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佛晓前夕,因远征渤海而身患恶疾、卧榻多日不起的耶律阿保机,骤然奋起,披甲执锐,调度三军,出战皇都城外以李从璟为首之联军。
当其时也,契丹举国内外多处起烽烟,卢龙、大同两军兵至草原,数十年来首度越过长城主动寻战,大明安调度渤海军反攻长岭、扶余两府,兼有女真等国境内外各部,掀起大小不一之****,各方军力遥相呼应,颇见其势。皇都城外不及二十里,十数万联军虎视眈眈,随时意欲破城灭国。由此,建国方十年之帝国,正面对前所未有之艰难。
当日,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现身军前,二十年王者之态,雄姿英发,金刀所指,三军雷动,遂振十数万战士之心。皇帝奋然前驱,身先士卒,举国将士无不用命,凡皇命所向,即横尸之处。
累日一战,迫使十数万联军再三-退却,以至攻势尽散、锐气全无,仓皇龟缩防守。联军首领李从璟者,其所立的之百战军,成军多年鲜有败绩,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亦在此战中疲于应对,毫无建树。
后赖耶律阿保机调度有方,皇太子耶律倍、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奋力冲阵,激战之下,至当日子时,联军阵脚始乱,营地、军阵各现混沌之相。至此,契丹军已扭不利之势,而有破敌之望,十万将士遂逞建功之心。
......
前方两军正在鏖战,战火将夜空映照的犹如白日,绵连十余里的战线上,各有大小战斗。人影幢幢,或昂然前驱,或狼奔豕突,金戈声与人声彼此交杂,让百十里之外都能听闻。
身披黄金甲的耶律阿保机从军阵后方退出来,准备归入城中,他座下战马脚步缓慢,这让他显得从容不迫。随在他身旁的重臣、近卫,此刻无不心潮澎湃,他们有幸再一次见到他们的皇帝,在关键时候力挽狂澜,近乎以一己之力,将大契丹帝国这个庞然大物重扶正轨。
耶律阿保机招了招手,示意韩延徽靠近过来。
韩延徽心情并不平静。十个时辰前,他还献策述律平,建议契丹与唐军议和,以将眼前这场战乱可能带给契丹的损失降到最小,虽不能说错,但毕竟对契丹国势的估计过于悲观,这让他有些嗟叹。然而他并没能想到耶律阿保机能突然康复,并且能够率军作战,哪怕是到了此时,他仍旧觉得侥幸,心里只当这是上天对契丹的眷顾,他甚至不无兴奋的想到,在唐朝与契丹之间,上天终究是选择了契丹。
“爱卿说与皇后的那番话,朕都听到了。”耶律阿保机嗓音不大,落在韩延徽心底却让他一阵不安,作为王朝重臣,这样的失策已是大过。就在韩延徽预备告罪时,耶律阿保机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雾里,“这些话进了朕的耳朵,也进了朕的心里。爱卿对契丹形势的分析,虽有偏颇之处,但多半可取,也是稳重谋国之言。朕深思之,认为契丹应该酌情采纳。”
“皇上......”韩延徽完全不清楚耶律阿保机这话是何意,若是为敲打他,以耶律阿保机的性子和他俩的君臣关系,大可不必如此委婉,而若是为安抚他,耶律阿保机更加不可能拿国家大政作为砝码。
耶律阿保机没给韩延徽想透彻的时间,他继续低声道:“李从璟是个人物,不可轻视--朕已有布置,务必令幽州军葬身于此--但以最坏打算论,此战后幽州军自身未受太大损失,或者以李从璟统兵之能,能快速再练一支精锐,而契丹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往后平息各地****,稳定扶余、长岭二府,应对渤海反攻,都需要时间、精力,不能叫李从璟再来袭扰、搅局。无论如何,战后签订和议,都是题中应有之意,这是其一......”
“然则契丹各部落反叛,都是皇上刻意放纵,这一番假象,目的就是将李从璟、鞑靼部引至西楼一举歼之,何来契丹元气大伤?”或许是因为惊讶、不解,韩延徽脱出而出,然而这句话才说出口,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头骤然一阵冰凉。
“契丹之乱,一半是假,一半却是真,否则朕怎会给敌军陈兵西楼的机会?朕用间于敌军中,使其今夜发难,也是无奈之举。偌大草原,大小部落何止百十,岂能没有浪子野心之辈,岂能对那篇檄文都不动心?”耶律阿保机这回只是轻轻摇头,这件本该让他大怒的事,此时却没能让他声调提起来半分。
回城的路不过数里,灯火却不及激战处辉煌,耶律阿保机又是背对着韩延徽,他的神情、脸色都堙没在夜色中。
“爱卿暂且只听不言。”耶律阿保机的声音放佛更轻了些,他说了一句之前从未对韩延徽说过的话,“李从璟自打出镇卢龙,便与契丹征伐不休,偏偏其人又很难缠,常人难以应对。此战之后,李从璟应该会因公升迁,离开卢龙。倘若没有,接下来就需要爱卿施展手段,贿赂唐朝重臣,将其调离。”
顿了顿,耶律阿保机继续道:“李亚子自打灭梁之后,近些年来日益骄奢淫-逸,唐朝虽有灭蜀之业,看似鼎盛非常,有雄霸天下之能,实则不然。君主昏聩,其国必衰。这也是我契丹可趁之机。此后数年,契丹需得交好唐朝,甚至不妨奉承李亚子,助其自负之心,则唐朝衰败不远。这是其二。”
听到这里,韩延徽暗暗点头,很是赞同,但随即也疑惑起来,这些都是日后契丹国政之核心纲领,现在耶律阿保机都对他说明,是何用意?
耶律阿保机无暇顾及韩延徽心中所想,他声音中开始透露出一股疲惫,继续往下说道:“与唐朝和议,促使李从璟调离卢龙,有此二者,才有往下这第三点:此战之后,契丹需得内修国政、稳固统治、精兵强军,外镇扶余、长岭,并谋求与渤海暂且休战。如此数年,则契丹不仅能得恢复元气,还能国势日上。待时机成熟,则南交中原,东灭渤海、女真。一旦中原生乱,则趁机挥师南下,饮马黄河,未尝不能成就千古霸业!”
“此三策,为契丹国本,爱卿素为朕之肱骨,亦乃契丹栋梁,当谨记。”耶律阿保机最终总结道。
“皇上!”韩延徽滚落马鞍,在耶律阿保机马前拜倒,刹那间涕泗横流,“皇上龙体康健,必能万年,契丹因皇上而傲视天下,皇上万不可有它念啊!”
耶律阿保机居高临下看着这位帝王之师,冷冷道:“起来!”
冰冷的声音让韩延徽心头一震,他再不敢多说,连忙翻身上马。
“眼下,契丹最重要的事,是谋取此战之胜。”众人进了城门,耶律阿保机却停下马来,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否则也不可能在半路上与韩延徽说这些话,他本来还想撑到皇宫,但现在看来是不成了。他看着韩延徽,看着这位他最倚重的汉官,眼里闪烁着君臣相宜多年而来的信任,“但比此战之胜,更重要的,是为契丹立新君!爱卿,去叫皇后与皇太子、大元帅前来。”
“臣领命!”韩延徽悲声应诺,垂泪而去。
在近卫的搀扶下,耶律阿保机走向皇都城墙,沿着甬道直上城楼。这是一件费力的事情,对已经为这场战争、为这个国家,倾注了全部心血、精力的耶律阿保机而言,就更显艰难。但是,耶律阿保机绝不容许自己死在城门旁的逼仄角楼里。
耶律阿保机知道,他的大限已经来临。他清楚的知道,在班师途中就已知道。若不是战争未休,他心头的挂念太盛,他也撑不到西楼。今日黎明前睁开双眼,那是垂死梦中惊坐起。他也知道,今日风采是回光返照,是他最后一口气。
常人这一口气,只不过能说最后一番话,但他是契丹帝国的开国皇帝,戎马一生,哪怕是这最后一口气,他也要用力吊着,也要狠狠用在战场上。
登顶城楼,耶律阿保机被扶到栏前,他摆脱亲卫搀扶,用尽浑身力气站直了身躯,挥手让亲卫们退下。城楼辉煌的灯火里,身着黄金甲的契丹皇帝,依旧身姿挺拔。
耶律阿保机望着城外,苍老而浑厚的双眸既有不甘,又显得沉静,彼处激战正酣,两军正在殊死鏖战。
耶律阿保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在这片战场上,哪怕是他即将死亡,他也用最后之力,将战场形势捏在手里,从而左右胜局。
碧石城,弯弓月,星辰如海,天地如歌。
因部落争斗,耶律阿保机少年时随父逃亡,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成年后为部落东征西讨,屡战屡胜,遂掌大权。
二十年前,阿保机成为契丹八部酋长。因不愿失去权力,遂以铁血手腕,改契丹首领轮选制为世袭制。
十年前,建立契丹国。
至今日,契丹已是漠北草原唯一霸主。
这一生,金戈铁马,阴谋算计,沙场谋胜,争权夺利,而最终谢幕时,他是漠北草原唯一的帝王。
脚下是西楼、是契丹国,耶律阿保机站在这里,在这他建立的帝国里,面对一生永无休止的战争,忘却了艰难困苦、屈辱荣耀,淡漠了呕心沥血、悲欢离合,远离了未竟的梦想、未平的不甘。
他把他的一生,包括他的最后一口气,都献给了他亲手缔造的帝国。
这一刻,清风徐来,他闭上了双眼。
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