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李宓的午宴席一直进行到未时,大战之后难得有这般放纵的时候。虽然军中饮酒是件被严禁的事情,但王源可不是古板之人,倒也并不出来煞风景。喝了近一个时辰的酒,众将虽然很有节制,不敢开怀畅饮,但即便是斯文的小口泯着喝酒,也都喝的酒意醺醺了。
王源觉得差不多了,酒席宴后物资粮草交接完毕,李宓还要立刻上路回头,王源也不想让李宓喝的连马都骑不了。李宓贪酒,现在已经舌头都发卷了。王源起身端起酒盅,想以最后一杯酒结束今日的宴席。众人也知道该结束了,纷纷起身举杯,正欲饮下这杯酒,忽见亲卫营校尉谭平匆匆从行宫台阶上小跑而来,拱手向王源行礼。
“副帅,副帅,卑职有事禀报。”
众将忙停杯不语,王源皱眉道:“什么事,都是自家兄弟,直接说了便是。”
谭平忙道:“遵命,是这样,东城门守军禀报,城门外有南诏国使者从太和城而来,说要求见副帅。”
王源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果然,我说三天之内,这才第二天便来使者了,看来阁罗凤很着急呢。”
众将也一片哗然,王副帅所料不错,阁罗凤果然派使者来了。这时候阁罗凤派来使者,意图再明显不过,显然是来谈判求和的。
王源笑道:“蛮子使者人现在何处?”
谭平道:“未得副帅准许,守军未敢放他们进城,还在东门外呢。”
王源沉脸斥道:“这像什么话?人家好歹也是南诏国的使者,怎能拒之门外?要以礼相待嘛。快去请来,正好咱们酒席未散,着他来喝上两杯共商大事。”
谭平拱手应诺,忙转身飞快的去了。
王源微笑靠在椅背上,手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的不说话。李宓笑问道:“副帅,然则今日也许便能达成和议了,正好可以将这个消息一并让鲜于大帅带回京城奏报了。”
王源微微摇头道:“那可难说的紧,他们主动遣使前来固然是想着求和,但条件能不能让我满意却是另当别论了。诸位,我们固然是想和南诏国达成和议能够抽身而退,但我们这个意图万不可让南诏使者探知,否则他们会利用这一点。一会儿诸位看我眼色行事,两军交战固然不斩来使,但要让这使者知道,我们对和议并不感兴趣,不能教他们知道我们的想法。这种情形下我们占据主动,总是要逼迫阁罗凤尽数达成我想要的条件才成。”
众将哈哈大笑,宋建功道:“副帅说的是,阁罗凤这次胆大包天,害我们剑南军损失惨重,岂能那么容易便饶了他。就算达成和议,也要教这厮低头认错,狠狠的践踏他的自尊心,让他从此以后不敢再露獠牙。”
“对,狠狠的羞辱这厮才成,哪里那么容易便让他达成和议,那他还不在太和城中笑掉了大牙,以为我们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上了。总要吓得他屁滚尿流才甘心。”柳钧嘿嘿笑道。
王源呵呵一笑指着柳钧道:“小小年纪也学坏了,你这样不好。”
柳钧嘻嘻一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这也是跟着义父学的。”
王源怔怔无语,众将轰然大笑。
众人正谈笑风生,谭平再次归来禀报南诏使者已经带到门外,王源忙整衣端坐,众将也都收敛起来,人人神色漠然,一副牛鬼蛇神之态。但见厅门外,一名身着唐装长袍的黑须中年人正缓步拾阶而上。这中年人穿着唐装,脸上也无纹面,举手投足倒也儒雅大方,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惊慌之态,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气度倒也不凡。
“受南诏国国主和南诏国洱海公主之遣,南诏国翰林院学士周德安前来拜见大唐剑南节度副使王源及各位将军。在下有礼了!”那中年男子拱手行礼,一开口竟然是一口字正腔圆的长安京腔,言语温和动听,不卑不亢。
“见我剑南军王副帅,为何不跪?”魏光中沉声喝道。
周德安负手道:“本人上跪天、下跪地、中跪君王和父母。除此之外见到谁都只作揖不跪拜。并非对王副帅不敬,就算见到南诏国的王宫大臣,本人也是不跪的。”
“放肆,见了我家大帅便必须要跪,否则便是不敬,不敬我家大帅,我便要请你吃苦头。”刘德海怒目喝道。
周德安微微一笑,对着刘德海道:“这位将军说话好没道理,跪拜便是尊敬么?我可以跪拜王副帅,但我若跪拜在地,心里骂着王副帅,那是敬还是不敬呢?这位将军是要我跪着心里骂王副帅,还是站着心里赞扬王副帅呢?”
“你……”刘德海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周德安的诘问。
王源哈哈笑道:“刘将军,你是辩不过他的,退下吧。周学士言辞犀利,倒是个辩才呢。”
周德安拱手道:“多谢副帅夸赞,本人可不是狡辩,本人说的是道理。”
王源微笑道:“你是唐人姓名,看你仪态言语口音,应该不是蛮族之人吧。”
周德安道:“在下籍贯大唐长安万年县人。”
王源呵呵笑道:“这么说咱们倒是地地道道的老乡了。你是大唐人,怎地来了南诏国当了什么翰林院学士了?”
周德安微笑道:“王副帅,这还用问么?何处可安身,我便在何处。满腹才学只卖给识货之人。”
李宓插言道:“你是唐人,却来南诏为官,这岂非是背叛大唐对大唐不忠?你的气节何在?”
周德安大笑道:“这位老将军跟我谈忠孝节义么?那么请老将军告诉我,何为忠?”
李宓沉声道:“侍君不二,是为忠。”
周德安面带鄙夷之色道:“老将军这忠字的解释未免太狭隘,真正的忠可不是你老将军口中所言之忠。《左转》云:.尽己心力以奉公、任事、对人之美德曰忠。诸葛孔明云:赤诚无私为忠。《战国策》中云:竭尽心力以任其事、服其职曰忠。孔夫子云:直率为忠,故所以有忠言逆耳之语。我所言皆为先贤或史书之语,皆有出处。老将军所言的忠,我却不知出处何在了。”
众人目瞪口呆,这周德安引经据典舌战滔滔,在座这些领军的将军那里知道这些东西,就算读过书的也都是一知半解,却又怎是敌手。
王源呵呵笑道:“我道为何派了你这个唐人来军营之中,原来是来耍嘴皮子来了。”
周德安正色道:“王副帅此言差矣,本人来此是要同王副帅商讨双方罢战议和之事。至于刚才的那些话并非本人提及,而是你属下的将军提及。而且本人也是论理而非狡辩。我听说王副帅也曾是大唐翰林院学士出身,他们不懂,副帅不会也不懂吧。”
王源呵呵冷笑道:“难得你还记得你来此的使命,好,你爱辩,我便陪你辩一辩。让你辩爽快了,咱们再谈正事。”
周德安咂嘴道:“副帅既认为我是强辩,我也无话可说。副帅要和在下辩一辩,在下也不敢不奉陪。”
王源哈哈笑道:“有趣,有趣,这是向我挑战了。看你样子该是自负才高八斗之人,天下人都不在你的眼里了。好,我知道你肩负和我大军和议之责,派你这个伶牙俐齿之人前来必然是准备要用你的辩才说服我们同意你的条件。君子成人之美,我成全你。你若能辩的过我,不用你提出条件,我大军即刻撤军北归,不再进攻太和城。你看如何?”
众将大惊,均诧异看着王源,副帅竟然要和这个舌绽莲花的家伙以辩论打赌,这要是输了,难道便直接退兵不成?众人虽对王副帅的本事钦佩,但仅限于带兵打仗上,对于王副帅辩才上的本事可是闻所未闻。
周德安心中一阵窃喜,来之前便知道此行责任重大,之所以巧舌如簧,倒也不是要激怒对方,而是要在气势上压倒这些只会打仗的唐朝将军们。论好勇斗狠自己可不是对手,但论到唇枪舌剑,自己可以秒杀这些蠢头蠢脑的丘八们。
“好,便依王副帅之言,咱们便辩一辩,若我赢了,你大军即刻撤出南诏。”
“你若输了呢?”王源笑问。
“我若输了,便……便……拂袖而返,不置一词。回去请国主和公主另派人来和副帅商讨便是。”
“你倒是会算计,输了毛都不少一根。我也不跟你计较,你输了我也不罚你,也不赶你走,还是依旧商谈和议之事。只有一个要求,你若再和议时巧言诡辩,我便扒了你的衣服命人用鞭子赶着你回太和城。”
周德安咽了口吐沫,咬牙道:“便遵副帅之命便是,我若输了,只谈和议,不再多说一句废话。”
王源呵呵而笑,站起身来来到周德安身边,沉声道:“看你样子应该是自诩才高八斗,经史子集都读的滚瓜烂熟了。”
周德安抱拳道:“不敢,经史子集不敢说滚瓜烂熟,倒也倒背如流。王副帅若是想赢我,大可不要在这方面出题于我辩论,我也不计较。”
王源呵呵笑道:“你这是激将我,好,我便上你这个激将法。我便在这方面出题问你一问。你《论语》读的如何?”
周德安心中狂喜,面色却淡然道:“《论语》乃天下文士自小便研读之经,在下自然也是每一字每一句都熟读了。王副帅,劝你还是不要在这上面出题,论语全经除却篇名一万五千九百字我可是滚瓜烂熟。”
王源点头道:“你激将法用的挺熟练的,我偏偏上你这个当,就在论语中出题。”
“那也随便你王副帅了,只要事后不要说我胜之不武便好。”周德安淡然道。
王源一笑,微微思索了片刻开口道:“听好了,题来了。”