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石门又是贯穿南北的天街,田鸡点燃两侧用于照明的火槽,明亮的火光中,我们发现石门后面的地上全是殷红的颜色,而在石门的背后是漆黑的痕迹。
我们在上面看见无数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地上有一层厚厚的白灰,我用手搓揉,里面有大小不一粗糙的颗粒,这不是黄色,而是骨灰。
杨勋在笔记中记载过最后发生的事,从万象神宫中退守的士兵,因为要确保堆积在天玑宫内的东西,全部运送出去,所以一号首长下令封闭石门,而那些还未来得及撤退的士兵,全都被阻挡在石门之后。
他们只能借助火槽中的原油来试图抵御,最终熊熊大火吞噬掉一切,杨勋在笔记中描述,即便隔着厚厚的石门,他依旧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和撕心裂肺的哀嚎,直至整个石门都在发烫,那些声音才渐渐消失。
杨勋清楚的记录,在当时一共有一千多人进入万象神宫,最后退守到天玑宫的不足百人,我很难通过那些文字去想象当时发生的一切,不过看着石门上那些惨绝人寰的抓痕,还有地上厚厚的骨灰,多少也能猜到当时的惨烈和血腥。
我们沿着天街往前走,大约走了半天时间,前面传来湍急的水流声,看见不远处是一个奔流不息的地下河,在河上横跨一座石桥,我们快到桥边时,看见竖立在天街旁的石碑,上面有久远的西域文字。
叶知秋上前辨认,说是西域的吐火罗文,她用了很长时间才翻译出来。
唯神能进!
这四个字更像是一种警告,前面的路只有神才能前往,言外之意想必大家心知肚明,擅自闯入只会是死路一条,或许在平时看见这四个字,我们都会无动于衷,可三十年前,一千多人也是从这里经过,他们应该也看见过这四个字,结果……
我想起石门后面满地的殷红还有那让人触目惊心堆积的骨灰。
“别说话。”田鸡突然抬手示意我们安静,他面色严峻的回头张望。“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在死寂般的地底,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格外清晰,很快我也听见密集的沙沙声,在火光中,我依稀看见身后的阴暗中,无数双嗜血的红眼在向我们疾驰。
我心里一惊,一直对我们穷追不舍的黑金尸甲和奇穷,居然这么快已经追到这里,从天玑宫立刻的时候,都忘记关闭石门,而宫殿上被炸开的孔洞刚好让这些怪物长驱直入。
我们连忙向石桥跑去,到了桥中间将军忽然停住:“前面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我们根本跑不赢身后那群东西,倘若让它们过了这座桥,我们必死无疑。”
“炸桥,只要桥断了,它们也过不来。”我从桥上看了看下面波涛汹涌奔流不息的地下河,刚好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白近连忙折回来,带着他的人和将军守在桥头,将军让我们立刻在桥上埋设炸药,石桥的构建相当牢固,炸药必须埋在桥墩上,而且要防止黑金尸甲和奇穷穿越,整座桥务必全要炸毁。
我让叶知秋和凌芷寒先退到桥对岸,我和宫爵还有田鸡,翻身下桥把炸药固定在桥墩上,拖着引线捆绑在一起,回到桥上的时候,看见黑金尸甲和奇穷已经近在咫尺,我大声招呼将军他们退回来。
白近的人本来就不情愿留在后面,听到我喊声,头也不回全跑到对岸,等到将军和白近退到桥心时,田鸡突然停住,他把我和宫爵手里的引线绑在一起,可发现长度不够,要炸毁石桥,就必须有一个人得留下引爆,这意味着,留下的人将会和石桥同归于尽。
“你们走!”田鸡把引线往手里一握,声音坚定。
“按规矩,咱们三人支锅搭伙,我是掌眼,有事还轮不到你扛大梁。”我伸手去夺引线,发现田鸡拽的很紧。“松手。”
“我他妈管你是不是掌眼,当初跟你们一起,我的责任就是保护你们,现在这事该我做。”田鸡第一次在我面前发火。
“按你这样说,炸桥和开机关没什么两样,这事轮也该轮到我头上。”宫爵的手也伸了过来。
“生死与共,够义气。”白近豪爽一笑,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抓住引线。“不过送死这事有什么好争的,一帮愣头青,嫌活的不够长是吧,都他妈滚,让老子当一次垫背的。”
哐当!
我们的争执被打断,一直注视着桥头黑金尸甲和奇穷动静的将军,忽然扔到手里的枪,一般这个时候,他从来不会让我以身犯险,可这一次将军居然什么都没说。
他脸上有一种释然的落寞,抹了一把嘴边的胡渣,默不作声掏出烟丝,对面的那些怪物距离桥头越来越近,可将军反而从容了许多,卷好烟叼着嘴角点燃,深吸一口后望向白近。
“你的命是我救的,可还记得。”将军一本正经的问。
“废什么话,白近这百来斤就在这儿放着,魏子你想要,言语一声。”
“你,你的命也是我救的。”将军的目光落在田鸡身上。
“大恩不言谢,魏叔,有话您直说。”田鸡憨厚的说。
将军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从背包里拿出炸药,漫不经心的缠绕在自己身上。
“老东西,你想干什么?”我一惊,大声问。
“你们带朝歌走,咱们的事就算两清了。”将军根本没看我,引线已经被他和桥墩上的炸药捆绑在一起。
“魏子,咱哥俩曾经也出生入死,我啥性子,你该知道,什么都能听你的,这事没商量。”白近想都没想摇头说。“把你留在这里送死,我即便活着出去,这辈子心也不安。”
“你******就是一个挖墓的,这辈子你都别想当英雄。”我冲过去一把抓住将军手里的引线,跟着他十多年,这人就像头牛,决定的事谁也别想劝回来,可当我手触摸到将军腰间,忽然发现有温暖的潮湿,抬起手吃惊的看见满手全是血。“你……你怎么了?”
将军虚弱的喘息,身子有些站不稳:“在地宗宫被奇穷伤到,我拖着没给你说,估计是真老了,我……我走不动了。”
从地宗宫到这里,少说也有十多天时间,将军伤的不轻,被奇穷身上的尖刺刺入腹部,这一路他一直按着伤口在坚持,我心里清楚他是不想拖我们后退,回想起那晚他和我守夜时闲聊,我居然没听出他话中有话。
“别说了,一起来就一起走,我就是背,也把你背出去。”我慌乱的捂住将军裂开的伤口,鲜血从我指缝中不断涌出,我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害怕,有一种绝望的无助。
宫爵和田鸡也围过来,白近想搀扶住将军,他吃力的摇摇手:“我自个的身体,伤的轻重心里有数,我怕是出不去了。”
“就是死,我也得把你扛出去。”我根本不听。
啪!
将军重重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宫爵和田鸡都愣住,我硬着头把脸伸过去,倔强的说:“打,你打,打了我十几年,只要你打不死我,我就绝对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
将军的手又举起来,他动作越大,伤口中涌出的鲜血越多,从小到大,他打我,我从来不躲,和服不服气没关,好像是习惯了,可这一次将军的巴掌停在我脸颊边,动作忽然变得轻柔,有些颤抖的抚摸在我脸上。
“干咱这行,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不是我想打你,是想你长出息,我是怕……怕你学的不够多,往后遇到危险,我不在身边,你一个人咋办……”将军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和颜悦色对我说话。“打不动了,往后也没人再打你了,往后的路你可得一个人走了……”
“懂,我懂。”我声音哽咽,眼泪忍不住外流,十多年,我习惯了他的打骂,我从来没有去尊敬过他,总是随意的叫他老东西,可心里清楚,我一直把他当亲人,只不过我和将军一样,都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我用力按住他的伤口,可鲜血肆无忌惮外涌,从小到大,他和四方当铺那些人,在我心里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跟他们在一起,我永远会感觉到踏实和安心。
他们教会了我坚强和不屈,如今我可以面对任何困境不言放弃,可他们忘了教我如何面对离别,以至于我从来没去想过这一天会发生,更不知道原来这才是最大的痛楚,那远比肌肤之痛还要刻骨铭心,感觉整个心随着将军不断涌出的鲜血一起被撕裂。
“魏子这一次怕要失信了,不能和你一起回辽东,挖了一辈子墓,没想到最终会死在地底。”将军望着白近吃力的笑了笑。“帮我最后一个忙,带他们走,这里就交给我了。”
我说什么也不肯松开抓住将军的手,他目光柔和的看着我,努力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颤抖的手抬起,抹去我脸颊上的泪水:“一辈子没瞧你哭过,能为我哭一次,我也算心满意足,救出掌柜,帮我告诉他,魏虎尽力坚持到最后一刻,让掌柜别惦记,我先走一步,到了下面,我等着他。”
白近抹了一把脸,从身后抓住我,看着面无血色的将军,我死活不肯放开,将军吃力的偏头望向桥头,面色凝重对宫爵说:“你们三人中,就你最懂事,我这样子你应该清楚不可能活着出去,再磨蹭,身后那些东西一旦上桥,我就是死也不瞑目!”
宫爵双眼发红,一直在强忍泪水,听将军说完,站起身抓住我衣领,对田鸡大声说:“魏叔忠义,别辜负了他一片苦心,拖朝歌走!”
我几乎是在咒骂和哭喊声中,被他们拖到桥的对岸,他们死死按住我,任凭我怎么挣扎也不松开,我习惯的大声喊着老东西,不停的哭骂,用最恶毒的语言,用他们最瞧不起的软弱,那一刻我哭的像一个孩子,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
黑金尸甲和奇穷冲上桥头的时候,将军叼着烟慢慢转头看向我,他脸上有坦然从容的笑容,是的,他不过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盗墓贼,可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一个英雄。
我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在地上,旁边的叶知秋也泪如雨下跟着跪下来,这十几年来所有的点滴都浮现在眼前,将军在桥心欣慰的微笑,身后蜂拥而至的黑金尸甲和奇穷吞噬他的那刻,将军坚毅了拉响了引线。
爆裂的炸药犹如在地底绚丽绽放的焰火,璀璨的火光亦如是为将军送行,身旁是宫爵和田鸡他们哽咽的声音,我头重重磕在地上,没忍住放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