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战族传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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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蚩尤魔甲

五色门乃川境较大的一个门派,自青城派灭亡后,五色门的势力更是壮大不少,众所皆知五色门的门主是“五色剑君”蓝诱,故乍闻有人自称是五色门门主,众剑客心中之震愕可想而知。

更何况自称是五色门门主的人是牧野静风之子牧野栖。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牧野”二字都足以使人震撼,而当它与五色门门主联系在一起时,更是如此。

范离憎亦不例外。在场的所有剑客中,惟有他识得牧野栖,此时他心中飞速思索着:“牧野栖来此的目的何在?既然他在此出现了,那么风宫白流的人会不会也出现在洛阳城?”

这时,已有人大声道:“五色门门主分明是蓝诱,什么时候又出了一个五色门门主?”

又有人道:“阁下若真是牧野栖,洛阳剑会就没有你的一席之地!”

更有人低声私语,短暂的死寂过后,场内一片嘈杂。

那四名少年剑手道:“我家主人虽邀约了五色门门主,但世人皆知五色门只有一位蓝门主,尊驾自称是五色门门主,实是让人难以相信。”在得知眼前的年轻人就是牧野栖之后,他们还能这般镇静,着实不易。

牧野栖从容不迫地道:“蓝诱自觉武功平庸,实不能胜任五色门门主之位,就让位于在下,这又有何不妥?”

“简直是一派胡言!”

三恨庄庄主步贞拍案而起,大怒道:“五色门乃正道门派,蓝门主更被人尊称一声‘剑君’,而阁下是风宫魔道中人,五色门怎会屈于风宫淫威之下?分明是信口雌黄,一派胡言!”

牧野栖似乎早已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并不慌乱,更不曾动怒,而是气定神闲地道:“姑且不论蓝诱是否当得起‘剑君’二字,他退身让贤却是不争的事实。”

步贞冷声笑道:“空口无凭,若你认为以三言两语就能骗得过诸位豪杰,可就大错特错了。”步贞已年逾六旬,却显得极为精神,发怒之时,一脸虬须根根竖起,极为威严。

牧野栖道:“若是在下有凭有据,不知这位前辈又当如何?”

步贞见对方还尊称自己一声“前辈”,顿时将火气按捺了不少,以免显得度量太过狭隘,连一介后辈也不能容忍。他沉声道:“若是你有真凭实据,老夫今日就退出角逐剑魁,你自可安心以五色门门主的身分留下来。”

听到这儿,居右忍不住低声对慕容楠道:“步老侠这话似乎……有些不妥了,他这是与牧野栖针锋相对,若是牧野栖拿出真凭实据,步老侠自可答应让其留下,但并不等于众人都答应啊?毕竟牧野栖是风宫宫主之子!”

慕容楠道:“这只是步老侠气头上的话而已。”

居右点了点头,低声道:“不过牧野栖又怎么可能拿得出继承五色门门主的真凭实据?我的担忧,是毫无道理了。”

倏闻李青低声惊呼:“五色脸谱!”

居右闻之,心头剧震,急忙向牧野栖那边望去,骇然发现此刻牧野栖手中已多了一张呈五彩之色的脸谱,但见牧野栖将五色脸谱缓缓移动,众人的视角不断变化着,所见到的图案亦不断随之变化,呈现生、旦、净、末、丑五种不同的面谱。

这正是五色门世代相传的五色脸谱。五色门始祖连战本是一介戏子,一人能兼生、旦、净、末、丑五种角色,后因机缘巧合,终成一代高手,创下了五色门。五色脸谱乃连战以挚友所赠的奇玉打磨而成,从不同的角度观看,就会呈现不同的面谱图案,极为神奇。

此物只为历代五色门门主拥有,五色门门下弟子见此“五色脸谱”就犹如见到门主亲临。

一时间,场中诸多剑客尽皆愕然失色。

步贞脸上神情煞时变得煞白,半晌后终于长叹一声,道:“老夫言出必行,不再角逐剑魁之位,至于你……”

“慢!”一声冷喝,却是江南剑公子姬泉发出的。只见他缓缓起身,直视牧野栖道:“步老庄主也许可以让你留下来,但我姬某却不一定要与步老庄主的意见一致,因为我心中尚有疑虑。五色脸谱的确是五色门奉如神明之物,但手中有五色脸谱,未必就一定是五色门主。因为得到五色脸谱的途经,除了顺理成章继任门主之外,还有别的方式。”

他的嘴角有了意味深长的笑意:“比如盗取或劫取!”

牧野栖神色一变,眼中倏然射出一抹冷芒!

但很快他又恢复正常,道:“朋友这么说,未免太小看了五色门。你意思是说五色门连祖上传下的圣物也没有能力保管么?”

姬泉不曾料到牧野栖会以此反击,不由又惊又怒,但只能强忍怒火道:“你不必挑拨姬某与五色门之间的关系!”

牧野栖轻轻吁了一口气,道:“看来若不是蓝诱亲口告诉诸位,那么无论如何诸位也是不肯相信在下所说的话了。既然如此,就烦请那位朋友前去笑菊苑东门对面的酒楼将蓝诱请到这边,让他亲口告诉诸位,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范离憎心中暗忖道:“他果然是有备而来!”

姬泉冷哼一声,道:“姬某不怕你耍出什么花招!”言罢霍然起身,似要前去东门外,立即有锦衣少年上前道:“姬公子,此事怎敢劳你大驾?”另有两名锦衣少年已向东门外匆匆而去了。

不多时,便见两名锦衣少年已领了一个人向这边走来。待三人走近了一些,众剑客发现被带来之人五短身材,面孔白皙,正是“五色剑君”蓝诱。

一时间,数十道错综复杂的目光齐齐集中于蓝诱身上,或惊诧或不屑,或同情或嘲讽……

蓝诱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众人心情的复杂,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牧野栖面前,倏然单膝跪下,恭声道:“属下蓝诱听候门主的吩咐!”

蓝诱这一跪,让所有剑客皆瞠目结舌!姬泉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缓缓坐了下来。

牧野栖的目光并未正视蓝诱,而是越过他的头顶,投向了远方,缓声道:“蓝诱,你将门主之位让出,可是心甘情愿?”

蓝诱道:“蓝诱无才无德,实不配为五色门之主,惟门主执掌五色门,方是五色门之大幸!”

忽听得有人冷笑道:“蓝诱,世人称你为五色剑君,依老夫之见,你应改一个名字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摄魂剑身后的席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清瘦老者,腰背挺直如一杆长枪,神情肃然,眉头微皱,似乎总在思虑着一件天大的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的腰间,赫然有一支长约三尺、色泛幽光的精钢战笔。

顿时有人欢呼道:“是风尘老侠古前辈!”

此精瘦老者正是风尘双子中的古治,也就是十数年前倍受世人尊崇的武林七圣之一。

一时间招呼声、喧闹声不绝于耳,古治与古乱的性情正好相反,总是甚为持重,此时亦不例外。

因为古治的出现,场内气氛顿时改变了不少,众人对洛阳剑会的命运如何本是惴惴不安,此时见到了古治,心中皆安定了不少。

当年武帝祖诰、日剑刀月、英雄无名、高僧苦心、风尘双子被人并尊为武林七圣,德高望众,武林地位超然,而今武林七圣仅剩少林苦心大师与古治二人。苦心大师多年来一直闭关苦修,而古治一向行踪飘渺,难见其踪。自风宫肆虐江湖以来,武林正道中人一直有种茫然无依之感,此刻见到古治,心中之喜悦可想而知。

众人又想到风尘双子本是一向孟不离焦,如今却只有古治一人,不免又有些唏嘘感慨。

居右高声道:“古老前辈声称应为蓝诱改个名字,不知要改个什么样的名字?”

古治道:“就改作五色剑仆吧!”

居右大声叫好,亦有人附和,但更多的人想到蓝诱在江湖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如今却屈服于牧野栖之下——或者说是屈服于风宫之下,必是因为承受了无法承受的压力,反而沉默下来了。

蓝诱的脸色煞白如纸,他的身躯开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如同秋天的枯叶。

牧野栖缓声道:“你起来吧。”顿了顿,又道:“这儿已没有你的事,你去欲仙酒楼等候佳音吧。”

蓝诱缓缓站起,退出两步,这才转身,向外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方才鼓噪声、嘲讽声反而静了下来,众人心中隐隐升起了一股同情之心。

在风宫势力之下,被迫委屈求全——蓝诱未必就是因为贪生怕死方选择这条路。真正的江湖中人是很少有人害怕死亡的,江湖中还有许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这时,自暗雪楼内走出一个中年人,略略有些胖,面容和气,一身绸衫,颇具富态,他清咳一声,快步走下台阶,向众剑客遥遥抱拳,道:“在下南宗,今日诸位英雄大驾光临,实使南某脸上添光不少,怠慢之处,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说着南宗已快步走到古治身前,深深躬身施礼,道:“古老侠乃武林泰斗,愿为洛阳剑会的公证人,更是笑菊苑一大喜事。”

古治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道:“按规矩,剑会召开时,‘纵横剑’应交至公证人手中,不知这一次又该当如何?”

南宗道:“逍遥门后人即刻将‘纵横剑’送至,请古老侠稍等片刻。”

众人听得此言,皆错愕不已,心中忖道:“难道逍遥门还有后人幸存于世?为何这么多年来从未听人提及此事?”

那位广发剑帖邀约天下剑客的人既能请到武林七圣硕果仅存之一的古治为剑会公证人,又能找到早被江湖中人认定已经覆灭的逍遥门后人,足见此人神通广大。只是众人皆不知其庐山真面目,不免有些心痒难耐。

这时,已有锦衣少年将牧野栖引入席中。众剑客中虽有人心存非议,但牧野栖的确证实了他已是五色门门主,而五色门门主本在受邀之列,倒也不宜再说什么。何况若是仅牧野栖一人,就让众人避之惟恐不及,未免显得有些胆怯。既然牧野栖有胆识独闯洛阳剑会,众人即使有些担忧,也不宜明示了。

南宗极为恭谦而世故,与古治相见后,又与在场的数十名剑客一一施礼相见,如此过了近半个时辰。范离憎的目光与古治相遇时,古治神情并无异常,想必他并未识出范离憎的真实身分。毕竟他与范离憎只有一面之缘,而那时范离憎年仅十岁,如今容貌形体都已改变不少。

不知不觉中,时辰已至申时初,洛阳剑会约定俗成的揭幕时间到了。

嘹亮的号角声自笑菊苑西南方响起,响彻整个洛阳城,从洛阳城的上空滚滚而过。

一阵阵整齐的步伐声开始回荡在笑菊苑中,一列列身着劲装的汉子不知自何处出现,十人为列,快速穿插奔走于笑菊苑中。不过片刻,笑菊苑四周已布满了披坚执锐的劲装汉子,兵甲之寒芒使笑菊苑顿时显得肃穆了许多。

通向广场的东、西、南三个入口更是各有数十名劲衣大汉严阵以待,而暗雪楼上亦有人影闪现。

南宗重新走到古治面前,恭然道:“请古老前辈上座!”

古治也不推让,由南宗亲自领着,在暗雪楼长廊上的一张交椅上坐下了。一则他的辈分比场中每个人都高,二来他是此次剑会的公证人,所以没有人会觉得不妥。

牧野栖在入座时,目光与范离憎相遇了。

两人皆未开口,仅是让人根本无法察觉地相互淡淡一笑。

两人的座位正对着,中间是二丈宽的空地。

但他们知道,桓亘于他们之间的,绝不仅仅是二丈之距。

所以,他们的淡淡一笑中所包涵的诸般意味,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能全部分辨清楚。

当他们年幼在江南古镇嬉戏之时,绝不会想到命运会将两人一步步推向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更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相见时,竟已不能轻易相互问候。

虽然只有二丈间隔,但范离憎却觉得牧野栖与自己的距离极远极远,远得让他无法看清对方。

正自心神不定间,忽觉周遭有些异常,他略略一怔,方知场内忽然鸦雀无声。

极静,似乎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屏息凝气地惟恐惊动了什么。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暗雪楼正门,因为那边有一位女子正缓缓走来。

一个能够吸引男人,亦能吸引女人的女人!

能吸引男人的女人很多,但能吸引女人的女人却绝对不多。

她身着一袭杏黄色长裙,身材高挑挺拔,飘逸如仙。当她轻盈走向那架古琴时,范离憎恍惚间觉得是一片幽幽月色飘向那边。

她眼神亦是美丽却又幽远,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间。

那女子走到长廊上,向众人盈盈施了一礼,道:“小女子阑蝶拜谢诸君赶赴洛阳剑会之情。阑蝶自幼习剑,只是心性愚钝,仅能聊以自娱,久闻诸君在武林中各领风骚,好生仰慕,却无缘一一拜会。想到昔日洛阳剑会云集天下剑道名流,既光大了剑道,亦可使嗜剑者大开眼界,实是武林之幸。可惜五十五年前一场变故使洛阳剑会风光尽失。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斗胆相邀剑中豪士,再聚洛阳,承蒙诸君不弃,竟欣然赴约。更兼风尘古老侠鼎力相助,为剑会公证人,阑蝶何其幸也!”

她如秋水般的眼眸缓缓扫过场中每一个人,又接道:“阑蝶此举别无他意,只求能抛砖引玉,让洛阳剑会这一武林盛事重现新辉。今日剑会,只论剑道,不计昔日恩怨,远避血腥杀戮。”

说到这儿,她向众人再拜一礼,这才侧身对古治道:“前辈,时辰已到,可否正式开始?”

古治郑重地点了点头。

诸般剑中豪杰见召集各大剑客重开洛阳剑会的竟是在武林中默默无闻的一介女流之辈,无不大惊失色!当下皆在暗自揣测其身分,何以能劳动古治大驾?

范离憎暗中扫了牧野栖一眼,只见牧野栖亦显得有些惊讶,心中便断定此举与风宫白流无关。

那么,会不会是风宫玄流所为?

只是,眼前的阑蝶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风宫玄流中人。

阑蝶在古琴前轻盈坐下,纤手轻挑两下琴弦,道:“阑蝶略通音律,私下将一套剑法之神韵隐入一曲之中,阑蝶愿为诸君献上此曲。只是此曲既与剑法相融,其间暗隐之剑法,在诸位剑道高手眼中自有破绽。”顿了顿,又接道:“诸君席间皆有南府珍藏佳酿一杯,只要听有剑曲所隐剑法中有破绽者,便请饮尽自己席前的美酒。”

话音甫落,便听得姬泉朗声道:“此法甚妙,如此一来既可察知众人剑道造诣如何,又不失风雅,无须打杀,阑小姐之高明,姬某实是钦佩之至!”

其实场中无一不是剑中好手,自然明白剑法高低如何,其源在于剑慧,其根在于剑意,当然也能明白阑蝶此举的用意,无不暗自佩服她的心思巧妙。但这一番巧思之妙,本应在不言中方能更显其妙,而姬泉为显示自己的见识,将之说出,立时大减其雅意。当下便有人微微冷笑,姬泉却兀自未觉,为自己能窥出阑蝶心思而暗自得意。

阑蝶淡淡一笑,试了试琴弦,正待奏响时,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如飞而至,身手居然不俗,此人径直奔至暗雪楼走廊前,单膝跪下,向阑蝶禀报道:“小姐,幽求已至洛阳城!”

阑蝶沉吟了片刻,纤指一拔,一声铮响后,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淡然道:“他终于来了。如果今日他不出现在洛阳剑会上,他就不是名扬天下的幽求了!”

不错,即使幽求明知在洛阳城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亦绝不会退避!

当幽求远望洛阳城时,五十多年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了,如同一个重复了千百遍的梦,梦中的情形十分清晰、真切,但却又不可描述。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化作漫天剑影与漫天血腥。

幽求心中的洛阳,并非剑气与牡丹交映的洛阳,而是剑芒与血腥交融的地方。正是因为洛阳剑会,幽求从此剑鸣天下,也正是因为幽求,洛阳剑会的意义,已不仅仅只限于“剑会”表层内涵,它成了足以牵动武林中人每一根神经的盛事。

站在远离洛阳的一处高岗上,幽求的目光掠过巍巍城墙,在洛阳的上空徘徊,他知道现在城中有无数的人在等待着他的出现,无论这些人是否与他有着深仇大恨。

此时,日已西偏,天边的夕阳一片血红,整个洛阳城亦在这种血红色的笼罩之下,显得格外肃杀苍凉。

没有人能看出幽求的剑隐在身上何处,此刻亦看不到他身上的剑。惟有他自己清晰地感觉到剑的存在,以及心中奔涌不息的剑意。

幽求就在如血残阳的映射下,自南大门飘然步入洛阳城,步入此时已被一片暗红色所笼罩的洛阳剑会广场。

他的一袭白衣与残阳相映,显得极为醒目。

进入南大门,穿过最繁华的长夏街,跨过了新中桥,幽求离笑菊苑越来越近。

他知道此刻一定有不少目光在暗中注视着他,但他已心无旁鹜。

咚咚琴音,自阑蝶纤手之下传开,不疾不徐,若即若离。

琴音甫起,牧野栖已微微一笑,端起席前的那杯色泽呈琥珀般的美酒,一饮而尽,动作优雅至极。古治目睹此景,目光一跳,眉头锁得更紧。

牧野栖竟如此轻易快捷地听出了琴声中所隐含的剑法破绽,这不能不让古治有所震动。

阑蝶的神情依旧恬静淡雅,从容不迫。琴声变幻不定,一时似在迢迢千里之外,一时又犹如轻拂衣襟的柔风。

范离憎这时亦端起了身前的杯子,却未一饮而尽,而是慢慢啜了一口后,继续端着杯子不曾放下。

古治微微一怔,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眼中渐渐有了疑惑之色,他隐隐觉得范离憎好生面熟,但一时却又无法想起对方是谁。

在场诸般剑道高手都已沉浸于琴声剑意之中,对他人的举止无暇旁顾,惟有牧野栖却好整以暇地旁观他人。当他目睹范离憎的举止时,亦微微一震,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却一闪即逝。

琴音忽转,变得力逾千钧,沉浑激越,一时天地间顿添无形压力,惊心动魄。

牧野栖冷眼扫视,只见众多剑道高手的神情此时都显得紧张不安。居右双眉紧锁,姬泉的脸色略显苍白了,公孙铁拐的身躯不知为何竟在不知不觉中极力后抑,似在闪避着什么。

范离憎不紧不慢地又啜一口酒。

姑苏剑侠慕容楠忽然抓起酒杯,但却凝于空中不动了。琴声不绝,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倏地,牧野栖目光一跳:他赫然发现在这空前激越的琴声中,竟有人傲然一笑,端起美酒,一饮而尽。

是金剑门门主扈不可!

“金剑门”与扈不可在武林中名声甚响,这并非因为金剑门势力极盛,或扈不可剑法超凡脱俗,而是因为金剑门是武林中财势最大的一个帮派,其门下弟子无一不是富家子弟,扈不可更是一掷千金。

今日,扈不可亦是衣饰奢华至极,腰间所佩之剑的剑鞘上至少嵌有十颗上等宝石,只是他的剑法在武林中不够突出,加上不少人对他那种奢华之风甚为不喜,故有意冷落了他,反倒不如姬泉。而此刻在琴声达到最盛之时,惟一有所举措的人竟是扈不可!

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有能耐在这一阶段破解琴声剑意?

就在扈不可饮尽杯中之酒时,“砰”地一声脆响,慕容楠手中酒杯竟被他生生捏碎。

慕容楠愧然苦笑。

牧野栖心知慕容楠定是欲在这时候破解琴声剑意,只是其修为尚有所欠缺,以至最终无法及时捕捉到其中破绽,心神激荡间,内力下意识地涌出,竟将酒杯生生挤碎。

琴声渐趋和缓,以一种独特的穿透力,在众人心际深处飘荡开来。

姬泉终于端起了杯子。

只是,此时他神色间的自负傲然已减去了不少。

而范离憎依旧在一口一口啜着杯中美酒!

“白……大哥……大哥……”小草低低地呼唤着,她在长时间的伤痛和饥饿、心碎三重折磨之下,已陷入了晕迷之中。

晕沉之间,一股真力自她的背心透入,随后沿着经络贯入其体内。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来。

睁开双眼,仍是一处黑暗。

小草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掌正抵于她的后背,不由惊喜地道:“是……白大哥吗?”

“墨姑娘,是我。”轩辕奉天轻声道。

小草终于自晕迷之中彻底清醒过来,亦记起自己此时所在的地方是求死谷的地下秘道。

“那么,冥冥之中所见到的白大哥,也是虚幻不真……了?”想到这一点,小草显得极度失落,轻轻叹了一声,道:“轩辕公子,我……怎么了?”

轩辕奉天收回双掌,道:“姑娘的身子极度虚弱,这一半是因受伤所致,不过同时也与姑娘心有积虑不无关系。在下见姑娘与水筱笑相战时,似已虚耗过度。水筱笑的武功之高,已足以跻身绝顶高手之列,要想胜她,实属不易。”其言甚为委婉。

小草沉默了。

回忆起当时情景,小草亦觉有些不解。在此之前,她还想到要尽量保存自己,因为母亲与白大哥之仇,已全由她一个人承担。但不知为何,当她面对水筱笑时,却全然忘记了这一点。当时只觉心中恨意如炽,热血沸腾,根本未曾考虑别的东西。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功力亦被心中的战意、杀意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所有生命的潜能都在那一刻被激发了,以至于武功本是比水筱笑逊色很多的她,竟能与对方相持颇久。

轩辕奉天心知对于这个几近虚脱的女子而言,不可让她的思维限于停顿状态,否则她可能又会再次晕迷过去。因出于这种原因,许多人常常在濒死之人的身边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以保持此人仅存的一点心智。

于是,轩辕奉天道:“不知墨姑娘所说的白大哥……是谁?”

问完这句话,他便觉得有些尴尬,于是立即又补充道:“在下猜测水族将我们困于这里,可能为了诱引某个人,所以在下猜想这人……会不会就是墨姑娘所说的……白大哥。”

小草并未留意他的拘束不安,她声音有些低哑地道:“白大哥他……已被水族中人害死了。”

轩辕奉天满怀歉意,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草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在药鼎山所遭遇的一幕幕……

原来,当日小草背着白辰前去药鼎山求医,别之弃因痛恨墨东风毒害其妻,断然拒绝了小草,不肯为白辰医治伤势,小草的心终于彻底绝望!其实在赶赴药鼎山的途中,白辰一直毫无气息,已是与死人无异,只是躯体没有僵硬腐化而已。若非途中打听到药痴别之弃的居所,更从旁人口中得知其医术极为高明,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之能,只怕她未必有信心前去药鼎山。

而今,这最后的一线希望也彻底破灭,小草心哀如死。

她在心中打定了主意,既然白辰已无药可救,那么她便追随他而去。回首往昔,她的日子几乎从未出现过亮色,自出生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要肩负太多太多的重任,而身在风宫时,更是一片灰黯,叶飞飞待她虽好,但风宫乃求死谷大敌,在风宫中小草所感受到的更多的仍是如履薄冰的紧张。

面对仇敌强颜欢笑,无疑是绝无快乐可言的!

即使她回到了求死谷,亦是如此。花轻尘念念不忘墨门南北之争,不忘惊心诀、冷心诀,对她的关爱反而少之又少。

惟有白辰,两人共处时间虽然不长,但却在一起经历了生死考验。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明显了:真与假,善与恶……

不知不觉中,白辰成了小草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甚至超越了她的母亲花轻尘。

在药鼎山遭到别之弃的强烈拒绝后,小草背着白辰向山下走去,她要选择一个幽静的地方,做自己决定了的事。于是,她选择了一条岔道。

当她行至林木深处时,从树林间隙中看到了自山下匆匆而来的师一格。

由别之弃的口中小草已得知师一格一心想让其出手相救白辰,为此他还在事先特别告诉她别暴露了自己的身分,其原因自是担心别之弃不肯相助。如今,他的担心已成事实,若是此时与师一格相见,极可能会让其为难与不安。小草不愿让这位古道热肠、一心只盼墨门南北两支能和解的师叔为难,所以,她悄然隐入了林木深处。

当她到达那块高耸的山岩前,绕过山岩时,心神恍惚间,一个踉跄,竟向前滑出几步,而前面是一片洼地。小草顿时失去重心,与白辰一同向下滚落。

出于本能,小草下意识地双手成爪,直扣地面凸起之处,身形立止。

但她双手松开时,白辰已自她身上滚开,直向下滚落而去。

待小草反应过来时,赫然发现白辰所滚落的地方是一片沼泽地,当她向那边望去时,白辰已没入沼泽大半,只剩下一只手还露在沼泽上面。

小草的心如坠无底深渊!

未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一道诡异而绚丽的光芒突然自沼泽之中冲天而起,直冲云霄。刹那间,小草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接着什么也看不清了。

小草不顾一切地连滚带跌落入沼泽边缘,在这以前她本欲选个幽静之处安安静静地追随白辰而去。现在看来是无法实现了,不由悲从心来,忍不住嘤嘤抽泣。

少顷,师一格、别之弃匆匆赶至,他们的声音惊动了小草。

小草再不犹豫,立即纵身跃入了沼泽之中。

她无怨无悔!

沼泽迅速将她吞没。

永远不会有人想象得出置身沼泽之中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小草只觉周身像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的手紧紧握住,全身无一处不在承受着压力。口、鼻、耳早已淤塞,无法呼吸——事实上巨大的压力挤着她的腹腔,即使她的头部露于沼泽之外,也无法吸入一点空气。

当然,她也就无法闻到腐泥的气息,只是感觉到四周一片冰凉。

其滋味很不好受——但这种滋味也许并不需要忍受太久。

她的身子在不断下沉,思绪中开始出现了一片空白。

倏地,她的下沉速度突然加快了——也就在这时,她已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苏醒过来,立即咳嗽不停,淤泥由口鼻处吸入了腹中,她赶紧将淤泥吐出,昏迷之前的情形亦已回忆起来。

四周一片昏暗——难道,这是在地狱之中?此刻,小草是仰身躺着的,她感觉到自己周围已不再是沼泽,而是虚空,身下亦是坚实的地面。她试探着伸手探了探,发现身边只有极薄的一层淤泥,淤泥下就是坚硬的岩石。

此时,小草全身都是淤泥包裹,极不好受。只是因为心中惊悸,没有多加留意,她心中忖道:“落入沼泽之中,是绝无生还可能的,那么此刻我多半已经死了!只是我死了之后,为何身边还有这些淤泥?难道人死之后,会将临死时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带入地府之中?”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大呼道:“白大哥,白——大——哥!”

她想到了白辰,想到这儿若是地府中,那么她就可以再与白辰相见了,她必须尽快找到白辰。据说在前去地府的路上,要经过一座奈何桥,桥上有一个叫孟安的老婆子,会给每一个路过的人——不,每一个路过的鬼喝一碗孟婆汤,喝了之后,那个鬼就会把前世的一切全忘了!但小草没有忘记白辰,同时更不愿让白辰忘了她,因此她要尽快找到白辰——在白辰经过奈何桥之前!

她的声音在四周回荡不绝,嗡嗡作响,极像是空阔的空间中。

没有任何回声。

小草不由对自己是否真的在地府中产生了怀疑,她的所有感觉都在告诉自己,此刻的她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也就在这时,她留意到四周虽然昏暗,但还不至于漆黑一片,而这极其微弱的光线正是来自于与她相距三四丈远的地方。

略一沉吟,她便站起身来,向那边走去。

谁知刚刚迈步,倏觉脚下被一件柔软之物一绊,身子不由一个踉跄,待站稳后心中不由一阵狂跳,小草飞速转念:“难道,自己一不小心撞上了别的鬼魂?”

她心生凛然之意,但想到若真的有鬼,那么自己也同样是鬼,大可不必害怕,当下小草咬了咬牙,蹲下身来,在地上摸索着,双手突然触到一个人的躯体,几乎失声惊呼出来。

惊愕之情迅速转变为紧张,因为她感到自己双手所触摸到的躯体与自己一样,也是一身污泥。

“会不会就是白大哥?”小草心中迅速闪出这个念头。

只是在昏暗中根本无法分辨,她只好颤抖着双手,沿着躺于地上的躯体慢慢摸索,试图能发现什么。

当她右手触及一件硬物时,蓦地一声铮响,似乎有机括启动,随即小草觉得右手一痛,手腕被锋利之物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小草却惊喜交加地叫了一声:“白大哥!”不顾自己手上伤口,将那满身淤泥的躯体紧紧抱在怀中。

她知道这人一定是白辰,因为方才划破她手腕的利刃正是白辰身负的“离别钩”。小草无意中触及离别钩上的机括,离别钩弹开,钩身上的锋利之处立时将她的手碗划破了。

白辰依旧了无声息——由此小草亦断定自己还活着。她心中忖道:“没想到一番劫难之后,我与白大哥仍是阴阳相隔!”

不知为何,数丈远的那片幽淡的光芒此时开始渐渐变亮了,显得有些诡异,借着这丝光线,小草终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洞穴中,洞穴向前延伸,不知通向何方。

而亮光所传来之处,正好有一处拐弯,无法看清那边的情况。

小草小心翼翼地向那边走去,当她拐过那道转弯处时,立时怔立当场。

只见与她相距数尺远的地方,赫然放置着一具石棺。

此石棺比寻常木棺要大上不少,没有棺盖,那诡异之幽光正是由石棺中射出的。

小草的心跳越来越快,并非因为害怕,而是直觉告诉她,眼前的石棺中必定有着异乎寻常之处。

小草慢慢靠近石棺,待挨近石棺时,她探出身子向棺内望去。

棺内并无她想象中的尸骸,却有一件暗黄色的铠甲!正是这件铠甲通体闪着幽亮之光。由铠甲的形状大小可以推断出,身穿此铠甲的人,必定极为高大雄魁!

虽然静静躺在石棺中的只是一件铠甲,但小草却因它而感觉到了凌然万物的不世霸气!此甲不知何物制成,泛着金属光芒,表层却极为光滑。在光滑的表面,又有许多极为奇特的图案,非人非兽,显得狰狞可怖。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图案既非以利物刻成,亦非绘成,倒像是铠甲本身就具有的图案,如同树有树枝一般。

大奇之下,小草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铠甲表面的图案,她的手尚未触及,其伤口处的鲜血却有一滴坠落于铠甲上,铠甲突然暴现异芒,小草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震力将她震出老远,狠狠撞在岩壁上,然后重重摔落,小草只觉全身疼痛如裂。

但她不怒反喜!

因为倒地之时,小草看见石棺的一端,赫然写着一个血红色的“战”字!

她的脑海中立时想到了一件传说中的铠甲——战魔甲!

战魔甲乃蚩尤王身着之战甲,蚩尤既然被奉为东方八神中的战神,一生中自是征战无数。相传蚩尤的战甲水火不浸,刃不加身,乃绝世魔器,为蚩尤一生血战出力不少。

祖玄、孙战、圣儒、墨显乃黄帝四士,他们所创的隐世武门,就是以灭魔维世为天职,专门监视蚩尤战族的后人。

小草身为墨门南支传人,又属墨门正统后人,对蚩尤战族之事自有所知晓,她一眼就识出石棺上所写的“战”字,正是蚩族一族的象征。

当年黄帝与蚩尤争夺天下之时,双方非但势力难分伯仲,亦各有问鼎天下的雄心。涿鹿一战,黄帝大败蚩尤,成为华夏千古第一帝。

小草既已断定石棺中的铠甲就是蚩尤战族的战魔甲,立即想到战魔甲水火不浸,坚不可摧,且因其霸气太盛,连虫蚁亦不可靠近。若是让白辰的遗体穿上此甲,纵是不能保其尸身永不腐烂,至少可以免受虫蚁噬吞之祸。

想到这一点,小草再不犹豫,立即返回原处,将白辰搬至这边,再把自己伤口的血抹干净,这才将战魔甲搬出石棺。战魔甲并不厚实,却沉重无比。

移开战魔甲,小草发觉在战魔甲之下还压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她不由暗暗称奇,心中忖道:“难道此洞常有人出没?否则又怎会有斗篷出现?抑或此斗篷亦有玄异之处?”

虽有诸多疑虑,她亦无暇去细想,当下将白辰的外衣脱下,再仔细为他擦去脸上的污泥,污泥擦去后,白辰那英气逼人的面容又重现于小草面前面前,只是脸色显得极为苍白。

小草轻轻叹息一声,如同一个体贴的妻子般将战魔甲穿在了白辰身上,再费力将之搬回石棺中。

她的心本以绝望,只求与白辰共处,当她办妥这一切时,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重新燃起复仇的火焰。求死谷被灭,母亲被杀,白辰遇害……一幕幕血腥场面在她的脑海中闪过。不知不觉中,她的心已被仇恨所充斥,心意亦为此而更改。

她要复仇!

只是小草没有意识到,她此时的心境之所以有这种变化,是因为战魔甲的缘故。她跃入沼泽中后能幸存下来,亦是因战魔甲所致。

原来,此洞穴的上方就是那片沼泽地,沼泽地与四周的整个洼地一样,底部如同一个漏斗。因淤泥是柔软之物,故一旦有外物落入沼泽中,就自然而然地会下落向沼泽中心地带。

而沼泽中心处的下方,有一个二尺见方的水洞,正好与战魔甲所在的洞穴相通。平时,因为四周的淤泥全向中心挤压,而孔洞又较小,故形成了一种平衡,并不会下沉。

但战魔甲乃不世魔器,虽是被深埋于地下洞穴,但仍是在不断吸纳浊魔之气,且越聚越多,积累至一定程度,一旦有外界契机牵引,浊魔之气就会冲出,形成异象——别之弃在药鼎山偶尔会看到的异常就是因此而形成的。

当白辰落入沼泽地后,亦是向沼泽中心沉下,当他的身躯接近底部时,战魔甲本已饱涨的浊魔之气,因为感应到了白辰手中的绝世奇兵离别钩的存在,立时全面爆发。

战魔甲乃举世无双的战甲,犹如战族之战心,遇强愈甚。

地下洞穴中魔力大增,立时由洞顶的孔洞冲出,顿时将沼泽地中心的平衡破坏了。

异象乍现之时,亦是白辰由那个孔洞下落之时,小草紧随其后,亦由此孔落入地下洞穴之中。

当魔气泄出之后,沼泽地的诸种力量又渐渐重新恢复了平衡,其中的淤泥亦不再继续下落。

而小草之所以心意易改,是由于她与战魔甲相触,被魔气入侵,激发了她的战意与杀气。

当下小草心意果决,她将白辰安置好后,便沿着洞穴不断向前走去,在曲曲折折的洞中行走了足足有几十里路,黑暗中磕磕撞撞不知添了多少伤痕,但她的战意却仍是丝毫未减。

最终,她找到了地下洞穴的出口。

出口处是一道从上空飞速落下的瀑布!

小草用清水稍加冲洗之后,立即毫不犹豫地穿瀑而出。身在虚空之时,她看到了瀑布下是一个水潭,水潭边缘有数名惊骇欲绝的女子。

她无暇顾及这一切,立即向南方匆匆飞掠而去。

只是小草没有料到,正因为目睹了她的身影,那些水潭边上的女子在二日后,皆死于非命。

一曲终了。

万籁俱寂。

如同一场血腥厮杀后的沙场,再也不闻刀剑之声,惟有让人心生窒息感的死寂。

在琴音落定的那一刹间,亦是范离憎饮尽最后一口酒的那一刻。

此刻,场中共有七只酒杯中的酒已被饮尽,分别是摄魂剑羊孽、江南剑公子姬泉、姑苏剑侠之妻李青、金剑门门主扈不可、闲云轩习柔水、范离憎、牧野栖。

李青果然比其夫更为高明,江湖传言不假。

难得的是虽然李青胜出慕容楠一筹,但慕容楠却并未有不安之感。相反,他的神情间还有欣喜之意,足见他们这一对神仙侠侣的确是情投意合,不分彼此。

风尘老侠古治心中沉思道:“牧野栖不愧为牧野静风之子,天赋过人,琴声甫起,他便已有破解之处;金剑门门主的修为本属泛泛之辈,却在琴音剑意最激昂之时以饮酒示意,倒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羊孽这位老兄弟的剑法的确有过人之处,当年曾与蒙悦一战,虽不敌蒙悦,但那一战亦让世人对他刮目相看,只是他剑法过于邪异,又生性孤僻,人缘甚差,一直居于西陲一隅,名声倒不甚响亮。以他的性格,能来赶赴洛阳剑会,已有些出人意料。

“至于李青能跻身此列,倒不是因为她剑法不但超越其夫,而且还技压群豪。事实上她与慕容楠心意相通,两人的剑法亦已可互补不足,方才慕容楠勉力而为,终功亏一篑,李青与他一向配合无间,此刻虽是以音代剑,但她亦自然而然地心生全力维护慕容楠之心。其剑慧受此一激,立时发挥得淋漓尽致,加上她与慕容楠的剑法一柔一刚,相得益彰。当慕容楠势竭之时,正好是她势盛之际——所以,与其说是李青凭一己之力跻身七人之列,倒不如说是合他们夫妇二人之力。难得的是慕容楠对由妻子占其鳌头毫不在意。

“与牧野栖的从容不迫相反,姬泉那小子则有些勉为其难了。如此犹犹豫豫,若是真的比剑,他未必能把握机会。

“闲云轩门下皆是女流之辈,却是辽东最强门派,与北方的雪城并为北国双雄,这与闲云双姬的武功不无关系。与素女门一样,门中只有女人的帮派要在江湖中立足,就必须有过人之处,当年素女门门主秦楼的素女心经已高至惊世骇俗之境。闲云轩自然也有它开宗立派的法宝!”

古治将诸人武学一一思虑,最后惟剩范离憎一人。

但一时间古治还真无法捉摸透范离憎的用意与底细。

范离憎虽然也饮尽了杯中之酒,但他并非一饮而尽,而是慢慢啜完的。古治不由暗自皱眉:此子是真有过人之处,还是故弄玄虚?

阑蝶见古治眉头紧锁,似有所虑,便道:“古前辈,一曲已毕,请前辈点评定夺。”

古治微微点头,环视众人一眼,道:“依阑姑娘所言,有七人饮尽了酒中美酒,既意味此七人能破琴音所蕴含的剑意。不过七人破解方式亦不甚相同,也许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老夫便略加评说,诸位偏听偏信亦可,权当老夫是‘夫子自谓’亦可……”

古治老侠喜欢“咬文嚼字”的嗜好人皆尽知,今日得此良机,面对数十名剑道高手,他如何会错过?说了一阵子,兴致大起,言辞越发玄奥生涩,比喻入理,起伏跌宕,滔滔不绝。场上诸般剑客除慕容楠这样少数几个儒侠之外,多半是斗大的字识不得几个的人,只听得烦心难耐,却苦于古治德高望重,不知如何打断。

忽听得一个声音遥遥传至:“古治,你的武功虽然还算高明,却未必就懂剑!不懂剑者却在数十剑客面前口若悬河,真是可笑!”

初闻此声时,尚在数十丈开外,待话音落定时,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已站在场内傲然伫立。

白发飞扬,白衣飘飘。

此人赫然是天才剑客幽求!

没有亲眼见过幽求的人很多,但不知眼前之人就是幽求的人却没有一个!

白发、白衣、无指,加上他那目中无人、凌然万物的气势——除了十七岁时便扫平洛阳剑会的幽求外,还会是谁?

幽求终于出现在洛阳剑会上!

这本是诸人意料中事。

但当幽求真的出现时,仍是给人一种极大的震慑。

幽求不可能不知道中原数十名剑客是挟仇而来的,他让中原剑道蒙耻数十年,今日就是中原剑道一血前耻的日子,但他仍是如期而至,这不能不让人惊叹。

起风了!

也许,风本就存在的,只是在幽求出现之前,没有人留意到这一点而已。

而现在,众剑客不但感觉到风的存在,更感觉到了风所带来的凉意。

夕阳是何时落至远处的山边的?

天空中是何时开始变得一片血红的?

虚空中,是何时开始回荡着一股肃杀与不安气息的?

众人的身子,是何时开始不知不觉地挺直如剑的?

没有人去想这一切。

古治依旧坐着,他的双眼却微微眯起。当今武林,除幽求之外,不会有人会直呼古治之名,他的身分之高,已使许多人将之当成神一般崇拜。

幽求也许是惟一的例外。

在幽求的眼中,只有强者与弱者的区别,只有剑客与非剑客的区别。

古治当然不会因此而愤怒,他缓声道:“你终于来了。”

幽求道:“我若不来,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而失望。”

顿了顿,又道:“同样,如果今日我的生命不在这儿结束,亦不知有多少人会失望。”

“你总算有自知之明。”古治道。

“幽某在杀人或被杀之前,倒想听一听不用剑的人是如何论剑的。”幽求傲然道。

古治目光一沉,道:“莫以为天下惟有你与剑相匹配,老夫论剑,只是因为老夫今日为洛阳剑会的公证人!”神色间顿添无限威仪,绝世高手之风范立时展露无遗。

他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正视牧野栖,道:“五色门门主剑思敏捷,先声夺人。”说完目光移至金剑门门主扈不可身上,接道:“扈门主在琴音剑意最盛时出手,胜在‘勇’。”

古治的目光依次落于几人身上,娓娓道来:“姬公子契而不舍,终有所成,胜在‘韧’;李夫人借夫之心力,胜在‘巧’,羊老弟与习姑娘选择剑意最弱时,胜在‘稳’。”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范离憎身上,道:“至于这位少侠……实不相瞒,老夫只能看出他胜在‘奇’,却又说不清奇在何处。”

幽求蓦然大笑道:“不愧为我幽某的弟子,惟有你一人难住了他!”

幽求进入场中后,范离憎一眼就认出了他,只是未出声而已。而幽求初时注意力集中在古治一人身上,倒未留意范离憎的存在,直到古治提及范离憎时,才发现他的存在。

自范离憎离开“试剑林”后,幽求是第一次与范离憎相见,他对范离憎一直寄予极大的期望,欲将之培养成绝世剑客,故范离憎的出走对他而言打击甚大,他也一直在寻找范离憎的下落。只是因为种种原因,终未能找到范离憎。

此刻意外相见,幽求只觉惊喜交加。

幽求一语甫出,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形形色色的目光一齐投向了范离憎,使之觉得如芒在背。

古治一直感到范离憎有些面熟,听得此言,心念一闪,顿时明白过来,正视范离憎,甚为惊愕地道:“你……是来自试剑林的范离憎?”

范离憎恭声道:“晚辈正是范离憎。”略略一顿,又道:“范书之子范离憎!”

众皆哗然!

一时间场中纷乱不堪,众人或窃窃私语,或蹙眉沉思,范离憎顿时再度成为众目之焦点。

牧野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范离憎,随即恢复了平静,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精致酒杯,像是被它所深深吸引了。

七星楼楼主感慨地低声自语:“一个是范书之子,一个是牧野静风之子,还有一个则是剑傲天下的幽求——今日的剑会,注定不同寻常!”

忽有人沉声道:“幽求乃剑中之魔,他的弟子绝无资格角逐剑魁!”

循声望去,说话者乃太极剑派新任掌门不久的罗琵琶。

中原诸剑派对幽求恨之入骨,此言一出,自然立即有人附和。

范离憎站起身来,抱拳四向一揖,朗声道:“在下赶赴洛阳剑会,只代表思过寨,诸位若是信得过思过寨,在下就没有退出剑会的理由。何况,幽先生对范某只有指教之实,而无教诲之恩,在下还算不得是幽先生的弟子。至于角逐剑魁一事,有诸多前辈高手,少年英雄,在下又岂敢有太多奢望?”

思过寨乃十大名门之一,有谁会与思过寨过不去?既然信得过思过寨,就没有理由让思过寨派出的人退出剑会——范离憎的一番话看似谦让,其实已是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罗琵琶不依不饶地道:“如此说来,范朋友要否认幽求对你有传剑授业之恩了?”

包括幽求在内,所有人全都静候范离憎的回答。

江湖中人虽可以豪放不羁,但却绝不能叛师逆尊。虽说有“弃暗投明”之说,其实那只是限于口头的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纵是背叛一个已入魔道的师父,此人亦会承受极大的压力。

论及虚伪,武林中人未必比常人相差多少。

范离憎缓声道:“世上有一种鸟,名为鹦鹉,常有人在它幼时便将之擒获,再将它的舌尖剪去一截,据说如此一来,鹦鹉就可以模仿人的声音了。世人常以此为乐,可又有谁知道鹦鹉自身喜欢的究竟是与生俱来的鸣叫,还是被强加于它身上的本不属于它的声音?它是该为舌尖被剪去而记恨,还是该因被赋予人的声音而感激?”

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谁也不曾料到范离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但事实上也惟有用这种方式,方能自罗琵琶的质问中脱身而出。在武林中有一种人,他们的武功并不十分高明,但却极擅于说一些大而无当的道理,若要与之周旋,只恐是百口莫辩。

阑蝶不由多看了范离憎几眼。

她忽然发现范离憎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并非因为他是范书之子,而是因为他的言行总是超出常人的想象。先前饮酒论剑时,她已领略了他的别具一格,此时复又领教了。

幽求如何不知范离憎一直未将他视作真正的师父?而他亦觉得自己只求能塑造出绝世剑客,让自己悟剑一生所得不会烟消云散,至于范离憎是否会因此而感激他尊重他,他不会在意。只是没有料到此刻范离憎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表白了心中所思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超脱。

他的脸色略略有些苍白了。

范离憎正视着幽求,神情显得出奇地平静,只听得他缓声道:“幽先生,我姨娘是被你所杀,五年前我就说过必会为她报仇,所以你我终有一战。不过,我的剑法的确由幽先生所授,相信如果我能击败你,也算达到了你的初衷!”

幽求听得此言,一扫方才的失落,纵声长笑道:“很好!若是你能以手中之剑击败老夫,那么无论是你,还是老夫,都毫无所憾了!”顿了顿又接道:“只是,数月之前,你的剑法尚远不及我,又如何能胜我?”

范离憎沉声道:“你放心,相信我比你更希望能取胜你!”

幽求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