关起来审查一年多时间,放出来后什么都没有了,回村当农民。后来张茂发想办法安排她到小学校当民师,这才成了林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