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跛足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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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对策 (1)

1. 摔掉,砸烂!

罗小鸽夹在一大群孩子中间从学校走出来。候在门外多时的家长们纷纷过去认领自己的孩子。马领感到罗小鸽其实也是个孩子,应该被自己认领回家。但他立刻就觉出了不妥,天啊,这不是等于幻想自己也是个成功人士吗?——“翠英小学”是一所贵族学校,家长们都是些耀武扬威的家伙,普遍个头偏矮,身材偏肥。

雨下得不大不小,刚够把人衣服淋湿的规模,在明亮的阳光中,雨水耀眼。马领走过去时罗小鸽并没发现,她弯腰钻在一个孩子的伞下,笑咪咪地对自己的学生说,老师和你打一把伞好吗?孩子当然愿意,把伞拼命地往她头顶挪,把自己的小脑袋无情地暴露在光雨中。她抓住伞柄往学生头上移,心情很急迫,矫枉过正,自己又完全暴露在雨水中。孩子又拼命地替她打过来,同样地矫枉过正。师生俩在雨中开始你来我往,暗暗较劲。罗小鸽的力气似乎一点不比她的学生大,因为她同样地面红耳赤。马领跟在后面,极想伸出自己有力的手,从两颗都已淋湿的脑袋之间穿过,捉住那支左右摇摆的伞柄将其控制在一个完全可以左右逢源的位置上。他正要这么做,手机在怀里叫起来。

“我原本不想打给你的,但是又不得不打!”

父亲在电话里发脾气。这也难怪,以前父亲的火气并没有这么大,甚至在马领辞职这样的事情上,父亲都能保持住一定的克制,但是自从马袖和那个“姓唐的老家伙”搞在一起后,父亲就彻底成为了一个愤怒的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如同诅咒了。在马领看来,父亲的怒火是如此缺乏宣泄的渠道,他想,除了在电话里通过电波迁怒与自己,父亲在其余的时间,难保不会对着一堵墙、抑或一碟菜大发雷霆的。

所以马领尽可能平静地来回应父亲: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长途电话太贵,你还用的是手机,更贵!没什么事我会写信,一定不会打给你电话。你为什么要用手机?你用的着吗?你最好把手机给我摔掉,砸烂!”

父亲越说越激动,马领觉得父亲的声音必将以一种稳定的频率上升,直到成功地震碎他手里的这只手机。

“我打电话给你,完全是因为马袖太过分了,她现在开始跟你一样,正在腐烂掉!”

“怎么了,马袖怎么了?”

马领的伞垂下去,任由雨淋在自己头上。他感到震惊,不是因为“腐烂”这个状态,是这个词,居然从父亲嘴里说出来。

“说好了去你那儿三天,可今天还不回来,单位把电话打到我这里要人,我怎么交待,我又凭什么去交待?好像是我教唆的一样!她都二十多岁了,已经是完全意义上的成年人了。我以为你见到她会批评她的——我居然会这么以为!我居然忘记了你是个什么人!你快点让她回来,不然一切后果自负!”

马领默默聆听,一个小学生从他身边挤过去,雨伞的顶尖锋利地从他下巴上划过,带来一股火辣辣的灼热。

“我为什么会以为你能批评她?”

“因为你忘记了我是个什么人。”

“啊?对!”父亲咆哮起来,“还有更严重的!那个姓唐的老婆也找到我门上,让我把她丈夫还给她!我都造了什么孽,会有你们这一对儿女?”

“这个?”马领内疚地说,“……我不知道。”

他感到雨水顺着脖子流进了怀里,用手指揩一下,看到的是淡淡的被稀释了的血水。他不明白那个小混蛋干吗要把伞尖磨得像刺刀一样。

“不说了,说得太多电话费受不了,你还用的是手机!你干吗要用手机?你最好给我把它摔掉,砸烂!”

父亲的口气突然间降下来,就在即将要达到马领认为会震碎手中机子的那种强度的一瞬间:

“真的,儿子,你要懂得生活,简单的账你会算吧,要学习毛泽东在陕北时的精神,开源节流,像过日子一样,最后赢得了全中国,懂吧,开源节流啊!”

父亲说完最后一个字,通话就立刻中断了,仿佛奢华的生活在这里被果断地“节流”住。

毛泽东从陕北走出来赢得了一个国家,马领想父亲当年有过下放在陕北的经历,他也是从陕北走出来的,目前成为了一个即将退休的处级干部,所以父亲热爱毛泽东。

罗小鸽已经失去了踪影,父亲的话像腐蚀剂一样顺着无线通讯的电波泼过来,于是就把罗小鸽在他的世界里稀释掉了。

马领在手机里查到一个打入号码,拔过去,一个甜蜜的女声问道:

“您好,空军招街所。”

“我找一个姓唐的,唐克。”

“是住客吗?”

“是吧。”

“请问房间号。”

“不知道!”

马领几乎已经失望了,但电话那端的小姐热情温柔,让人感动莫名。

“那您稍等,”她大概把线接到了服务台,电话里换上了另一个女声,同样的热情温柔,“您找哪位?”

“唐克,一个中年男人,秃顶,身边可能还有个姑娘。”

马领尽量想给对方提供足够充分的线索。

“有这么一位客人,”对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他还是位残疾人吧?”

“残疾?”马领根本不能想象妹妹的恋人居然还会身有残疾。

“对呀,左腿,有那么一点点跛。”

“是吧。”马领莫棱两可地说。

“走啦,刚刚退了房。”

“那么那个姑娘呢?”

“他妹妹吧?也走啦,走啦。”

马领对着已是一片盲音的手机发脾气,不要信口开河!她不是他妹妹,她只有一个哥哥,叫马领!雨水渗进他脖子下面的划伤,这会儿开始蜇痛起来,肌肉也有种突突地跳动感。马领想起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早上他很早就爬起来,收拾了房子,上菜市场买回两条鱼,半斤辣椒,半斤大肉,一捆芹菜,他把这些东西都洗净切好,然后像一个中年男人般地先看了看天气,于是带着伞出门。站在罗小鸽学校门口时,他想罗小鸽今天一定会有所感动,因为今天像是正常的一天。

他走在雨里,想天气的燠热并没有因为下雨而得到缓解,想就算被雨浇透也没有关系,但就是阻止不住这样一幕在脑子里浮想联翩:马袖浮在绿色的湖面上,岸上站着一个跛腿秃顶的老家伙;她白色的夏衫在水面上随波荡漾,宽绰的衣袖像一只蝴蝶的翅膀;然而这只蝴蝶已经死去,正静静地漂浮于水面,怀揣着一个“拿不掉”的问题,被一堆水草缓缓地簇拥着打旋儿。

太阳开始露头,当马领心事懆懆地走到自己楼下时,雨停止了。对面的酒楼正在举行婚礼,新郎新娘站在门口招呼宾客。马领看到罗小鸽也令人吃惊地站在挤来挤去的人堆里,脸上同别人一样挂着傻乎乎的笑容。马领需要竭力镇定,才能让自己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罗小鸽居然情不自禁地陶醉在了陌生人的婚礼场面里。终于有人请她进去,罗小鸽慌乱地摆着双手,像一个百般抵赖的罪人,企图从尴尬的境地里脱身而出。但是邀请者不放她走,一个老头用尽全身力气拽住她的背包。她在挣扎,在一群喜气洋洋的人群中挣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古怪,眼看要被欢乐的气氛淹没掉了。白色背包的带子被拽断,她终于解脱,抱着自己的包跑离了现场。她在跑,头低着,脸上带着难言的羞愧,慌不择路,跑过马领身边都没有看到他。

她在跑。

“小鸽!”马领轻声地叫,“小鸽!”

她听不到,独自跑进了楼洞。怀里的手机响起来。马领听清是父亲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家,他怕罗小鸽会因父亲的电话再一次倏然遁去。

“对了,又是我。我不想给你打电话,但还是得打。你妹妹回来了,我怕你担心。好了,就这些。”

父亲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内容,时刻践行着开源节流。

“等一等,爸,等一等。”

“还有事?”父亲不耐烦地问,半天等不到回答,就越发生气,“你痛快些!”

“爸,我想结婚。”他颤抖着说。

“唔,知道了。”电话紧接着挂掉。

紧接着又响起来:

“你说什么?啊?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他没有勇气也没有兴趣再重复一遍了。

“我好像听到你说 ‘想结婚’,对,你的确说你‘想结婚’,对吧?”

“可能是吧。”

“什么‘可能是吧’,就是的,你就是说‘想结婚’。”

“那么,是吧。”

“好啦,我知道了。”父亲干净利索地挂掉了电话。

马领站在雨后的街上,下巴上渗出的血混在雨水中在胸前洇开,像新郎佩带的胸花。

2.鱼

罗小鸽在厨房里烧菜。抽油烟机嗡嗡作响,她听不到马领进来。马领隔着玻璃看她用铲子谨小慎微地翻鱼,怕把鱼的形状破坏掉,动作如履薄冰。她不是个好主妇,干得实在不高明,鱼还是拦腰断掉。罗小鸽沮丧地扣上锅盖,用胳膊揩揩额头上的汗。马领不想看下去了,觉得自己忍不住要冲进去宣告,结束吧结束吧我怕你有一天会厌倦,我怕自己有一天会厌倦。他走进厨房,尽量不想让她受惊,很随便地走进去,就像刚从里面出来一样。她当然还是吓了一跳,那一瞬间的惊惧之态让马领灰心透了。马领默不作声地动手去翻鱼,往锅里添些白糖。他沮丧地想,原来自己是令她恐惧的。马领把鱼起锅,倒在盘子里,把鱼断开的两部分天衣无缝地对接住,心里才感到了一点安慰。

罗小鸽在他身后说一句:“糖我已经放过了。”

“放过了?”

“是的,放过了。”

“那我放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怎么不早说?啊?”

“你凶什么?”

“我凶了吗?”

“你当然凶了!这样还不够凶吗?”

马领背过身,重新把鱼倒回锅里。

“可是你总是这样!”他又转回身,“事情发生的时候不说,过后又要说是错误的,那么干吗不在发生的时候就终止它。我最怕这样,我很认真地做一件事,绝对认真,但是在你眼里它却是错误的,没有意义的,是多余的,像给一锅鱼反复加两次糖一样。”

罗小鸽脸色苍白,马领过去抱住她,双臂紧紧地环绕在她腰上。她开始抵抗,双手抵在他肩上拼命地推。两个人都咬紧牙关,无声地较量着。马领感到下巴的伤口在一点点绷裂。罗小鸽终于尖叫起来,她是在突然间放弃的抵抗,一头扎进他怀里,但是却张嘴凶恶地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马领松懈下来,双臂从她腰上滑落,向后倒退时碰翻了一只盘子,发出清脆的粉碎声。他的下巴上血流如注,很快和汗衫前襟本来就有的血污汇合在一起。罗小鸽惊恐万状,她不知道他原本有伤,以为是被自己咬出来的。

“我今天起得很早,刮了胡子,收拾了房子,然后我去买菜,回来把一切准备好。”他动情地说,“我以为今天会是正常的一天。”

他还想说下去,手机在一天里第三次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宝贝,想我吗?”母亲用她一贯的语气问候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