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连部通讯员,黄海燕第一次参加战斗。
执行作战任务,连长齐佳俊从来不带她,也不解释为什么。黄海燕多少次提要求,提抗议,甚至耍小性,都没用,说不带就是不带。
破天荒地参加战斗,可把她高兴坏了,临出发的时候,别人擦枪擦弹,她却把毛笔、墨锭带在了身上。
作为通讯员兼连部文书,连长常常命令她在连部值班。
连部值班还真没什么可干的,往往是孤零零地干耗上一天,也没个谁登门。百般无聊,闲得发慌,她托人从家里讨来毛笔、墨锭、砚台和粉帘纸,开始练字。说起来,如果不算仲华的话,整个女兵连黄海燕是唯一的女秀才,现在她能认识一千多个字呢。
家里给她送纸墨笔砚,顺带着送了本邓石如的字帖。
邓石如乃清代很有名气的书法家,楷、草、隶、篆都有辉煌的成就,尤其一笔隶书,刀凿斧刻般,最让爷爷喜欢。老人家藏有他的多种碑帖,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番。从小受到熏陶,黄海燕也爱上了邓石如,在爷爷的指导下,她练过不短的时间呢。
齐佳华刚开始扫盲,认识的字不过三百,会写又不出错,也就二百出头。正因为如此,她对有文化的人格外羡慕、格外尊重、格外喜欢。见黄海燕一次一次向连长求情,要求参加战斗,又得不到批准,产生了同情心。
这次出击她主动要求带上黄海燕,而且要求她带上毛笔、墨锭。
齐佳华带着一班向仁和镇扑了过去了过去,战斗方案早就拟定,时间就在夜半。
经过一场大火,没了物资保管、转运、守护的任务,仁和镇的鬼子更加猖狂。其实,鬼子的心理状态也能够理解,一百八十多人的中队,才少了一个战斗班,还剩下将近一百七十人,不反反复复地折腾,又能干点啥呢。
连着十好几天,鬼子忙着下乡。也不远去,十里八里,十二三里,当天打来回,绝不在外过夜。
最令人刮目的是,杀人恶魔竟然打起了“宣抚班”的旗号。小鬼子人手一面红红黄黄的小纸旗子,咧着满口黄牙板的大嘴,喊着“中日亲善”,“共存共荣”的口号,敲着锣打着鼓进了村,召来些没牙老太太,瘪咕嘴老爷子,给他们唱日本歌,散日本烟,撒日本糖,拉着他们先在自家村子游逛,再去别的村游逛,甚至还扭中国大秧歌,唱山西梆子,唱东北二人转。
这小鬼子也够下本钱的,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学会这些地方戏的。
折腾了几天,鬼子的真面目暴露了出来,他们要建汉奸组织——“维持会”。
都知道鬼子的狼性,没牙老太太瘪咕嘴老爷子也不反抗,你说啥我听着就是了,最多频频点头,就是不开口。
小鬼子找管事的,有老太太告诉他,村里没有管事的,谁也不管事。老百姓天天种地,天天吃饭,上山砍柴,下河捞鱼。实在没事儿,回家打孩子,骂老婆,要管事儿的干嘛,谁又愿意管这些麻缠事儿?
十几个村轮流着跑,十几天了,也没找到一个愿意出头做事儿的,没弄成个“维持会”,白搭了上百斤日本糖。
正一筹莫展呢,夏家河村冒出来个汉子,说愿意为“大东亚共存共荣”出力。
小鬼子高兴啊,十好几天了,河滩地沙窝子上居然冒出个孤零零的蘑菇,长得还挺顺眼。
汉子说他的名字叫夏思葚,祖上也是有钱人家,后来抽大烟败了家,不过“船漏有帮,帮烂有底”,家里的小日子比小门小户强到天上。越说越投机,夏思葚硬要拉鬼子去家吃饭。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鬼子也确实饿了,虽说十几里路不算远,可是谁见了便宜饭,非要饿着肚子,硬是不吃呢。
进了夏思葚家,鬼子就乐啦,家里人正在杀猪呢。
杀猪,说着容易,干起来也挺复杂。摁倒,捆好,动刀,放血。杀死后,要先在小腿上割开个小口,用嘴吹气,一直吹到鼓胀成个圆球,拿细绳子扎死,抬进大号开水锅里去烫,一边烫一边褪毛一边用刀子刮,直到白白净净,再抬到案子上,去掉头蹄,去掉肠肠肚肚,分割成两片,再剔去脊骨、肋骨、腿骨,整个杀猪过程才算结束。
一壶一壶热茶喝了下去,一大笸箩蚕豆嚼没了,出去看看,三星都上了中天,才闻着刚刚飘起的肉香。
去其他几个村宣抚的鬼子,听说有肉吃也来了,三十多个,坐满了五间大北房。这个时候,小鬼子特乖巧,不乱闹,不乱喊,甚至都不高声说话,只是伸长脖子望着门口发呆,只是伸长脖子咽口水。
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炖猪肉终于端来啦!更让鬼子惊喜的是,竟然还有两大坛子烧酒。小鬼子一阵欢呼,抄筷子,抢饭碗,开坛子,一阵疯抢,一阵狂饮,一阵大嚼。谁也不再说话,谁也不再嬉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手,不能比别人抢得更快一些,不能比别人抢得更多一些。
一盆肉接一盆肉,流水也似得往上端,直到最后连锅底下的汤都抢了个干净。
再看这些小鬼子,东倒西歪,迷迷瞪瞪,炕上倒着,地上倒着,院里倒着,睡着了一多半。
小队长急了眼,他似乎嗅到什么不祥的气味,感觉到了危险,再让冷风一吹,脑子格外清醒。扇耳光,踢屁股,扯耳朵,好容易把这些混蛋士兵折腾起来,整队离开了村庄。
夏思葚站在村口,看着远去的小鬼子,一阵哈哈大笑。
“行啊,熊大理,搽个红脸蛋,抹个白鼻梁,能上台演文明戏啦,你!”齐佳华跑了过来。
熊大理就是夏思葚,夏思葚就是熊大理!
现在,他是二区武委会主任。研究战斗方案的时候,凑巧他来看齐佳俊,也就参加进来,坐在了一起。听说要打仁和镇,他提出这个办法,目的是拖住鬼子的后腿,让他后半夜再回据点。
相对来说,夜里的鬼子好打一些,压在打,围着打,追着打,怎么打都行。一般情况下,据点的鬼子,即使听到枪声,黑天半夜的,也怕中埋伏,不敢轻易出动。
“打吧,鬼子醉得他爹姓什么都弄不清啦。”熊大理说。
“不急,冷风一吹,醉得更厉害。这儿离据点多少里?”齐佳华问。
“嗯……大约还有十里路吧。”
“回头跟连长说说,得给你记一功,三姐夫。”齐佳华半开玩笑地说着。
“记功就免了,今天这口猪,还有酒呀,炒蚕豆呀,杀猪炖肉的人工呀,钱不少呢……这账你得给结了啊!”熊大理也开起了玩笑。
“想什么呢,你!没听说过,都是抗日工作,还跟我要起账来啦。哼,找你家三妞要去,看她不踢得你找不着北……”齐佳华愤怒地斥打着他,一点面子都不留。
熊大理“嘿,嘿”地笑,再也不言语。
“行啦,不和你说啦,赶紧带队伍去。”说着,齐佳华撒腿就跑。
战斗是从敌人屁股后头打响的,女兵们追上去就开枪,三十多个趔趔趄趄,东倒西歪的鬼子,顿时倒下一片,剩下的撒腿就跑,比兔子还快。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雪野上又冒出一群鬼子,挺在刺刀“呀,呀”叫着,冲了上来。
原来,天都半夜了,撒出去的鬼子还没归营,鬼子官有点坐不住了。前几天,都是晚饭前就回来了,最晚的一回,天黑前也赶了回来的。不回来,也不派人送个信,真******“八嘎,八嘎”。
再等等吧,再等等吧,不会有事儿的,离据点这么近,离县城这么近,不会有事儿的,不会有事儿的……鬼子官安慰在自己。
安慰来安慰去,就是不见人影,他狠狠地骂着“八嘎”,下达了命令。
一个小队的鬼子紧急集合,出了据点,寻找夜不归宿的那些混蛋。
队伍都出发了,他还是不放心。想了想,又带了几个人,出了据点,向前头的队伍追去。
三十个醉鬼子,是不经一打的,女兵们一人开了五枪,逃掉的鬼子也就剩了七八个了。追还是不追,齐佳华还没发出口令呢,就见雪光映照下,一片鬼子“呀,呀”叫着,迎面扑了上来。
脑子“嗡”地一下,齐佳华就有点懵,本来请的是一桌客,结果来了两桌人,措手不及啊!
刚才的一轮,枪膛里的子弹都打空了,压子弹的工夫,鬼子就会冲到脸目前……
一班长齐佳舜大喊一声:“打开刺刀——三人一组——前三角队形——前进——!”
这一声喊,齐佳华也清醒了,她大声喊道:“停!听我口令——成二列横队——前列,打开刺刀——后列,手枪准备——机枪交给我——前进——”
出来的时候,带了一挺机枪,本来就是预备着自己使用的,只不过交给了战士扛着。
队伍成列,挺着刺刀,一步一步,向鬼子逼去。
齐佳华还在喊着口令,调整着队形:“后列注意——与前列保持距离——前列注意——稳住步子——”
小鬼子都笑啦,十三个女兵,分成两列,前列六个人,后列七个人,他们却是五十多个呢。
鬼子“哗啦,哗啦”退掉子弹,“呀,呀”叫着,两人一组,成三角阵,扑了上来。
“前列——卧倒——”齐佳华突然大喝一声。
距离鬼子还有不到十米,前列女兵猛地卧倒在地,动作娴熟,没有一丝拖沓。
齐佳华手中的机枪响了,女兵们的手枪响了。
机枪打得是超越射击,专门打中间的鬼子,手枪专门打眼目前的鬼子。
这时候,鬼子的王八盒子充分发挥了特有的优势,八发子弹,连续射击,打倒一个,再打倒一个,简直成了掌上雷霆,手中霹雳。
突如其来的手枪射击,打倒了十几个,剩下的鬼子“哗’的一声往后退去,又进入机枪的射击范围。
见鬼子后退,齐佳华大喊着:“手榴弹,预备——投!”
十三颗手榴弹,飞进了四十多米处鬼子的大堆儿,炸出一片杀猪宰羊般的嚎叫。
直到这个时候,鬼子官才赶上来,看着眼前站立着的,只有十多个。着十多个,也是没头苍蝇似地,乱跑乱跳,没了一点方向感。
鬼子官差一点坐到地上。
“杀呀,冲呀,杀小鬼子呀,活捉小鬼子呀……”上百人呼啸着,呐喊活捉,围了上来。
“齐佳华,给我们任务,二区的民兵来啦,给我们任务……”熊大理的声音,叫得还挺急。
“嘿,嘿,姐夫,给你留着你,还有十多个,快点吧!”齐佳华笑嘻嘻地迎上去,说。
“一班同志,退下来,战场让给民兵……一班同志,退下来……”齐佳舜喊了起来。
黄海燕蹲着,把一大块儿布铺雪地上,掏出墨锭,吐了口唾沫,掏出毛笔,慢慢掭着,吐一口掭几下,再吐一口掭几下,笔锋笔肚上终于饱含了墨汁,她抬起笔,却犹豫了……
“佳华同志,赶紧过来,写……写什么呀?你也不交待一下……”
齐佳华往过跑,听见是这事儿,她收住脚步说:“你想词儿吧,自己想着写……”
话没说完,她走远了。
黄海燕提笔写道:戚家军到此一游!
字是真好,可着词儿,嘿嘿,完全是从战斗胜佛那儿抄袭来的啊。
还要补充一句,那块儿写字的布,是从死鬼子的军装上割下来的。不过,刀工很好,割的很是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