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跛足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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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嫌疑人 (2)

戴着发套的唐婉却把她最显著的特征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那双手,那双红酥手,白皙,圆润,涂有丹蔻。它们一经闪现,立刻便被放大在马领的视野里,马领只需要捕捉到这双手就足够了。

唐婉步态端庄地从两名便衣面前走过,进到了公司里面。大约十多分钟后她从公司里出来,并且在台阶上有一个小小的类似表演的停顿,然后才神态自若地走下来。

就在这时,一只黄色的方便面袋子突然贴在了窗玻璃上,恰好捂住了马领的眼睛。马领从床上跳下来,飞快地向外冲去。冲出地下室,冲出招待所,唐婉已经走到了街上。马领站住,等她大约走出二十米左右,才慢慢地尾随上去。

唐婉走在大街上,不急不慢,风姿卓著,但在马领的眼里,却充满着叵测的嫌疑。一直走了整整一条街。其间她停下来从包里掏出手机接听过一个电话,放回手机后向前走了一段路,又停在一间公用电话亭前使用了一次公用电话。马领远远地盯着,心里亢奋莫名。她自己有手机,却要使用公用电话,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马领可以断定,顺着这根无形的电波摸过去,就是马袖熟悉的尖叫了。

马领一直盯在那部被唐婉使用过的电话上,目光甩在上面,像根绳子般的系住,它放在四部一模一样的电话机中间,很容易混淆。在唐婉走出十几米后,马领一步步靠近了目标。没有人碰过它,它确凿无疑地保留着线索。马领用手指庄严地揿在这部电话机的重拨键上。

听筒里是一声声空洞的盲音。它居然是一部丧失了重拨功能的电话。它拒绝回忆,拒绝重复。

马领怔忪地摔下电话,巨大的失落感令他一下子缓不过神来,仿佛一把唾手可得的水,却从指缝间无可挽回地奔涌而去。守电话的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这种氛围下,他不得不伸出慌乱的指头,揿下了一组表演性质的号码,是那只已经被他从高空抛掷掉的手机的。居然即刻便接通了,一个油腔滑调的广东人劈面哗啦哗啦地讲起来。他吃了一惊,一定是拨错啦。于是重揿一遍,这一次就很用心了,那十几个数字不会有错。同样是即刻便接通了,一个拿腔拿调的上海人劈面哗啦哗啦地讲起来。他完全被好奇心裹挟了,欲罢不能地再次重揿。

“老哥,快送几条万宝路过来,我这儿全卖光啦……”一个干瘪的声音呱呱叫道,声音里全是老年斑。

怎么啦?这是怎么啦?难道那只形同板砖一样的手机从三十八层的高空坠落,临空蹈虚,依次落在了广东、上海、某地、某地,砸在某个人脑袋上,并且没把对方砸坏,并且自己完好无损,依然能够传递着永不消逝的电波?它最终会在哪里坠地呢?也许是兰城吧,叭地一下落在父亲的怀里,从而满足父亲将它摔掉,砸烂的愿望,摔掉,砸烂!太好玩啦,我们这个时代制造出来的玩意儿!

守电话的女人向他发火道:

“不要乱摔!交钱!”

马领丢下张钞票,拔腿就跑。

唐婉在十字街头向左拐了过去。跑到路口马领刚刚向左转,便看到唐婉并没走远,而且是停在路边,一下子和他近在咫尺了。马领急停住,慌乱不堪地从怀里摸出墨镜戴上,然后竖起了夹克的衣领。事后马领想,自己可能就是在这个环节上暴露的。

唐婉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刚刚离开,马领也拦下了一辆车坐了进去。马领告诉司机,跟上前面那辆。司机很有激情,热情高涨地说声没问题,一脚油门下去就有超越目标的架势。马领忙劝道,不要超过去,只需要跟住就可以了。两辆车一前一后向东行驶。

这个时候,马领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定位上的混乱,他几乎认为,自己代表着另一种权力了,可以去命名与定义,现在,他是正义的化身,在沾沾自喜地追捕一名狡猾的嫌疑人。

马领这辆车上的司机是个十足狂妄的家伙,像一个善于类比的抒情诗人,一路上喋喋不休地抨击着前面那辆车上司机的驾驶水平。正巧途中有辆奥迪插在了那辆车的前面,就更让这个家伙找到了证据,饭桶啊,学过开车没有?也敢出来跑出租!最后的结果是,在一个丁字路口前他自己的车被红灯拦下了,眼睁睁地看着目标从眼前消失掉。

这家伙肩膀一耸,振振有辞地说:

“哥们,没辙啦,交通规则总得遵守吧?”

4. 镜像

在丁字交叉的路口,他失去了自己的目标。从哪里开始?从哪里失去?马领只有徘徊在原地,虚妄地蹲在路边。

距离马领不远的地方,蹲着一个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人,穿着同样的深色棉夹克,在冬天里戴着同样的墨镜。不同的是,这个人面前还摆着一副卦摊,十几只竹签扔在脏兮兮的红布上面。马领无意中看过去,不由连打了几个寒噤,他以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蹲在街边,他们各自成为了对方的镜像。

眼看到了中午,马领打算吃点东西。街对面有一家西饼屋,马领跑过去买了两袋面包。毫无原因,他走回来将其中的一袋放在了那个算卦人的面前。这个和马领在表面上毫无二致的人丝毫没有表现出疑惑,心安理得地吞食起那只面包。

马领蹲在他身边,有一种朴素的力量令马领泪流满面。

眼泪一直流进嘴里,和着面包被吞咽下去。他们进食的速度都是一样的,一口一口,协调一致。共同塞进最后一口面包后,算卦人站起来收拾了他的卦摊,把它们塞进一只黑提包里。这时马领才发现他是个瞎子,他从身后摸出了一根竹竿点在地上,厾厾厾,准确地点到马领面前。

“兄弟,先前所有的,早已起了名,谁能告诉你身后在日光下有什么事呢?”

说完,瞎子在竹竿的引导下庄重地离去。

这是什么样的语言,令马领如遭雷击。与此同时,奇迹真的显现,神的灵降临在丁字交叉的路口——唐婉从马路对面的一辆出租车里下来,四下看看后向东而去。马领跟上去,陷入在巨大的感动和敬虔之中。

唐婉走得很散漫,走了大约半小时,她进入了一座居民小区,三拐两拐,上了其中的一个单元。马领被单元的电子门挡住,只能从脚步声判断出她上了三楼,并且进了左边的一套房子。马袖就在上面——这个判断令马领别无选择,他伸手揿下了302室的对话健。

“上来吧。”

唐婉的声音从对话器中转出来。她根本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上来吧”,显然,她发现了马领。电子门被打开了,上楼时马领心里充满了虚构的热情。他将面对怎样的状况呢?当他真的站在两个被通缉者的面前时,将如何衡量他们的罪与非罪?

马领的态度是莫衷一是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这样的画面——自己将加入到一支嫌疑人的队列之中,和这几个绝望的人一同逃往天涯海角,马袖与唐克,自己与唐婉,届时会出现一种难以言状的奇异组合,他们将浩浩荡荡地搀扶着踏上流亡之路,挤在垃圾里相互取暖,运气好的话,也许天亮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美丽的喇嘛庙,是雪山和青草,是无尽的光明普照之下的无尽岁月……

302室的门虚掩着,马领直接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至少没人来迎接他。只有卫生间传出哗哗的水声。看过这套房子的整个布局后,马领顿时明白自己遭到了失败。他首先看到的是客厅正中挂着的照片,照片上唐婉和一个男人一个男孩组成了一个标准的三口之家。那么,这里是那种被称之为“家”的地方,谁会愚蠢到把两个通缉犯窝藏在自己家里呢?

“帮下忙好吗?”

唐婉在卫生间里说。

马领在卫生间那扇门前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推门进去了。卫生间很大,里面蒸气氤氲,更加强化了马领的忐忑与迷乱。一只带着水珠的红酥手从浴帘后伸出来,孤独地举在空中。

“帮忙递条毛巾。”

马领从墙上的毛巾架上抽出一条毛巾,过去交在那只手上。那只手并不急着收回去,而是将毛巾在空中突兀地摇摆,让它也成为一只翻云覆雨的手。马领只有转身离开了。他感到自己是在一瞬间虚弱了下去。他的嘴唇蠕动着,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嘀咕出的大概是什么字,必然是什么字。

这三个字当然是:莫,莫,莫。

第二天,马领的跟踪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玩笑。起初他还抱有幻想,以为自己能够欺骗过去坚硬的现实。他很正规地戴着墨镜,按照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距离跟在唐婉背后。唐婉途中钻进一间公厕时马领还紧张了一番,认为她会有所企图。不料她很快就出来了,把一张纸巾揉成团,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抛。这团纸巾是冲着马领丢过来的,仿佛一记凌空而来的耳光。

中午的时候,唐婉进了一家快餐面馆。马领站在门口等待时她突然在里面招呼道:

“进来一起吃吧。”

马领硬着头皮走进去和她面对面坐下。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摆在跟踪者与被跟踪者之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

马领决定不管不顾了,直截了当地质问她:

“他们藏在哪儿?”

“你是个聪明人,不应该问出这个问题。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马领哑口无言。他在一瞬间感受到了这个女人身上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却是来自一种巨大的脆弱,只是因为它巨大,所以才成为了力量。

他想继续追究下去,唐婉却不由他分说,她用一根筷子指指马领脸上的墨镜,面无表情地说:

“这根本唬不了人,就像我头上的,不过一个发套而已,它们掩盖不了什么,改变不了我们现在是两个犯罪嫌疑人的事实。在警察眼里,我们已经具备犯下包庇罪的嫌疑。其实我们已经怕了,我们知道,我们有犯罪的动机和愿望。不是吗?我们带上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想要安慰自己内心的恐惧。但是,你瞧,我们除了欺骗自己,谁也欺骗不了。”

唐婉用筷子指指肩后,马领顺着筷子望出去,不由大吃一惊。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算卦人在马路对面隔着墨镜向他们玩味地眺望着。

“警察无处不在,只不过在和我们玩着一个没有什么难度的游戏。”

唐婉自嘲着笑了,笑得短促,只一瞬间,郁悒就像水一样漫过她雍容的脸际。

他们并肩走回到大街上。两个进行了微不足道的伪装后的嫌疑人,隐去真实面目,双双走在冬天的马路上,世界于是也为之虚幻。在整个世界的虚幻中,他们成为了两个纯粹的相互依存的人。

一连三天,他们都这样结伴而行。马领会准时地来到唐婉家的小区门前,唐婉也会准时地出现。然后,在傍晚的时候,马领会把唐婉一直送到她家的楼下。马领依然心存侥幸,但是唐婉坚定地缄默着。

“你干吗要知道呢?”她说,“不错,我是知道,但是你看到了,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马领看着身边这个有着古典之美的女人,体力与智力都产生出弥漫性的痛楚。他默默地掂量了一番,还是说:

“我必须见到马袖。”

“不行!我正在想办法,也许还有些希望。现在已经够乱了,你就别再添乱了!除非你有办法摆平这件事!”

唐婉的脸一下子阴下来,显得非常强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