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老和尚此时的真心独白是什么,李从璟都不会轻易放过他,和尚有信仰是好事,对自己对他人都好,但是很明显,李从璟专门回身一趟,不是为来听齐己抒发高桑情操的,他可不是什么出世的得道高僧,他是俗不可耐的大唐秦王。
所以李从璟在撇撇嘴后问得很直接,“老和尚,朝廷有意使你为佛门领袖,着手整肃佛门,你可愿意?”
这个问题出乎齐己意料,天可怜见,这种事他不仅从未想过,而且跟他的本心颇相违背,是以他迟疑了一下,就出言拒绝,“三尺之地,青灯一盏,佛经一卷,贫僧愿已足矣,不敢再有它念。”
李从璟相信这是老和尚的真实想法,但他并不愿意老和尚如此清心寡欲,至少不能这样独善其身,他扶着栏杆道:“自黄巢之乱,天下分裂,诸侯割据,各霸一方,各行其政,甚至各铸货币,各修国史,重演春秋战国旧事。然则国家会分裂,文化却不会,文明更不会。”
“佛教自汉末传入中原,广布天下,信徒千百万,至当世,虽有大乘小乘之别,众多宗派之分,却始终在一个佛门中。当今天下,政权割裂,北唐南汉西蜀东吴,我朝要九州重归一统,固赖兵马征伐,却也不可无视文化之系。佛,若只是佛学,朝廷自可不借其力,也无力可借,然佛并非只是佛学,更是佛门、佛教!”
“孤闻,梁晋争霸中原之际,杨吴借偏安之局,大兴文教,礼佛拜道,十年已降,遂有衣冠争相南渡之事。杨吴之强,非只雄师千指挥,百姓五百万,更兼英才汇聚,文道昌盛。”
“昔日,晋八王之乱,衣冠南渡,中原沦陷,而江南能偏安百年,缘由不在长江天险,而在世家人杰,更在东晋继承华夏文统。当是时,以苻坚之雄才,百万雄师之精锐,仍不免有淝水之败。由此,江南开乱世承继华夏道统之局,往后中原每有战乱,江南无不兴盛一时。当今杨吴,正欲行此之事。”
“江南强盛,而不见北伐功成者,非军不够强,非财不够多,抛却诸多因素,可见两点缘由,一是江南繁华,烟柳之地,长久偏安则消磨血性志气,二是英才汇聚之地,必然内斗尤甚。当年宋祖刘裕北伐有成,之所以万古功业毁于一旦,不能不说此因甚重。当今之杨吴,虽偏安一隅,不及东晋之强盛,然其成势未久,好比朝阳,正朝气蓬勃之时,暮气未现。而徐温、徐知诰,皆少见雄主,倘若使杨吴上下合力,则朝廷不能不深为忌惮。”
“佛门现今既然强盛,在杨吴势力亦大,朝廷欲征服杨吴,岂能对佛门视而不见。再则,朝廷行新政,重算民田,寺院所受波及甚大,朝廷不愿佛门****,更不愿此举出现襄助杨吴的遗漏。而老和尚你派主张,正和朝廷用意,故而朝廷望你整肃天下佛门,配合朝廷新政,同时襄助朝廷伐吴大业。”
佛门影响力之大,可非信口胡诌,晚唐时,寺院“建置渐多,梯度弥广”,甚至出现“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其七、八”的恐怖景象。为逃避赋税,不但大批成年人剃度为僧尼,便是儿童也多“遁入空门”。
周世宗柴荣干灭佛这件事时,有过这样一番话:“吾闻佛说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使其真身尚在,苟利于世,犹欲割截,况此铜钱,岂有所惜哉!”
后周显德二年,周世宗下令废除寺院三万零三百三十六所,即便如此,后周境内保留的寺院仍多达二千六百九十四所。同时,柴荣下令大批僧尼还俗劳作,禁止私度僧尼,同时拆毁天下铜造佛像,用来铸钱。
李从璟这番话说的诚恳,但明显不合齐己心意,他不愿过多沾染俗事,所以摇头拒绝。
上了李从璟的船,李从璟哪还容得下齐己挑三拣四,再说这和尚自打见了李从璟,暗地里做了那么多事,说是为了弘扬清修一派的主张--据说五代时佛门许多派系都遭受打击,唯独禅宗躲到山里修行,得以发扬壮大--也不知齐己是否便是禅宗一派的。但实际上,齐己还不是希望李从璟不要对佛门痛下狠手,为佛门谋一条保全之路。
李从璟不打算给齐己推脱的机会,对他道:“老和尚,孤也不跟你绕弯子,直白说,佛门立寺于当世,就不可能脱离俗世,你佛门要生存,也离不开官家,孤让你整肃佛门,是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要不干也行,孤派朝廷官员来做这件事就是,到时候你可别说朝廷官吏出手狠辣,没有半分慈悲心肠。”
想想吧,周世宗仅在后周境内就废寺三万多座,寺院大小有差,平均点以每座寺院百人计算,那就还俗了三百万人,三百万劳动力啊,对国家发展是一股多大的力量,他杨吴的人口总过也不过五百万......
站在国家角度,李从璟不得不对佛门狠一点,对佛门都能狠,对齐己个人就更不用说了。
李从璟见齐己还在支支吾吾,老大不愿意的模样,就有些不耐烦了,自己可是一片好心,施恩施成这幅模样真是让人憋得慌,他冷哼一声道:“胡得生,你也是做过官的人,休得跟孤扭扭捏捏,这件事就如此定下,等孤从荆南回来,你就跟孤回洛阳!”
老和尚听得“胡得生”这三个字,大惊失色,“秦王怎知......”
“怎知你姓名?”李从璟潇洒一挥衣袖,转身离开小亭,“又非什么好名字,有何需要敝帚自珍的。你有胆量本事跟孤面前晃荡,跟孤过招,就别想还有什么私密,一个和尚孤都治不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也就是大唐暂时没法对杨吴用兵,要不然百万雄师过大江,扫荡金陵擒拿徐温父子,那多爽利,还用得着使用这么多手段。跟这老和尚纠缠不清,对方一张口就是佛经,李从璟每次听都要思考一番,才能明白他的意思,真是烦得慌。
胡得生胡得生,怎么不干脆叫胡生得了,那样多爽利。
走到路口,李从璟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小亭里迎风而立的齐己,好奇的问道:“林家跟你之间,有没有什么龌龊事?”
老和尚很愤怒的说没有,李从璟将信将疑。和齐己这么一耽搁,从山上下来,李从璟又碰上了林氏那家子人。昨夜差些给大火烧死,很明显林氏不打算继续在莲花寺待下去了。这家子人里没有男主人,据说那是个商贾,没有闲情雅致陪女眷们大老远来烧香礼佛--这帮人竟然家在江陵,李从璟真是佩服他们长路跋涉的虔诚。
荆南节度使治州荆州,荆州州治就是江陵。从荆州顺流而上,依次是峡州、归州、夔州、万州、忠州。忠州就已离渝州(重庆)不远了。其中归州州治是秭归,秭归上游隔壁县叫巴东,那是李从璟穿越前的家乡--此行若是有机会,李从璟倒是很想去看看--北宋名相寇准,就在巴东县做过县令。
林家既然与李从璟目的地一样,这一路上便强行同行,就辍在大军后面,据说是为了路途安全。大军行军速度不快不慢,确实没办法甩掉这些人,李从璟也没有理由驱赶他们。
出秦岭就到襄州,李从璟去见了刘训一面,结果很失望,这家伙的确是个平庸之辈,李从璟实在不敢指望他能在荆南有变时做什么,历史上这家伙攻打高季兴时,将士在路上就病死了一半。
然则要说接应荆南,襄州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李从璟权衡一番后,将林英丢在了这里,并给他留下五百君子都。若是情况不利,有林英带着五百君子都领头,襄州军也不至于太不堪。此行进入荆州地界,带三千人还是带两千五百人护卫,差别其实不大。
从襄州南下,随即进入荆州地界,李从璟由是看到了大名鼎鼎的漳水是怎样一番模样。据说漳水流域是烟瘴之地,刘训带着襄州军攻打高季兴时,就因为这里的路不好走,环境太差,加之连日降雨,将士染病甚急,最后死伤惨重,又因粮道不济,刘训这才不得不引兵退回的。
荆州南边是马楚,马楚首领马殷,是楚王而不是楚帝或者楚国王。这楚王头衔,马殷始受封于前梁,李嗣源继位后,依原样又封了一遍,现今马殷视大唐为正统,俯首称臣,跟那位盐帮帮主、吴越王钱缪是一样姿态。
历史上李嗣源遣人攻打高季兴时,马殷主动出兵相助,兵发岳州。天成二年,李嗣源封马殷为楚国王,马殷自此建立南楚国,实际独立,成为五代时期十个割据政权之一。
马楚南边,南岭之南,就是南汉。
这些姑且不言,且说眼下,李从璟率众进入荆州后,桃夭夭收到了江陵军情处传来的消息。这个消息证实,林家人自报的家门,的确存在。
李从璟看着这份情报轻抚下颚,沉吟半响,心想难道真是自个儿多疑了,林氏的确是良家妇?
眼看江陵在望,再往前估摸着就要碰到高季兴派来接迎的队伍了,这日宿营后,林氏又摇曳着动人风姿,踩着浓情步调来求见李从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