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黑被赵象爻带人抬到马队后面,在一棵大树下放下来。如今时节的大树枝繁叶茂,树荫下雨水少了很多。赵象爻又让人从马背上拿来几个包裹打开,掏出油布,爬上树,在枝干上架起来,油布很大,铺成开之后还能垂下来。这就形成了一个简易帐篷,将风雨都阻挡在外。
赵象爻又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有许多个纸包,从纸包上的字可以看出,里面都是一些药粉之类的东西,甚至连纱布、剪刀都有。在五六个火把的照耀下,“帐篷”里虽不至于亮如白昼,但也纤毫可见。
丁黑的衣服都被撕碎了丢在一旁,他身上的箭矢太多,不如此无法彻底为他处理伤口,这让丁黑不得不赤身裸体。
赵象爻此时化身成大夫,递给丁黑一块布,让他咬着,被脸色苍白的丁黑摇头婉拒,赵象爻也不多言,埋头开始为丁黑拔出箭矢,又敷上药粉,包扎伤口,一个一个清理过去。
丁黑面色不变,在赵象爻围着他忙东忙西的时候,犹能微笑着打趣道:“想不到军情处出任务时,还有大夫随行,倒是一件奇事。”
周围举着火把的众人不由得笑出声,看赵象爻的眼色充满戏谑,赵象爻恼火的回瞪众人:“笑什么笑?很好笑吗?他说得没错,咱们军情处但凡出任务,是有大夫随行嘛!”
丁黑又不傻,自然知道自己说错了,纳罕的问:“怎么,我什么地方说错了?”
赵象爻忙着给他清理伤口,没搭理他,有一名军情处锐士笑道:“这位可不是专职大夫,而是我们军情处三统领之一,赵象爻统领。人称二爷。当然,二爷自己也称呼自己二爷。二爷说你说的没错,是因为在我们军情处,包括伤口包扎和救治术在内的基础医术,是课考的基础科目,也是成为一名军情处战士的必备素质。”
“还有这等事?”丁黑露出惊讶之色,“却是闻所未闻了。课考又是何物?”又微微欠身向赵象爻示意,叫一声“赵统领”。
“所谓课考,跟读书人考试没什么两样。”这回是赵象爻亲自答话,他一边在丁黑背后忙活,一边出声,“读书人精通四书五经,考过科举才能中进士,我们军情处的后备人员在成为真正的战士前,也得所有学习科目都考试合格。说得再明白些,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军情处战士的。而军情处战士,必须精通各种侦查、反侦察、伪装、潜伏、经营情报、刺杀之术。如此跟你说,你可能明白?”
丁黑恍然之后,更加惊讶,“明白自然明白,只是觉得更加匪夷所思了。”低头沉默片刻,道:“如此,暗虎败在军情处手里,不足为奇。”
“这有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是你对军情处和百战军了解再多一些,有你惊奇的。”赵象爻颇为自豪道,“我们军情处大当家,那可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军帅都对她倚重有加,极为礼遇,视为知己。”末了,撇撇嘴,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不得不承认,“当然,最厉害的还是我们军帅,这些都是他的主意。”
“李从璟……”丁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发现他对李从璟了解得还是太少,这个年轻人不断给自己惊喜,每一次深入了解他一些,丁黑都会被吸引一次,但无数次了解之后,丁黑却发现,自己更加不了解他了。这个年轻人就像一个谜一样,让人看不透。
赵象爻将最后一根箭头挑出,一把将药膏给他贴上,又迅速为他缠起纱布,嘴里道:“你们暗虎要是碰上别的斥候或者情报组织,或许能占到便宜,但遇到我们军情处,差距可就大了……军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跟我们打情报战,我们比你们先进了一千年!”顿了顿,嘿嘿笑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一千年,但这话光听着就足够霸气啊!”
丁黑浑身都被纱布包裹,成了一个厚厚的木乃伊,只留了七窍在外面,动一下都困难,但他还是认真道:“不是你们暗虎,是他们暗虎。”
赵象爻怔了怔,随即笑道:“你说得对,是他们暗虎。现在你是自己人了。”说着,用力拍了一下丁黑的肩膀,以示鼓励和接纳。这一下用力过猛,正好拍在丁黑的伤口上,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这倒是将赵象爻逗笑了,他道:“二爷给你疗伤了半天,你都没皱一下眉头,这等大丈夫气概叫二爷打心底佩服。二爷听军帅讲过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你和关二爷一样,都是汉子。等你伤好了,你来军情处,只要你能通过课考,二爷让你做副统领如何?”
丁黑笑了笑,想说什么,突然眼皮耷拉,身子也晃了晃,就要倒下去。
赵象爻连忙一把把他扶住,见丁黑眼睛都睁不开,生怕他就此挂了,焦急的问:“丁黑,你感觉如何?”
丁黑闭上眼,断断续续道:“血流得有点多,犯困,想睡一觉……”
赵象爻:“……”
丁黑的呼噜声在树下响起,格外响亮,赵象爻一脸愤然走出帐篷,啐了一口,骂道:“这鸟厮也不是个好鸟,直娘贼,给他包好了伤口直接就睡,倒是自在得很!”
透过火把照亮的雨帘,赵象爻看向李从璟所在位置。那里,依旧一片平静,这让生怕错过这场厮杀的赵象爻瞧瞧松了口气。在这个位置看过去,赵象爻看不到丁黑前东家的面容。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对方的身份,和对李从璟使过的种种手段,赵象爻心中就涌起一股分外急切的冲动。
直娘贼,真想立马一刀宰了这厮啊!
……
雨在脚边,滴滴答答。雨在远处,噼噼啪啪。
李从璟的话说完后,场面一时陷入一片沉寂。
在李从璟身后的两百军情处骑士,和在一里之外接应的五百君子都骑兵,都没有发出半分声响。他们不出声,是因为纪律森严,每个人都在等待李从璟的命令,因是军情处锐士半数端平劲弩,半数长刀出鞘,虎视眈眈盯着数十暗虎杀手的模样,和暗虎之前盯着丁黑时如出一辙,因此他们的沉默就充满了杀气。
暗虎杀手不出声,是因为他们已经处于绝对劣势,虽然二三十名同僚被杀,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强行提起精神,凶狠的盯着军情处锐士。
最后,李从璟不出声,是因为他的话已经说完。那名壮年男子不说话,是因为他发现此时自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之前已经交手数个回合,也许命中注定他们是彼此的宿敌,从李从璟穿越开始,这件事就无法逆转,但两人撕开彼此的面纱,以敌对身份面对面,如今却是头一遭。
雨势不见小,反而愈发的大了。雨水打在人与马的身上,摔得粉身碎骨,飞溅而起,汇集起来如油锅中的沸水,别有一番意境。
战马刨着前蹄,偶尔打一个响鼻。
暗虎杀手前,马背上的壮年男子凝视着李从璟,终于开口,他道:“你看到我,好似一点儿都不震惊?”
李从璟道:“震惊的时候有过,不过那是曾今的事。”
“这么说,你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男子问。这时他的声音和神情都已经恢复常态,正如当日月光下和随从开始谋划刺杀之事一样,气定神闲,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李从璟也直视着对方,仿佛要在对方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他俩距离并不近,而夜雨的声音着实有些大,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就要更大一些。这声音传出去,让几乎所有的军情处锐士和暗虎杀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李从璟道:“实话说我很好奇,是什么促使你对我动手?你我本来算得上一条船上的人,理应同进同退才对。我知道军中不乏有人背后对我捅刀子,吴靖忠就是一个,但我不曾想到,你也会对我举起刀,这看起来实在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
男子微微一笑,淡然道:“你很聪明,暗虎在驿站刺杀你时,崔玲珑只说了两句话,你就将对手猜到了我头上。虽然之后我很确定,那时候其实你并非猜到是我,很可能是猜到了三哥头上。那么今日,你能否再聪明一回,想想我是为何要杀你?”
李从璟嗤笑一声,根本就不屑于回答对方的这个问题,促狭的看着那人,调笑道:“崔玲珑回去之后,你们俩相处得可还愉快?”
男子脸色猛地一变,之前伪装的平静在一瞬间轰然崩塌。
崔玲珑……她本是我最深爱的女人,本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但是因为你,她不仅出卖了暗虎,更是落得面目全非,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连房门都不踏出一步,连我都不见!每有侍女进去服侍,都会被她尖叫着赶出来,摔碟子砸碗……她曾是一个那么骄傲的女人,你到底曾怎样对待她,才让她变成这副模样,见人都不敢?
这是他迫切想要问出的问题,但是他不能问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这让他很辛苦,也更加痛心。若是可以,他根本不愿意废话,只想杀了李从璟,以泄心头之愤。但是他不能,因为眼下他处于劣势,所以他得忍,再苦也得忍。
“怎么,你怕了?怕你说的不对,惹我嘲笑?”男子压下心潮的翻腾,尽力平复下心境,反唇相讥,“原来堂堂的百战军主帅,也只能在女人面前逞威风?”
李从璟呵呵笑了两声。
他提起马鞭,指着对方,道:“你错了。对于敌人,我向来不问出处,不问因由,不问去向。对待敌人,无论他是谁,我永远只有一种态度,那就是:杀!”
“而你……”李从璟睥睨着对方,有一种几近审判的口吻道,“受我李家之恩,而背叛给予你这一切的家父,是为不忠;兄弟之间本该互助,你却平白向我举起屠刀,是为不义;既是不忠不义之徒,我何须与你多言?石兄,你活得够腻歪了,那我就来送你一程!”
“军情处听令。”李从璟最后抬起手,向前一压,“片甲不留!”
两百军情处锐士,马奔人动,雷霆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